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2 / 2)

「可是,我并不相信。」

「为什么不信?」

「我不知道,」她固执地说,「我就是不相信他上过牛津。」

她的语气之中有点什么使我想起另外那个姑娘说的「我想他杀过一个人」,其结果是打动了我的好奇心。随便说盖茨比出身於路易斯安那州的沼泽地区也好,出身於纽约东城南区①也好,我都可以毫无疑问地接受。那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年纪轻的人不可能——至少我这个孤陋寡闻的多余人认为他们不可能——不知从什么地方悄悄地出现,在长岛海湾买下一座宫殿式的别墅——

①贫民窟

「不管怎样,他举行大型宴会,」乔丹像一般城里人一样不屑於谈具体细节,所以改换了话题,「而我也喜欢大型宴会。这样亲热得很。在小的聚会上,三三两两谈心倒不可能。」

大鼓轰隆隆一阵响,接着突然传来乐队指挥的声音,盖过了花园里嘈杂的人声。

「女士们,先生们,」他大声说,「应盖茨比先生的要求,我们现在为各位演奏弗拉迪米尔-托斯托夫先生的最新作品,这部作品五月里在卡内基音乐厅曾经引起许多人的注意。各位看报就知道那是轰动一时的事件。」他带着轻松而居高临下的神气微微一笑,又说:「可真叫轰动!」这句话引得大家都放声大笑。

「这支乐曲,」他最后用洪亮的声音说,「叫做《弗拉迪米尔-托斯托夫的爵土音乐世界史》。」

托斯托夫先生这个乐曲是怎么回事,我没有注意到,因为演奏一开始,我就一眼看到了盖茨比单独一个人站在大理石台阶上面,用满意的目光从这一群人看到那一群人。他那晒得黑黑的皮肤很漂亮地紧绷在脸上,他那短短的头发看上去好像是每天都修剪似的。我看不出他身上有什么诡秘的迹象。我纳闷是否他不喝酒这个事实有助於把他跟他的客人们截然分开,因为我觉得随着沆瀣一气的欢闹的高涨,他却变得越发端庄了。等到《爵士音乐世界史》演奏完毕,有的姑娘像小哈巴狗一样乐滋滋地靠在男人肩膀上,有的姑娘开玩笑地向后晕倒在男人怀抱里,甚至倒进人群里,明知反正有人会把她们托住——可是没有人晕倒在盖茨比身上,也没有法国式的短发碰到盖茨比的肩头,也没有人组织四人合唱团来拉盖茨比加入。

「对不起。」

盖茨比的男管家忽然站在我们身旁。

「贝克小姐?」他问道,「对不起,盖茨比先生想单独跟您谈谈。」

「跟我谈?」她惊奇地大声说。

「是的,小姐。」

她慢慢地站了起来,惊愕地对我扬了扬眉毛,然后跟着男管家向房子走去。我注意到她穿晚礼服,穿所有的衣服,都像穿运动服一样——她的动作有一种矫健的姿势,彷佛她当初就是在空气清新的早晨在高尔夫球场上学走路的。

我独自一人,时间已快两点了。有好一会儿,从阳台上面一间长长的、有许多窗户的房间里传来了一阵阵杂乱而引人人胜的声音。乔丹的那位大学生此刻正在和两个歌舞团的舞女大谈助产术,央求我去加人,可是我溜掉了,走到室内去。

大房间里挤满了人。穿黄衣的姑娘有一个在弹钢琴,她身旁站着一个高高的红发少妇,是从一个有名的歌舞团来的,正在那里唱歌。她已经喝了大量的香摈,在她唱歌的过程中她又不合时宜地认定一切都非常非常悲惨——她不仅在唱,而且还在哭。每逢曲中有停顿的地方,她就用抽抽噎噎的哭声来填补,然后又用震颤的女高音继续去唱歌词。眼泪沿着她的面颊往下流——可不是畅通无阻地流,因为眼泪一碰到画得浓浓的睫毛之后就变成了黑墨水,像两条黑色的小河似的慢慢地继续往下流。有人开玩笑,建议她唱脸上的那些音符,她听了这话把两手向上一甩,倒在一张椅子上,醉醺醺地呼呼大睡起来。

