番外卷 玉自熙番外:潮打空城寂寞回
是不是每个人的一生,都有一句话的命数,来作定了这辈子的全部?
如我自己,大抵就是一个字,「空」。
空,门启空寂寂,扑面而来的是十丈软红里带着脂粉和肉慾之香的人潮气息,然而却没有一分属於我自己。
没有一分属於我所期待的,那些写在血脉和记忆里的,能随时将我从深梦中唤醒的气息。
於是这潮,打入静安王府这空城,是注定要寂寞而回。
而我,也不过是一抹寂寞的潮,在血月之夜,因那些沉潜的躁动不安,流出我的空城。
如此星辰,如此夜。
掌中红灯在风中飘飘摇摇,那一线朦胧红光映着天上血色之月,一般的色泽,我将红灯举起,对着月色照了照,那红俏流转如氤氲在月下的雾,而她翩然於雾中起舞。
起舞,黑发裸足,嘲环琳琅,拂地花枝因风起,宫腰窍细掌中轻。
恍惚还是当年茫茫一色冰雪之上,那个蹈步生云霓的绝艳女子,飞步落足间旋转成一天的香花,朵朵都是远隔彼岸的曼殊沙华。
那流丝曼长的深红花叶,自此於我生命中柔软而又淩厉的拂过,留下轻浅却又深重的印痕,再被压在回忆的书束内,成为一版永不萎谢的花签。
红灯流荡,荡漾的不知是血月之光还是多年前便已摇曳不休的心。
我忍不住,微微泛起一丝笑意。
身周突有孩子呼啸而过,提着一盏小小的灯笼,别致的莲花形状,在涂着暗影的青石街面上漾出朵朵暗黄色浮游的莲花。
那莲花从我足前漂过,悠悠和长街尽头的黑暗连接在一起。
突然忆起很多年前,那个上元灯节,牵了妹妹去看灯,她小小软软的手在我掌心,我另一只手扣着散碎银子,她看中了什么灯儿,我便给她买。
那么小的人儿,不会使钱,却会在看见喜欢的兔儿灯时便不住摇晃我的手,细嫩的手指在掌心一阵阵蹭过,滑软的痒。
那天我手心里的碎银子尤其的多,那天爹娘送我们出门时,给了我满手的银子,说「『去吧,熙儿,好好的玩,好好的买,想怎么买就怎么买。」
我讶异的抬头看着素日严肃刻板的爹爹,他不是时时说着什么「克勤於邦,克俭於家」,「俭,德之共也,侈,恶之大也。」之类的话儿么?平日里向来不许我奢靡一分,朝野上下也都知道,大司徒羽颉刚正不阿,嫉恶如仇,最是廉明公直的一个人,家风也是常人难及的。
父亲却掉转目光不看我,他只看着那半掩的双幅大门,门上黑漆因为父亲两袖清风,没钱修葺,掉落了不少,但仍是映出了父亲一个略略颤抖的侧影,唇上的胡鬃都似在风中轻颤。
我又讶异的去看娘,她将一个小小的布包塞在我的袖囊里,唇边一抹笑意看来和平日并无什么异样,我却不知怎的心口突然有些不适,我想拉了她一起去,我将她向门外拖,她却轻轻挣开了我的手,轻声却坚决的道:「不,娘不能去,熙儿,叫顺伯跟着你。」
顺伯过去拉我的手,颤巍巍道:「少爷,老奴陪着你和小姐。」
我听得他语气怪异,又回头去看这个一直跟随着父亲的老家人,娘却突然将我一推,道:「去吧,玩久些,难得的……好日子。」
我被顺伯拉着出了门,心里沉沉的不安,回头去看娘,她倚在门边出神的注视我们,见我看过来,给了我一个奇异的笑容。
那个笑容,散在上元灯节带着春意的夜风里,我感觉不到欢喜,却因为年幼而不懂其中的内容。
年以后我才明白,那个笑容,叫凄婉。
那晚真的逛了好久,顺伯抱了满手的灯,后来妹妹累了,便换我拿灯,他抱着妹妹,逛到一半时,正阳大街上忽有骚乱,人群外隐约看见一队黄金盔甲的骑士飞驰而过,这是专司传旨的宫廷御卫,而且据说向来传的都是黜落重臣的旨意,所以有「破家侍卫」之称。
那些呼啸飞扬的裹金镶玉的马身在人群的夹缝里一闪而过,如一道黄金洪流穿越熙攘烟火,奔向某个不可测的命运,我怔怔看着那威风的铁蹄,突然发觉顺伯掌心冰凉。
