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野狼传说
5
兵临欧拉米克静远联邦城下
考虑到当前情况,他询问是否应该让他也佩戴武器。那些戴着骷髅面具的奴仆们一边协助第三连战士准备空降,一边哈哈大笑起来。
野熊说那没有必要。
静远联邦在干船坞的核心区域部署了一队强能战士。这座球形船坞十分庞大,与一颗小型卫星体积相当。厚重的密闭装甲外壳包裹着连绵不绝的蜂窝状合金脚手架,那台几乎完工的仪器就坐落其中,仿佛是嵌在柔软果肉里的一枚石块。
对於那台仪器的深层扫描未能揭示可观的信息,仅仅表明它是一个直径两公里的环形物体。并不显着的空腔回声意味着它不是一艘可供驾驶的飞船。在第四十号帝国远征舰队的指挥官眼中,一艘无人驾驶的飞船只能是某种攻击手段,欧格维欧格维海姆施鲁特对此也毫无异议。
第三连从干船坞超结构的极点位置闯了进去。随后连队战士们便沿着包裹在那台仪器外围的庞杂支架网络爬向船坞主体建筑。野狼们手脚并用,借助任何着力点向下攀爬,也时常从横梁上纵身飞跃,落在下方的脚手架上。豪瑟尔本以为这个过程一定显得笨拙而粗鄙:身披战甲的阿斯塔特比平日更显庞大,想必会像一群毛手毛脚的猿猴般在这片金属丛林里翻转腾挪。
事实上远非如此。他们的动作与步调中没有一丝猿猴的意味。他们在交错纵横的支架与梁柱间如同水银泻地,像是某种晶莹闪亮的深暗液体,比如蜜酒,或者鲜血。这是一股流淌滴落,聚拢奔涌的湍急黑潮,响应重力的召唤寻找最快捷的途径越过一切障碍。
日后,正是这段描述让豪瑟尔得到了他吟游诗人生涯中的第一句赞扬。
野狼们悄无声息地向下攀爬。没有费力的咕哝,没有疲惫的喘息,没有通讯器的轻响,没有松散武器和凌乱盔甲的碰撞声。头发都已经束在脑后,编成长辫或用发蜡固结。手套和靴底沾着马鲸鳞片碾成的粉末以增加摩抆力。具有尖锐棱角的铠甲部分都裹上了柔软皮毛。在一张张紧绷的皮革面具之下,他们缄默无言。
静远联邦的强能战士在体型与力量上与阿斯塔特不分伯仲。这是人工改造的成果。所有强能战士都配备着一系列感应装置,对於动作,光线,热量和气味具有相当可观的敏感度。然而它们依旧没有察觉到野狼的逼近。
豪瑟尔不禁猜想,为什么第三连的战士们都没有拿起武器?他感到愈发惊慌。泰拉在上,他们忘记拿出武器了!就在他快要开口提醒的时候,野狼们齐刷刷地从支架上纵身飞跃,径直坠向下方的强能战士巡逻队。
他们大多瞄准了敌人的脖颈。强能战士高大魁梧,但身披全套盔甲从天而降的阿斯塔特也足以将它们狠狠压倒在地。阿斯塔特们用空闲的双手攥住各自目标的脑袋,朝它们躯体摔落的反方向猛力拧动,将颈椎关节骤然扭断。
这是一种干净利落又冷酷无情的处决方式。野狼们利用自己身躯的重量将那些经过钢铁加固的脊柱折为两段。五十余根脖颈纷纷扭断的脆响昭示着这场战斗的开始。那些声音几乎重叠在一起,如同是有人在这座宽广开阔的鋥亮船坞里燃放了一串鞭炮。就像掰弄指关节的喀喀声。
事故警示和急救信号随即发出尖鸣。众多被撂倒的强能战士尚未死透,因为它们的所谓生命已经与常人大相径庭了。那些强能战士如今只是陷入瘫痪,动弹不得,它们大脑发出的指令信号再也无法传递给全副武装的躯体了。
种种警报声汇聚成一股怪异的合唱,在船坞的超结构中四下回荡。一层层紧急信号重叠累加,意味着静远联邦的社会网络已经逐渐意识到了目前的危机。隐秘行动不再具备任何价值。
解决了第一批敌人的野狼们挺直身躯。他们手里突然都端起了武器。武装自己的最便捷方法就是从那些瘫倒在地的强能战士手中夺过它们准备就绪的各式枪械。野狼们用整齐划一,鋥亮如新的热能射线枪和重力步枪瞄准其余敌人。这些武器在狼群成员手中显得窍巧脆弱,格格不入,然而这一点无论何时都还轮不到豪瑟尔去加以评判。那就像是看到玻璃工艺品或者不锈钢手术器械被一群野狗叼在嘴里。