「她刚才跟一个自称是她丈夫的人打过一架。」我身旁一个姑娘解释说。

我向四周看看,剩下的女客现在多半都在跟她们所谓的丈夫吵架。连乔丹的那一伙,从东卵来的那四位,也由於意见不和而四分五裂了。男的当中有一个正在劲头十足地跟一个年轻的女演员交谈,他的妻子起先还保持尊严,装得满不在乎,想一笑置之,到后来完全垮了,就采取侧面攻击——不时突然出现在他身边,像一条袖脊蛇愤怒时口腔里发出嘶嘶声一般,对着他的耳朵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答应过的!」

舍不得回家的并不限於任性的男客。穿堂里此刻有两个毫无醉意的男客和他们怒气冲天的太太。两位太太略微提高了嗓子在互相表示同情。

「每次他一看见我玩得开心他就要回家。」

「我这辈子从来没见过有谁像他这么自私。」

「我们总是第一个走。」

「我们也是一样。」

「不过,今晚我们几乎是最后的了,」两个男的中的一个怯生生地说,「乐队半个钟头以前就走了。」

尽管两位太太一致认为这种恶毒心肠简直叫人难以置信,这场纠纷终於在一阵短短的揪斗中结束,两位太太都被抱了起来,两腿乱踢,消失在黑夜里。

我在穿堂里等我帽子的时候,图书室的门开了,乔丹-贝克和盖茨比一同走了出来。他还在跟她说最后一句话,可是这时有几个人走过来和他告别,他原先热切的态度陡然收敛,变成了拘谨。

乔丹那一伙人从阳台上不耐烦地喊她,可是她还逗留了片刻和我握手。

「我刚才听到一件最惊人的事情,」她出神地小声说,「我们在那里边待了多久?」

「哦,个把钟头。」

「这事……太惊人了,」她出神地重复说,「可是我发过誓不告诉别人,而我现在已经在逗你了。」她对着我的脸轻轻打了个阿欠,「有空请过来看我……电话簿……西古奈-霍华德太太名下……我的姑妈……」她一边说一边匆匆离去——她活泼地挥了一下那只晒得黑黑的手表示告别,然后就消失在门口她的那一伙人当中了。

我觉得怪难为情的,第一次来就待得这么晚,於是走到包围着盖茨比的最后几位客人那边去。我想要解释一下我一来就到处找过他,同时为刚才在花园里与他面对面却不知道他是何许人向他道歉。

「没有关系,」他恳切地嘱咐我。「别放在心上,老兄。」这个亲热的称呼还比不上非常友好地拍拍我肩膀的那只手所表示的亲热。「别忘了明天早上九点我们要乘水上飞机上人哩。」

接着男管家来了,站在他背后。

「先生,有一个找您的来自费城的长途电话。」

「好,就来。告诉他们我就来。晚安。」

「晚安。」

「晚安。」他微微一笑。突然之间,我待到最后才走,这其中好像含有愉快的深意,彷佛他是一直希望如此的。「晚安,老兄……晚安。」

可是,当我走下台阶时,我看到晚会还没有完全结束。离大门五十英尺,十几辆汽车的前灯照亮了一个不寻常的、闹哄哄的场面。在路旁的小沟里,右边向上,躺着一辆新的小轿车,可是一只轮子撞掉了。这辆车离开盖茨比的车道还不到两分钟,一堵墙的突出部分是造成车轮脱落的原因。现在有五六个好奇的司机在围观,可是,由於他们让自己的车於挡住了路,后面车子上的司机已经按了好久喇叭,一片刺耳的噪音更增添了整个场面本来就很严重的混乱。

一个穿着长风衣的男人已经从撞坏的车子里出来,此刻站在大路中间,从车子看到轮胎,又从轮胎看到旁观的人,脸上带着愉快而迷惑不解的表情。

「请看!」他解释道,「车子开到沟里去了。」

这个事实使他感到不胜惊奇。我先听出了那不平常的惊奇的口吻,然后认出了这个人——就是早先光顾盖茨比图书室的那一位。

「怎么搞的?」

他耸了耸肩膀。

「我对机械一窍不通。」他肯定地说。

「到底怎么搞的?你撞到墙上去了吗?」

「别问我,」「猫头鹰眼」说,把事情推脱得一干二净,「我不大懂开车——几乎一无所知。事情发生了,我就知道这一点。」

「既然你车子开得不好,那么你晚上就不应当试着开车嘛。」

「可是我连试也没试,」他气愤愤地解释,「我连试也没试啊。」

旁观的人听了都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你想自杀吗?」

「幸亏只是一只轮子!开车开得不好,还连试都不试!」

「你们不明白,」罪人解释说,「我没有开车。车子里还有一个人。」

这句声明所引起的震惊表现为一连声的「噢……啊……啊!」同时那辆小轿车的门也慢慢开了。人群——此刻已经是一大群了——不由得向后一退,等到车门敞开以后,又有片刻阴森可怕的停顿。然后,逐渐逐渐地,一部分一部分地,一个脸色煞白、摇来晃去的人从搞坏了的汽车里跨了出来,光伸出一只大舞鞋在地面上试探了几下。