我仰头看他,他掉开脸,那一霎满市灯光流影,映出他面上水光一闪。
我想问什么,顺伯却已经拉着我的手向反方向走,说:「少爷,前面那个水晶灯好别致,我们去看看。」
妹妹欢呼着拍着小手,在顺伯背上蹬着腿吵着要去,她那么急切,笑靥在五色彩灯流霞之中灿烂若花,看见她笑我总是开心的,不想让她失望,便跟着过去。
那个晶灯确实美,做成如意形状,遍镶水晶,碎玉乱琼般晶莹璀璨,四面各色的彩灯在它面前黯然失色,那些流动的彩芒映上雪色棱角,又是一番七色迷离艳彩四射,樱红柳绿鹅黄水蓝都带着淡淡的光晕晕开去,映得人面比惚如水中影。
那般的美,美如虚幻。
如同这个灯市,那么美好的一切,美好得令人心慌。
我们在灯前流连了很久,人群渐渐散去,妹妹在顺伯背上睡着了,我开始向回走。
顺伯拉住了我。
他冰凉粗糙的掌心,死死扣住我手指。
「少爷,我们回不去了。」
如此星辰,如此夜。
血月之夜居然也有星光,这许多年我第一次看见,那点星子被迷乱的淡红月色染得微醺,像是醉去的人的无意识眨动的双眼。
……
元末帝下令处死父亲的时候,据说是在一次醉后,当时他是不是也如这般,眨着猩红的眼,下令:「诛。」?
多么简单的一个字,决定了羽家三十八条人命的最后归宿。
原来生命如此珍贵却又如此轻贱,珍贵至我以后贵极人臣荣华一生也无法换取,轻贱至一个醉汉上下牙齿轻磕间便可轻易抹去。
……红灯摇晃,在青石地上漾出一色深红,宛如那些我所熟悉的人身体里流出的鲜血。
……那晚,举天同庆的上元佳节,是我羽氏一家的死忌,大司徒羽颉被以一个毫无任何理由和解释的「不臣之心」罪名被令诛满门,他的一个学生在宫中值卫,无意中听见了这个命令,拚死将消息赶在如风疾行杀人的黄金卫之前送到,父亲不愿相信这个噩耗,家人催促他赶紧逃生他却不肯,丈夫忠於王事,如何无罪逃奔?他坚持要面圣洗冤瓣白,娘却第一时间将我们送出了门。
然后我的还没进宫的父亲,被黄金卫堵在了自已的家门前,根本不予父亲任何伸辩之机,直接在院子中架起木架,用生石灰埋住父亲全身,只露出头颅,随即浇上冷水。
一刹间石灰迅速燃烧煮沸,在父亲的身体之上喧嚣爆裂,烟雾蒸腾间皮肉尽脱,转眼间木架上只刺下一具森森白骨。
唯头颅完好,至死不曾闭目,圆睁双眼,遥遥看着宫城方向。
嘴唇微张,似欲於那皮肉爆裂灵魂煮沸的瞬间,质问那个自己苦心辅佐多年,却依旧倒行逆施的暴君,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大司徒羽颉正直敢言,号为朝中第一诤臣,历宦多年,得罪的人不知凡几,那些曲意承欢的佞臣们,想他死已经很久。
而元沧这个昏君,对他不满也已很久。
於是当宫中一个宠妃染病死去,元沧郁郁之时,众臣进谗说大司马对宠妃心怀怨望,曾於朝后出言诅咒,以致娘娘天亡。
致人死命的理由,有时容易得就像从小径上踩烂一朵落花——只要你忍心。
於是大司徒以最惨烈的方式被处死,於是他贞烈的夫人,命人将棺材送进院中,自己亲手将丈夫的只余完整头颅的白骨解下,然后平静的抱骨入棺,手一挥,命令,「钉上。」
众皆震惊。
听着一个女子在惨烈的死亡面前,高贵而不容抗拒的决定了自己的去路。
跋扈不可一世的黄金卫被这个从容刚烈的女子震住,这些从来只听皇帝命令的近卫,生平第一次乖乖执行了一个将死女囚的命令。
余者羽家远支近支族人三十余人,尽皆折首弃市。
羽家从未因大司徒的荣光而有任何受惠,却因大司徒的忠心而惨遭灭门。
末世忠臣,不如狗。
……红灯於黑色的地面上快速游移,快若流光......哦,是我的步子快,我的步子,在很多很多年前,就总会在一人独行时不自主的加快,因为我想要走多些路,跑得更远点,那样我说不准就能找到妹妹之沅。