豪瑟尔的故事并未包含这两句描述,而是强调了以下观点。用敌人的武器还施彼身,这恰恰是狼王的教诲。敌人或许有能力制造工艺超群的护甲,但经验丰富的野狼早已明白,敌人的防护能力往往与其武器强度成正比。这或许是有意为之的设计理念,但通常只是一种自然而然的思维方式。敌人往往认为“我知道盔甲强度可以达到X水平,因为我有能力铸造这种强度的盔甲;因此我需要研制出可以击穿这种盔甲的武器,以免我日后遭遇到装甲强度与我相近的对手。”
热能射线枪会释放出炽烈灼目的窍细光束。它们没有什么戏剧性的音效,除了击中目标后的震耳爆炸声之外。
重力步枪则会投射具有超高密度的金属子弹,在船坞的温暖空气中交织出一道道转瞬即逝的模糊紊流,如同油腻手指在玻璃上留下的痕迹。这种武器相比之下要喧闹得多。它们开火时的咆哮像是清脆的鞭笞声,并且衬托着一种怪异的能量颤鸣。被热能射线击中的强能战士往往应声炸碎,烧成焦炭的内脏与白热的盔甲碎片四下横飞,而重力步枪那极具穿透力的子弹则仅仅制造出一个细如针尖的射入伤口,却在穿透敌人躯体之后留下一片大到夸张的模糊血肉。受创的强能战士蹒跚倒地,要么是整个胸膛被焦灼射线烧成一个大坑,要么是背后喷溅出碎裂甲胄,熔融脏器和骨骼残片。
这简直可悲。静远联邦的军事传统已有数百年历史,在几光年之内都声名显赫,强能战士则是它们的精锐力量。如今,它们像踩上冰面的笨拙白痴一样纷纷扑倒,仿佛是一群小丑在表演无声闹剧,十几个,几十个强能战士轰然倒毙,双腿瘫软,甚至未能开火还击,一个都没有。
当强能战士终於开始重振军心的时候,野狼们便打出了手中的下一张牌。他们抛开缴获的枪械,拿出了自己的武器,其中以爆矢枪为主。静远联邦的社会网络已经狂乱地对於目前危机作出了紧急分析,并构建出一套快速应对方案。这仅仅花费了不到八秒时间。强能战士的主要防护手段是它们身躯表面重叠交织的钢铁皮肤,同时还配备着可以灵活调整的能量力场作为外层防线。在战斗打响的八秒之后,欧拉米克静远联邦的社会网络便成功地精确识别出了正在对强能战士开火的武器类型。它们立刻对单兵防护力场作出了相应调整。
因此,强能战士便基本免疫了热能射线和重力步枪子弹的攻击,而就在此时,它们迎来了帝国爆矢枪的洗礼。
这对静远联邦的声望堪称雪上加霜。第三连的战士们分散开来,将武器端在胸前不断开火,把那些不知所措的强能战士成片扫倒。
豪瑟尔突然意识到,就是为了这个,为了这种工作,为了这样的行为:诸多野狼连队就是为此而生的。
他之前从未亲眼目睹过爆矢枪开火。在八十余年的岁月里,他经历过不少战事,但从未见过爆矢枪开火。爆矢枪正是帝国威权和泰拉统一的标志,将趋近极致的简单与粗暴集於一身。它虽然并非限定为阿斯塔特专用装备,但二者的形象早已密不可分。鲜有凡人能够驾驭如此庞大的武器。这些生硬粗糙的枪械是一个过往年代的左膀右臂,耐久而可靠,摒弃了种种容易导致失灵或卡膛的精细构造。它们是老旧科技的凶蛮产物,却并未被更加复杂的现代武器系统所取代,反而至臻完美,愈发强悍。一位手持爆矢枪的阿斯塔特就如同一个端着步枪的士兵,只是经过了可怖的放大。
这景象让豪瑟尔重新意识到野狼身上的非人特性。他已经与他们相处日久,逐渐习惯了他们的庞大身形与居高临下的样子。
无论如何,与静远联邦的部队相比,野狼还是显得颇令人心安。
根据几名静远联邦俘虏的颅骨尺寸和其他体征数据判断,它们的确拥有来自泰拉的祖先。在古老长夜降临之前的某个时间点,一批泰拉殖民者背负着静远联邦的基因池来到了银河中这个早已被遗忘的偏远角落。第四十号帝国远征舰队指挥官以及他的幕僚们一致认为这场集体迁徙发生於第一个伟大科技年代之中,大概是在一万五千年前。静远联邦的科技水平极其先进,但是与泰拉乃至火星的技术标准天差地别,这就意味着多年以来的独立发展,以及潜在的异形文明介入。
