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至门前,室中隐约传来一阵婴儿的哭声,他猛地抬头,眸底忧喜难辨。
“殿下,你可回来了!”卫嫣笑意娴柔地上前迎他,亲手接过披风,看到他这身装束突然一愣:“这是……”
“怎么样了?”夜天湛问道。
“从清早到现在,急坏我们了,又不敢去催你回府。”卫嫣转身接过侍女递上的热茶:“快先暖暖身子。”
“你辛苦了……”夜天湛伸出的手突然停住,话音断落,目光越过她肩头凝滞在那里。
卫嫣回头,看到卿尘举步出来,夜天湛目光中泛起轻涩温柔,全部落在了那白衣浅影之上。她端茶的手微微一抖,脸上却强自留着笑意。
刚刚掌起的茜纱灯下,卿尘一手扶着屏风,低头对御医嘱咐着什么。那御医恭谨地记下,卿尘长舒一口气抬眸望去,正遇上夜天湛熟悉的目光。她忽然微微一颤,眼前夜天湛长剑在身,戎装束甲,墨色战袍给他温文尔雅的风华中添加了一抹罕见的肃锐,整个人如同剑在鞘中,深敛着秋寒。
三十万大军虚待主帅,如今终於尘埃落定。军情紧急,连日不眠不休布置停当,即刻便要挥军北上。
天帝教子从不偏颇,自太子始诸王无人不曾身披战甲历练疆场。虽不是人人如淩王般威震四合,却都是可用之才。
亦曾带兵平夷寇,肃边防,夜天湛的军功掩在文雅贤德的名声下,几乎被人遗忘。身后宗族显赫并不需要他将自己放逐征战浪迹边疆,他本已拥有的太多。
竟真的是他,面对此情此景,卿尘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也不愿说。她同凤衍赌,赌天朝的皇权更迭,赌凤家的荣辱兴衰,赌这场战争唯有夜天淩能胜。
疆场青塚埋白骨,古来征战几人回。如果她赢,陪送的是否会是夜天湛的一切,乃至性命?
但她无论如何也不能输。
卿尘眉宇深锁,原本积了满心的责备停在嘴边。面前那双向来湛然如晴空般的眼眸,此时隐隐尽是红丝,似是彻夜未眠,多有疲累。
“恭喜殿下,母子平安。”卿尘终於轻声说道。
夜天湛方回神:“哦,有劳你。”
卿尘笑了笑,转眼看往卫嫣。卫嫣垂头掩去眸中神情翻涌,盈盈拜倒,声音柔软的像是最温顺的妻子:“恭喜殿下!妾身已叫人备下了十全汤,靳妹妹生产辛苦,需得好好补养才是。”
夜天湛点头柔和地一笑:“还是你有心。”
雨已停,风萧萧。
“那妾身先告退了。”卫嫣盈盈施礼,宫灯在她脸上投下明暗浅影,只能看到一点红唇娇艳欲滴。
整日的疲惫骤然袭来,心口泛起的一丝丝隐痛让卿尘无力再去分辨这是是非非,她稳了稳心神,在卫嫣之前举步向外面走去:“天色已晚,殿下进去看看吧,我告辞了。”
乌云未散,天穹仍灰暗的压抑。却是这冷落秋风带来一阵凉意,舒缓了心中的滞闷。
卿尘筋疲力尽地扶着阶栏站了一会儿,手中握着的金针透过软缎微微刺痛了掌心。
这忙碌中降临的生命是天家尊贵的血脉,在尚未看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便背负了如此纠缠的恩怨,生命,究竟是喜还是悲?
殿宇连绵的湛王府中,他如春风般的温雅风流掳获了多少女子的心。她们为他痴为他狂,他竟任她们痴,任她们狂。
多情总被无情伤。
抬眼望去,那片记忆中碧叶连天的闲玉湖隐没在渐暗的天色下,残枝败叶,零落水中。
身后靴声微响,一阵寂静后传来温润的声音:“卿尘。”
卿尘回头,看到夜天湛站在身后,戎装衬托下的俊朗风神,无比熟悉却又陌生。
相对无言,自从嫁入淩王府,再未单独见过。眼前这一瞬间,卿尘似乎又回到了很久以前,在这闲玉湖近旁,看夜天湛蓝衫倜傥,笑得云淡风清。
那微笑似极了李唐,勾起七情百味,却更驱散了伤痛阴霾,暖风拂面,夏日浓荫,层层涌上心头。
沉默中,夜天湛目光落在卿尘手中金针之上,终於还是先开口道:“你的医术越来越好了。”
卿尘淡淡一笑,若再晚些时候,靳慧怕是当真危险,她庆幸自己学得一身医术,还能救人活命,“靳姐姐元气大伤,需得用心调养。孩子虽然平安,但在胎里受了损伤,眼下还十分虚弱。宫中那些御医也只是中流,不妨让人去请牧原堂的张定水老神医来看,他的医术才是妙手回春,我的金针之术不过是得了他几分传授罢了。”
“嗯,我知道了。”夜天湛答应。
说了这两句话,卿尘似乎突然再无话可说,看着他束甲佩剑的身形半隐在长天暮色之下,喉间涩涩竟是酸楚。
“我明天便带兵出征。”夜天湛站在一步之外凝视着她,目色如玉,透着安静的矛盾。
“时间不多,进去陪陪她吧。”卿尘低声说道。
“你似乎只惦念着靳慧,急着将我往她身边推。”夜天湛沉默了一下说道。
“你该比我还惦记着她。”神情掩在淡淡的暮色中,卿尘眉间眼底流露出一种若有若无的伤感:“你娶了她,为何让她受这样的委屈?你是她的夫君,她那样倚赖你,你应该好好保护她。”
夜天湛似乎愣了愣:“什么?”眉头不由自主地一皱。
卿尘看着她的眼睛:“至少,在她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应该在她身边。而不是让别人几乎致她於死地。”
夜天湛眼中忽而闪过一丝锐光,看定卿尘,却旋即又归於疲惫的平静,“是我疏忽了。”语中几分落落自嘲,似乎在那一瞬的震惊后,一切都微不足道。
“靳姐姐若有什么三长两短,我说不定会恨你。”卿尘转身拾阶而下,走了两步,终究回头,深深地将他看在眼中:“沙场凶险,你……要小心。”
夜天湛微微闭目,脸上慢慢浮现他一如往常清湛的笑容:“临走前竟能见到你,我很高兴。”
简单的一句话,却叫温热的泪水冲入眼底,卿尘猛地回身避开他:“保重。”长裙拂转,快步离去。
湛王府的大门突然变得那样遥远,胸臆间的不适渐渐袭来,天地越发昏暗,旋转。
“卿尘!”夜天湛焦急的声音传来,卿尘一个踉跄,站立不稳,身子落入他的护持中:“你怎么了?”
抓着他的手待那阵晕眩终於过去,卿尘摇摇头:“没事,只是累了,我要回家。”
孑然一身,无家可归,很久以前她在湛王府中说过的话突然那样清晰的回想起来,有什么东西从心底被抽离,缓慢而疼痛。夜天湛深深吸了口气,他终究没能留下她,以此为家。
但他的手仍坚定的扶着卿尘:“我送你回去。”
卿尘轻轻放开了他的手:“有人比我更需要你,既娶了她们,就好好待她们。”
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可恨之人挣紮爱怨情仇,又何尝不是可怜?
夜天湛微微一僵,看着卿尘转身,消失在渐浓的夜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