可是我心里又很清楚的知道,之沅大概是再也找不到了,她那么小,又流失在那乱世,那个人命贱如土的世道,她没有可能存活。
想到她,总是想到那夜上元灯节她的眼睛,鲜活在乱如潮水的彩灯灯光里,凝定的黑色玛瑙般光亮十分,她欢喜而安静的瞅着我,一个完全信任的眼神。
可我却辜负了她的信任。
我们是第三天才混出城的,第二天,大司马惨死的消息传遍全城,顺伯想尽办法不想给我听见,但我还是听见了,我发了疯的要奔回家,顺伯年老休衰拉不动我,无奈之下咬咬牙将我打昏。
当晚我开始发烧,烧得人事不省如卧火炭,迷迷蒙蒙间我呼唤着爹娘,隐约间似有冰凉柔软的手覆上我的额头,沁入心底,我以为那是娘来看我,狂喜着挣扎着醒来,却是妹妹在用小手不住的抚摸我,低低唤:「哥哥,哥哥……」
看我醒来,她欢喜的扑上来,我接住她小而软的身体,突然想起我不仅是父母的儿子,我还是个兄长,父母不在了,我还有我需要保护的人。
我挣扎着起身,和顺伯说,我们要离开,顺伯不住拭着老泪,连连点头,「少爷放心,老奴拚死也要将您安全送出城。」
我那时病得迷糊,没有听出顺伯说的是,「您」,而不是,「您们」。
第二日顺伯找了马车来,叫我进去,我返身去看妹妹,她站在马车下,清亮的眼睛流光溢彩,含着手指看着我笑。
我说,「之沅一起来。」
妹妹去接我递出的手,顺伯却拦了,说,「少爷,城门处查兄妹查得很严,老奴冒充悠是痨病病人,这种病人不可能和人同车的,小姐在车内,反而会被查出来。」
我想着有理,便回身去抚之沅的头,「之沅乖乖的,不许哭,出了城再喊哥哥。」
妹妹一直都很乖,还是笑吟吟的含着手指点头。
我又抚了抚她的脸,转身上车。
我当时真的不知道,那是我一生里最后一次看见她,是我一生里最后一次抚摸我的血缘亲人。
上了车我就又开始发热,昏昏沉沉里许多光影快速掠过,隐约听见有拦车有呼喝,还有人探头进车查看,我那时病得脸色枯黄,瘦了一大层,眼睛都凹了进去,大抵盘查的人没能看出疑问,顺伯终於安全的将我送到了城郊。
三日后我醒来,发现自己还在马车中,身边已经没有顺伯,又不见之沅,陪伴我的是一个中年男子,颇有英武之气,他是父亲的朋友,当年曾到京城考过武举,却因为发现官场黑暗而弃官而去,宁做逍遥江湖的游侠,短短的做官时日,却和父亲甚为投缘,听说了羽家惨变,千里迢迢赶到城郊接应。
他却不知道之沅在哪里,因为顺伯和他说,兄妹两人是无法一起混出城的,朝廷有令,只要看见兄妹同行的,便一定要处死,他只能把我先送出去,再回去接羽家小姐,但他却一去不回,他等了三日也没能等到顺伯,也曾回城寻找,可是人海茫茫,要到哪里去找?而城中犹自在搜索羽家余孽,他怕将我寄在外面引来祸事,令羽家唯一的后嗣也丧生,无奈之下只得赶回。
他带我去了青玛,拜在了青玛神山无定门下,据说他为此想了很多办法,无定门才收了我这个徒弟,我不肯学,我想去找顺伯和之沅,他告诉我,他们已经不在了,他后来接到消息,顺伯回城不多久就被认出来,连同妹妹一起被处死了。
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在青玛山脚伏地痛哭,满山飞鸟被我哭声惊起,哀鸣着刺向天空,哭得力尽神疲时我听见不知哪里遥遥传来苍老而平静的声音,唱着我听不懂的奇怪曲调,悠远而沈郁,如这苍茫云海之间,有人以青山为鼓长风为槌,敲响了永恒不老的长调。
我在那样的曲调里沉沉睡去,醒来时已经身在无定门中。
羽家被灭门,顺伯和之沅也死了,我也想通了,羽家的满门血仇,终究要落在我身上来报,我不练好武功,如何报得此仇?