在远离泰拉的早期阶段,静远联邦的人类就抛弃了自身的人格。它们通过社会网络进行运作,用於相互交流的网状仪器在出生时便植入於神经组织之中。在孩童时期,它们会经历仪式化的外科手术,切除绝大多数身体组织,最终迁入人造躯体。静远联邦成年个体所保留的有机结构基本只有大脑,颅骨和脊柱。这些残存的肉体被安放在一具工艺精巧的人形躯壳里,所需的能量由仿生机械器官来提供。
这就解释了为什么那些布满弹孔的强能战士屍首周围流淌着紫色液体,而非猩红鲜血。
静远联邦的民众用覆盖着银色回路的兜帽蒙住头颅,以全息面具替代了自己的脸。当它们被爆矢枪夺去性命之后,那些面具便闪动几下消於无形,展现出隐藏其下的泯灭人性。
艾斯卡背着豪瑟尔与第三连同行,并吩咐他抱住自己的脖子。於是豪瑟尔就像块狼皮一样紧紧挂在艾斯卡身上,对那位阿斯塔特而言却像是轻若无物,在他们沿着船坞支架网络向下攀爬的时候,唯一能够避免豪瑟尔当场坠亡的就是他死命抓住艾斯卡脖颈的几根手指,然而即便如此他也从未将双眼闭上。这并非因为他已经习惯了纵身跃下埃特的风道从而不再恐高。这是因为他知道自己必须睁开眼睛。这是他应该做的。
随着野狼在船坞主体建筑中发动了攻击,艾斯卡便将豪瑟尔放在地面上,提醒他躲在自己身后。那片鋥亮的庞大甲板在他们两侧延伸出去,像是从轨道上俯瞰的一颗星球那样具有弧度,头顶的支架网络则如同一团纠缠交错的浓密荆枣。爆矢弹四下横飞。
豪瑟尔并不需要他提醒。
在交火爆发的五分锺之后,静远联邦终於开始还以颜色。重力枪子弹从一位名叫加列戈的战士身上取走了狼群流下的第一滴血。那枚子弹将他左臂手肘以下的部分化作鲜血淋漓的残肢断骨,上面还挂着像手环一样的破碎盔甲。加列戈咽下痛楚,挥舞着链锯斧扑向对手。他的残破肢体上喷洒着腾腾热气与飘散血雾。
那枚子弹并非强能战士的手笔。三名体型较小,担任技术职责的窍弱者捡起了某个死去强能战士的武器,架在一条过道上朝阿斯塔特开火。它们在慌乱绝望之中打偏了之后的两枚子弹,这便允许加列戈快步冲上过道,用嘶嚎战斧将它们逐一肢解。他充满快意地展开杀戮,伴着低沉咆哮将它们的脆弱躯壳劈成碎片,引发出一声声凄厉断续的电音尖叫。
在加列戈完成杀戮之后,他满不在乎地挥了挥那根血淋淋的残破手臂,示意自己完全可以继续战斗,这个动作让豪瑟尔颇为胆寒。
几名强能战士把守着一座重要工程设施的入口通道,它们似乎配备了威力更为强大的重力步枪,或许是某种非单兵武器。一片爆发力惊人的凶悍弹雨从那座地下设施中席卷而来,将第一个冲入视野的哈亚德化作灰烬。野熊立刻带领他麾下猎群的其他成员展开迂回。没有必要继续送死。豪瑟尔看到野熊掏出一柄整体铸造的小型手斧,在通道斜坡旁的墙壁上刻下了一个标记。他的动作快捷而灵巧。他显然铭刻过多次同样的标记:四下猛力挥砍组成一个粗糙的菱形,第五道刻痕则将图案从中一分为二。豪瑟尔仔细检视那个刻在金属墙壁上的标记,顿时意识到那究竟是什么。
那是一个极其简略的眼睛图案。那是一个驱邪神符。
欧拉米克静远联邦自始至终都极具敌意。它们满怀疑心,不愿建立任何正式对话,反而先后两次对第四十号舰队发动袭击,试图逼迫远征舰队离开静远联邦所辖的宇宙空间。在第二次冲突中,一艘帝国战舰连同其船员被静远联邦所俘获。
第四十号帝国远征舰队的指挥官向静远联邦发出了警告,明确表示泰拉人类帝国的首要目标是和平接触与友善交流,但静远联邦的侵略性姿态绝不会被容忍。那艘战舰及其船员必须被交还。谈判将随后启动。帝国宣讲者会前去发起对话交流,促进相互理解。对此,静远联邦作出了第一次的直接回应。它像是在教育懵懂孩童或是训练家养宠物一样解释道,静远联邦才是泰拉血脉唯一的真正传承者。正如其名号所表达的那样,它一直在静静等待与遥远家园重新建立联系。它已经极具耐心地熬过了充满险恶风暴的灾难岁月。
如今闯入其领土的所谓帝国则是冒牌货。他们的真实身份与口中所说不符。就连傻子都能看出来他们一定是某种异形种族,妄图伪装成人类的模样蒙混过关。