学武第三年,我在青玛神山绝崖上练轻功时,无意中看见一道崖缝里青光一闪,素来天不怕地不怕的我当即便跟了过去,那青光在一处极其狭窄的细缝里闪烁,我当时缩骨功还未练好,硬是仗着少年的身体柔韧灵活,挤进洞中,将那东西拿到了手。
那便是青果,百年一结果的青玛奇宝,非有缘人不得逢。
只是这缘,到底又算是怎样的缘?
学武的最后一年,白渊上山,这个小小的师弟,上山时的年纪和我当年相仿,我却一见他就不甚喜欢,只觉得这个小小孩於眼神里有太多慾望,连微笑都似戴着面具,这样的人这点年纪便如此,将来只怕又是个翻天搅地的主儿,我不喜欢这个令人不安的孩子,为此特意提早了一年下山。
下山后我回到京城,想着去找顺伯和之沅,当年我还是个孩子,叔叔的话不曾想过去怀疑,然而这些年我时常想,也许那只是叔叔想让我安心学武,所以编出他们两个的死讯,也许,他们还没死?
隔了那么多年,去找一个面貌连我自己都不熟悉,只记得那双清亮眼睛的妹妹,和本来就已经老得不成样子的顺伯,那比大海捞针还难,我只得一边找,一边试图进皇宫刺杀皇帝,但是我还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那个昏君,宫禁九重,我一人只能闯过六重,最后一次我还受了伤。
因为受伤,也因为全城搜捕刺客,我被迫离开京城,一路流浪到了准南小城,每到一地,我尝试着在各处青楼找妹妹——那样的世道,她如果能活,也只能活在青楼里,这一生里我为此不断逛青楼,博得浪荡王爷称号,然而我终究未能找得到她。
之沅,很多年以后,我不记得你的容颜,却在很多次梦里,看见你的眼睛,那般陌生的盯着我,在梦里我迷迷糊糊觉得,你是真的死了,临死前,你大抵还在恨着弃你而去,令你沦落血火的哥哥。
多年以后,当罗襄嫋嫋婷婷走到我身前,带点陌生而好奇的清亮眼神看向我,那一霎我的心在往事中呻一吟,我对自已说,之沅。
……青石板路悠长,月光下似一匹织锦,无边无际的铺开去,却在某个暗黑的尽头戛然而止,那里,沈默的上林山在望。
……那一年,无意路遇淮南王府不受宠的四少爷萧玦,那个少年英武朗烈令我心喜,由此交了朋友,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大部分时间在讨论兵书,他心怀天下民生,提及国事常郁郁长叹,我撑着手臂看他,想着这人大概这辈子就是个操劳命,又想我若真想报仇,毁了这个朝廷才是正路,元氏王朝已现末世之像,那些即将扼上元沧脖子的手掌,为什么不能有我那一双?
后来萧玦有次托人传信告诉我,他要当兵去了,他道,昏君无道,百姓流离,此正当救民水火,挽此干坤倒悬的男儿有为之时,我去明镜溪边等他,看见满地枫叶落红如火,他和她踏着火色一路长驰而来,马蹄底带着板桥上玉白的霜。
他身边跟着陌生的少女,简单的衣着,绝世的容颜,一双清泠泠妙目那般看过来,像是九天仙泉豁喇喇从瑶池倾落,令人惊震至窒息。
她是长歌。
那个黑马之上,带着没有笑意的微笑的女子,一瞥,瞥进了我和她难辩恩仇的一生。
……这里已经不是青石板路,换成枯草和微带泥泞的土路,再往前就是上林山,红灯往前指指,彷佛便可以照见半山那座黝黑的林子。
那里沉睡着那个马上微笑一瞥的女子,最后的一部分骨骸。
我和她最后的关系缘系,居然最后竟成了这般死亡和吊祭的结局。
带一抹迷离的笑意,我点尘不沾的进入林中,这里有她熟悉的气息,这里的布置一定出自她手,那些地面,树,乃至一片树叶,都不能轻易碰触——这个和我极其气味相投的恶毒女人啊……
将红灯轻轻挂在树梢,我掀起衣袍,迈上那方林中石台,那里,三丈之下,有她的一截焦骨。
我以手撑腮,睡倒遍地落叶尘埃,想起当年那个血月之夜,我将假魏王人头一掷数十丈,辟退千军,而她於枯树之上惊喜回首,那一刻眼神累极迷茫却又喜极清亮,照见我竖刀向月的身影。
长歌,此刻你若再见我,会是什么眼神呢?大抵也会和之沅一样,最初信任,最终怨怪吧?
……红灯在头顶飘摇,耀亮我身前枯叶,看起来有种薄脆的妖艳。
前方一丈三尺,有极其细微的呼吸之声,和着黑暗里不知道哪里传来夜鸟啼叫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凉。
我微微的笑起来。
会是谁呢?
番外卷 长歌萧玦番外:此意徘徊
四月的风已经带了点夏日暖意,携着密密的阳光交织在人的肩背,肌肤上生出一种熨贴的温暖。
然而心...却是冷的。
从碧落神山回来,一路背向而行,将自己成长於兹的巍峨神山抛於身后,将赤河冰圈皑皑白雪以及冰雪中那个人抛於身后,恍惚中总是听见千绝大门轰然关阖的声响,一阵阵响遏云端,那般苍凉而又悠远的散在心底。
有些日子,一旦过去永不可追;有些人,一旦离开永不再回。
秦长歌仰起头,注视着前方郢都城门。去年秋天那个夜晚,就在她现在站着的这个位置,三人带着大军连夜拔营,即将拔转马头时,齐齐回首看向宫城的方向。
那投向宫城深处,冠棠殿内小小太子的目光,彼时竟无人能知,那已是最后一瞥。
去时三人并辔,回来孤身挽缰。
正如她早知命运森凉,却也未曾想到竟然这般森凉。
秦长歌端坐马上,身姿笔直,眉宇间却已去提前染上一抹秋霜般的沧桑。
马蹄嗒嗒穿越东安,西府、天衢、玉宇台、栈渡桥。
彼时,东安大街曾有四岁的小小孩子,炮弹般为了自己的零食砸向当朝帝王,却被那红衣妖艳的人儿,笑吟吟拎在手上。
彼时,西府大街里一干清客狂笑嘲谑,换得自己一番笔墨羞辱,当夜小院之外那男子邀约碧波亭,月下面容如仙,人比月光更皎洁。
彼时,城西小院内别致庆生,西梁太子裸体版大蛋糕令得当世最风流人物齐齐瞪目,随即刀叉下瓜分了对老天撒尿的萧太子,犹记当时,素玄捧块蛋糕蹲上树吃得眉飞色舞,萧玦皱眉捂鼻盯着豆腐乳高踞墙头,楚非欢浅笑优雅轻拭唇角,祁繁笑嘻嘻挑拨离间,容啸天只专注吃蛋糕。
玉自熙,萧琛、素玄、萧玦、楚非欢、祁繁、容啸天。
走的走,去的去,冰封的冰封,沉睡的沉睡,时光被命运碾压成一张苍白的薄纸,一笔笔写下的是当代绝世人物早已作定的谶言。
那些惊艳的对视,智慧的交锋,谑笑的碰撞,温存的守候,终化作碧落神山山巅不化的雾气和深雪,在遥远的无边无声游弋,抬起目光时或许可以感知,却永不可触及。