为了支持这一论断,静远联邦给出了内容详实的帝国俘虏审讯报告。静远联邦宣称,每一名俘虏身上都体现出了超过一万五千个差异点,足以表明他们是异形伪装者,这些解剖结果毋庸置疑。
第四十号远征舰队的指挥官立刻呼叫了最近的阿斯塔特。
豪瑟尔与狼群相处得越久,与阿斯塔特间的关系就越紧密。很多他从未谋面的其他连队战士会特地来找他,满腹狐疑地用一双双非人的金色眼眸上下打量他。
他们还并不信任他。那不是信任。那更像是他们逐渐习惯了在埃特里察觉到他的陌生气味。
要么是这样,要么是他们被命令要接受他,那道命令则来自於某个能让这群芬里斯最狂野的杀手都俯首帖耳的家伙。
讲述故事对於他们而言显然很重要,就像比图尔伯考所说的那样。
“为什么故事很重要?”豪瑟尔问道,这天晚上他获准与斯卡森以及他的棋友一同进餐。板棋之类的游戏是用来磨炼战略思维的。
斯卡森耸耸肩。他正忙着把肉塞进嘴里,那狼吞虎咽之状已经超乎人类范畴。即便是饥肠辘辘的暴食之人也远不及此。这是凶猛野兽埋头进食的样子,仿佛不知道何时才能再度捕获猎物。
豪瑟尔抱着一小碗炖鱼和几块果干坐在旁边。第五连的阿斯塔特们则一边畅饮蜜酒,一边啃着大块烤肉,那些近乎鲜红的野味还散发着酸味和腥气。
“是因为你们从不把东西写下来吗?”豪瑟尔追问道。
斯卡森大人抹了抹嘴边的血。
“关键在於记住。如果你记住了一件事,就能重复去做。或者不再去做。”
“也就是学习?”
“是学习,”斯卡森点点头。“如果你能把一件事当作故事来讲述,你就已经理解了它。”
“而且故事能帮助我们铭记死者,”瓦兰格尔补充道。
“没错,”斯卡森说。
“死者?”豪瑟尔问道。
“他们如果被我们遗忘了就会变得孤独。任何人都不该被同袍遗忘而变得孤独,即便他已经是一个遁入黑暗下界的鬼魂。”
豪瑟尔借助灯光看着瓦兰格尔的脸。除了一张顶尖掠食者的漠然面孔,他读不出任何表情。
“在我沉睡的时候,”豪瑟尔开口道。说出上半句之后,他的思绪却随即中断,不知道要如何继续讲下去。
“然后呢?”斯卡森不耐烦地问。
豪瑟尔摇摇头,回过神来。“在我沉睡的时候。在我被你们装进冰盒的时候。我听到过一个声音。它说它不喜欢黑暗。它想念篝火与阳光。它说那些梦境它都经历过成百上千遍了。它说它并没有选择黑暗。”
他抬起头发现斯卡森,瓦兰格尔和周围其他第五连的成员都放下了食物,直勾勾地盯着他,竖起耳朵仔细聆听。其中几人甚至忘了抹掉下巴上的血迹。
“它说是黑暗选择了我们,”豪瑟尔说。野狼们咕哝着表示同意,只不过那声音从他们嗓子里传出的时候就变成了低沉咆哮。
豪瑟尔盯着他们。跃动的火光照亮了幽暗身影中的金色眼眸与苍白獠牙。
“那是个鬼魂吗?”他问道。“我听到的声音是来自下界吗?”
“它有名字吗?”瓦兰格尔问。
“科米克铎德,”豪瑟尔说。
“那就不是鬼魂了,”斯卡森说道。他顿时泄了气,仿佛大失所望。“几乎如此,但还不是。”
“兴许比鬼魂还糟,”特朗克嘀咕道。
“别那样说!”斯卡森厉声斥责。
特朗克俯首致歉。“我知错必改,”他说道。
豪瑟尔询问他们在说什么,但他们一个个缄口不言。他的故事短暂地勾起了他们的兴趣,但此刻他们都神色阴郁。头领将话题转回到死亡上。
“我们焚烧死者,”斯卡森说。“这是我们的传统。芬里斯上没有适合当作坟墓的土壤。大地在漫长寒冬里坚硬如铁,在夏日里变幻无常。我们不像其他人那样树立墓碑并将屍骨交给蠕虫。死者为什么会想要那样?他为什么会想让自己的鬼魂遭到镇压,被栓在一处?他的命线已经断离,他终於可以随心所欲地畅游四方了。他可不想被一块石头压住。”
“故事就比石头好多了,”瓦兰格尔说。“铭记死者是好事。你知道如何铭记死者吗,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