多少风流雨打风吹去,换得大梦一场了无痕。
秦长歌缓缓策缰,过广场,玉带桥,入皇城。
这一路早已封锁,三千禁卫军拱卫秦长歌身侧,另有三千禁卫如钢铁洪流,从天街起至皇城之外,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几乎是帝王出行的仪仗关防。
熙熙攘攘围观的百姓被架在那些鲜明的刀戟之后,激动而仰慕的遥遥张望着街心。
大军得胜,神后归来,西梁百姓沐浴在喜悦与荣光之中,不知那立於人世巅峰的遥远的高贵女子,一番血火挣扎过后,内心深处永不可挥去的凄凉。
他们看她如此完美,她看自己如此百孔千疮。
秦长歌於马上缓缓扫视,心里颇有无奈,她本想悄悄进城,不想儿子已经命人在城门等候已久,这孩子总喜欢兴师动众。
一路赶路甚急,到得这巍巍宫门之前,秦长歌反而犹豫的放慢步子,所谓患得患失,所谓近乡情怯,临到接近某个最渴盼的希望的那刻,她却开始害怕。
铁血一生...历经多少离别与失去,到得最后,她只有将所有疼痛压在心底,鲜血淋淋中压迫自己不去想不去求不去痛苦就这般接受,於是也便勉强接受了,让自己勉力的冰冷的活下去,大抵这样继续的去活也是可以的,但是如果,如果再给个希望,却又扑灭了那希望,她不知道那会不会是压在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令自己从此倒下,再无力量爬起。
轻轻长吁一口气,秦长歌仰首,前方,厚重的深红宫门正在缓缓开启,一线阳关从角楼的飞檐上射下,再被那光彩缓缓拉开,拉出淡白的画卷般的一长条,看得见空气中浮游的细小灰尘飞舞。
看得见立於门后中央的小小身影。
高而阔的宫门, 高而阔的门洞,那小小孩子站在正中,小的连影子也只是一小团,阳关下像是一只幼弱的小猫。
然而那许多人俯身於他小小的影子身后,不敢让自己的身影覆上他的。
然而他立於宽阔宫门正中,那个直贯郢都的中心线的中心点,契合得令人觉得,他生来就是应该站在这里,对着属於他的广裹河山,发出令全天下都专注凝听的声音。
小小的萧太子,於缓缓开启的宫门前,抬起头来。
微笑,含着乱转的泪花,微笑。
秦长歌於马上,深深注视自己的孩子。
从去年秋至今年春,她将他再次抛下,并没有能带回他所重视的人,那些他所珍视的,一去永不回。
她甚至任他独自面对一切艰险,在玉自熙夺朝挟制之时选择背向他而行,五天五夜的险地煎熬,她不知道那孩子是如何渡过。
她甚至过郢都宫门而不入,狠心让那小小的孩子,独自领百官迎出宫城,独自迎回自己亲人的灵柩,独自面对世间最残酷的死别,让他,深夜哭泣时无人可以轻抚他背予以安慰,无人可以将他拥抱在怀,给疼痛的小小的心一点最后的亲人的温暖。
世间母亲,残忍莫过於此。
她本该无颜面对他,他本该愤然不理她。
然而都没有。
她们只是隔着宫门坦然相对,然后微笑。
一对清楚自己身份的母子,一对永远都知道什么时候该选择什么的帝王母子。
立於人世顶峰,看遍风云变幻,令她们不能再任性的拥有凡人的情感,那是红尘烟火里的奢侈,不是她们的。
辛酸,而又无奈。
秦长歌下马,不理那些山呼舞拜下的群臣,直接走向自己的孩子。
而远远的,包子已经伸出小手,等待着牵起她。
他在触碰上秦长歌掌心的那一刻,突然倒吸了一口气。
秦长歌微笑俯视他,轻轻道:「溶儿,你看到了什么?」
包子转首,深深看着秦长歌的眼睛,突然低低道:「不管看见什么,你还有我。」
「是的,我还有你。」秦长歌的心沉了沉,面上却微笑如故,将手轻轻挣开,秦长歌道,「溶儿,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幸福,你拥有的这项异能,我希望你尽量少使用。」
「我知道,」包子拍拍胸口,「我心里,不应当塞了满满的别人的故事,最起码我得留点空间,将来放属於我的故事,但是我不要那样的沉重痛苦,我要我的故事,永远漂亮精彩。」
他转头看着秦长歌,乌黑的大眼睛流光溢彩。
「你相信不相信?」
秦长歌微笑,抚上爱子闪着缎质光芒的发。
「相信。」
长长的桐木回廊春风流荡,四面的柳丝不时的越过阑干飘拂至人身,宛如邀请同赏春光的家人柔荑,然而疾行的人却无心理会,包子拉着秦长歌一路穿花拂叶,脚步踏在光亮的桐木地面,起了动听的回声。
在龙章宫侧殿门口,包子突然松开手,放缓脚步,神秘兮兮一笑,去推秦长歌。
她轻轻去推门。
「吱呀」。
暗黑的阴影被推开,地面展开金色的阳关,那阳关瞬间迢迢暗递,到了重重帘幕之后,映见帘后榻上隐约的人影。
秦长歌一直砰砰乱跳的心,在看见那个人影的时辰,突然沉静了下来。
她居然还记得伸手关好殿门,步伐轻俏的行了过去。
手指在滑软的帐幕上停了一停,长长眼睫一合再启,随即不再犹豫的掀开。
帘后。
那男子静静合目,脸色苍白,乍一看,和去年大雪之中,营帐之前,素玄臂弯中那具屍体没什么两样。
秦长歌却眼尖的发现了他胸口的微微起伏。
素玄……没有骗我……
突然松了一口大气,秦长歌腿一软,竟然站立不稳伏到在地,干脆就势伏上了萧玦的肩。
轻轻抓着萧玦手臂,秦长歌怔怔的看着萧玦平静沉睡的面容,良久绽开一抹笑容,然而笑意未去,眼泪已然簌簌滚落。
那些晶莹的眼泪,自雪色面颊上毫无停留的直泻而下,不断落入身下的长绒锦毯内,再被无声吸去,只看得见身下浅红锦毯渐渐转为深红,而那深红的范围,始终在不住扩大。
这冲来将近数月的眼泪,浸湿了这一段跌宕疼痛的流年。
去年风雪里,掀帘而起那一刻被摧毁成片片碎裂的心,到得此刻终於被捡拾而起,勉强合了拢来。
深闭的殿门,挡不住明烈的阳光,那些金色的光柱从各处窗棂缝隙中钻入,如追光般在黑暗的殿中游移,一点点凑出那个女子清瘦的身影,拼凑出她不住颤抖的细致的肩膊。
没有人知道这一刻长塌边的喜极而泣,没有人知道那巅峰之上,号称神后的女子一生里竟然也会这般痛快喜悦的流泪,正如没有人知道,那般种种的绝杀手段,从来都只是一个人为了保护自己和他人的必行抉择,在爱情面前,神后光环之下,秦长歌从来都普通一如最平凡的女子。
笑中带泪,泪光里摇曳着笑影,秦长歌轻轻抚过萧玦的脸……他瘦得许多,这一睡便是几月,从医学上来说,已近植物人,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只要活着,终究便有希望。
日光照过雪白接近透明的手指,正在极轻极轻的一寸寸移动,似要将爱人的轮廓,於指尖细致描摹,那明明熟悉至一闭眼便可以看得清清楚楚的容颜,明明只是相隔数月不见的容颜,如今却觉得搁了一生般令人留恋。
其实何尝不是远隔一生?生死关前,她险险彻底失去了他。
爱情是何等折磨心神的东西?如一场华丽而危机四伏的殇。
她曾对自己说:
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第三最好不相伴,如此便可不相欠;第四最好不相惜,如此便可不相忆。
那么便去接受吧。
哪怕那接受的过程如此的跌宕如此苍凉如此处处磨折如此浸透血泪。
终不枉爱过这一场。
秦长歌微笑着,抚遍萧玦的脸,最终轻轻俯下脸去。
日光在身后铺开,如一朵巨大的莲,华美的盛开於偌大的龙章宫中,那黑色的流满一塌的丝缎般的发,亦如莲花绽开。
她嫣红的唇,轻轻靠上他略有些干燥的唇。
唇与唇交接的滋味,微凉未填亦微涩,芬芳馥郁的甘中带点药香的苦,宛如这一路走来,失而复得的人生。
辗转……缠绵……那些温存的触碰……那些阴与阳相与刹那迸射的电光……遍空里荡出华丽的弧,将世界一笔笔绚烂填满。
秦长歌微笑闭目,一任泪水肆意流淌,流过彼此交缠的眼睫,流过彼此相触的颊,流过黏合的唇齿,流入心深处,甜蜜而微咸。
哪怕你将永远沉睡,我亦欢欣於这一刻真是感受到的温度,我从无如此刻般,这般无限感激上苍。
苍天将我所拥有的一切一次次拿去,却在最后怜悯於我的孤独,送回了你,这已是我此生最大的幸运,我竟因此凛惕不安,不敢奢望更多。
只要你在,便好。
那般带笑的泪,滴落阔大无声的空间,秦长歌伏在萧玦胸前,突然感觉到他的心,似比以前跳动得激越有力了些。
而掌心里,他微凉的手指,突然微微动了动。
秦长歌霍然回首。
因为动作过於急切,脸颊上水光飞起。
一滴泪,飞洒在沉睡数月,从来毫无动静,如今却缓缓动弹,似欲抬起拭去心爱女子泪水的,他的手中。
番外卷 玦歌番外(非欢素玄客串):江湖之远
初夏的日光似乎更适於用艳光来形容,直接而亮烈,穿过碧影霞纱的窗墉,呼啦啦撕开一室的沉静,射上垂珠帐盘金龙的玉榻。
掺着金线的细密柔软的银蚕纱微光粼粼,映出纱幕后相拥而眠的男女,女子背身而睡,身姿婉娈,曲线起伏玲珑有致,黑发如绸逶迤於身后,以肘支枕,香梦正沉。
阳光越发炽烈,迎光的男子眉睫微微颤动,缓缓睁开眼,一眼看见怀里女子恬静睡容,不自禁微微一笑。
近些日子自己身体渐渐恢复,两人俱十分欣喜,昨夜灯下对弈,眼见着那拈着黑子的玉指洁润,皓腕精致,而灯下伊人容颜绰约多姿如带露昙花,越发看得自己难耐心猿意马,将一局棋下得乌烟瘴气,长歌一直似笑非笑不动声色,却在自己连败第三局时,忽然伸手拨乱棋局,长身而起,笑道,「登徒子,光看怎么解馋?那么……来吧。」
来吧……
明明只是极其简单的两个字,怎么就听得人心如鹿撞,躁动不已?
她永远知道怎么用最简单的词语来表达最旖旎的情思……
这一夜烛影摇红,云雨翻覆,初时还小心翼翼,到得后来,再耐不得久旷的情思,放纵不羁,全数如狂涌的怒潮奔泻而来,他一遍遍用自己滚烫的胸怀将她狠狠揉入自己,用体与肤,灵魂与精神的全部激荡和膜拜,来告诉她,自己的思恋和珍惜。
冲上云端的那刻,他亦仰首喜悦呐喊,漫天星光似於这一刻灿烂迸射,化为星雨簌簌而落,每一点棱光都璀璨无双。
这一刻等了太久,让人几乎要以为此生再无机会领受。
这一路带血走来,步步新伤,直至昨夜,方才圆满。
萧玦微微笑着,极慢极慢的挪动身体,撑起手臂,试图将那扰人的日光遮得更多点,好不致於惊扰长歌的睡眠,昨夜自己确实太过放纵,大概……累着她了吧?
他撑起的身子遮没一片阳光,如一道荫凉的树荫,遮上长歌沉静的睡颜,垂膝的手指,在虚空中,轻轻描摹着长歌的眉眼,一笔一笔,似是永不疲倦的画下去。
日光明灿,照亮这一刻的静谧美好。
照亮秦长歌,在萧玦看不见的角度,嘴角浅浅浮起的微笑。
历经生死,警觉性极高的她,萧玦这一番动作再轻,也绝不可能瞒过她,早在萧玦睁开眼睛的那刻,她也已醒来,只是着实疲累,一时不愿动弹而已。
想起昨夜,秦长歌不能自已的微酡了脸颊,那家伙……那么来劲的。
怕他伤势未癒,激情太过伤了身体;又怜他久旷身心不得纾解,这事儿,憋久了也不是好事,总得给个疏浚的机会……秦长歌昨夜着实为难,为了两全其美,不致伤了萧玦身体,最后连很久以前偷看过的奼女阴阳互补房中术都用上了。
而且,好像某人热情太过,宫人们都知道了,今早居然没有人来叫起,凭感觉,现在这时辰,好像也误了早朝了。
这叫什么?春宵苦短日高起,君王从此不早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