这位幽灵被汽车前灯的亮光照得睁不开眼,又被一片汽车喇叭声吵得糊里糊涂,站在那里摇晃了一会儿才认出那个穿风衣的人。

「怎么啦?」他镇静地问道,「咱们没汽油了吗?」

「你瞧!」

五六个人用手指指向那脱落下来的车轮——他朝它瞪了一眼,然后抬头向上看,彷佛他怀疑轮子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轮子掉下来了。」有一个人解释说。

他点点头。

「起先我还没发现咱们停下来了。」

过了一会儿,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又挺起胸膛,用坚决的声音说:

「不知可不可以告诉我哪儿有加油站?」

至少有五六个人,其中有的比他稍微清醒一点,解释给他听,轮子和车子之间已经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联系了。

「倒车,」过了一会儿他又出点子,「用倒车档。」

「叮是轮子掉啦!」

他冲疑了一会儿。

「试试也无妨嘛。」他说。

汽车喇叭的尖声怪叫达到了高潮,於是我掉转身,穿过草地回家。我回头望了一眼。一轮明月正照在盖茨比别墅的上面,使夜色跟光前一样美好。明月依旧,而欢声笑语已经从仍然光辉灿烂的花园里消失了。一股突然的空虚此刻好像从那些窗户和巨大的门里流出来,使主人的形象处於完全的孤立之中,他这时站在阳台上,举起一只手做出正式的告别姿势。

重读一遍以上所写的,我觉得我已经给人一种印象,好像相隔好几个星期的三个晚上所发生的事情就是我所关注的一切。恰恰相反,它们只不过是一个繁忙的夏天当中的一些小事,而且直到很久以后,我对它们还远远不如对待我自己的私事那样关心。

大部分时间我都在工作。每天清早太阳把我的影子投向西边时,我沿着纽约南部摩天大楼之间的白色裂口匆匆走向正诚信托公司。我跟其他的办事员和年轻的债券推销员混得很熟,和他们一起在阴暗拥挤的饭馆里吃午饭,吃点小猪肉香肠加土豆泥,喝杯咖啡。我甚至和一个姑娘发生过短期的关系,她住在泽西城①,在会计处工作。可是她哥哥开始给我眼色看,因此她七月里出去度假的时候,我就让这事悄悄地吹了——

①在纽约市附近。

我一般在耶鲁俱乐部吃晚饭——不知为了什么缘故这是我一天中最凄凉的事情——饭后我上楼到图书室去花一个钟头认真学习各种投资和证券的知识。同学会里往往有几个爱玩爱闹的人光临,但他们从来不进图书室,所以那里倒是个做工作的好地方。在那以后,如果天气宜人,我就沿着麦迪逊路溜达,经过那座古老的默里山饭店,再穿过三十三号街走到宾夕法尼亚车站。

我开始喜欢纽约了,喜欢夜晚那种奔放冒险的情凋,喜欢那川流不息的男男女女和往来车辆给应接不暇的眼睛带来的满足。我喜欢在五号路上溜达,从人群中挑出风流的女人,幻想几分钟之内我就要进入她们的生活,而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或者非难这件事。有时,在我脑海里,我跟着她们走到神秘的街道拐角上她们所住的公寓,到了门口她们回眸一笑,然后走进一扇门消失在温暖的黑暗之中。在大都市迷人的黄昏时刻,我有时感到一种难以排遣的寂寞,同时也觉得别人有同感——那些在橱窗面前踯躅的穷困的青年小职员,等到了时候独个儿上小饭馆去吃一顿晚饭——黄昏中的青年小职员,虚度着夜晚和生活中最令人陶醉的时光。

有时晚上八点钟,四十几号街那一带阴暗的街巷挤满了出租汽车,五辆一排,热闹非凡,都是前往戏院区的,这时我心中就感到一种无名的怅惘。出租汽车在路口暂停的时候,车里边的人身子偎在一起,说话的声音传了出来,听不见的笑话引起了欢笑,点燃的香烟在里面造成一个个模糊的光圈。幻想着我也在匆匆赶去寻欢作乐,分享他们内心的激动,於是我暗自为他们祝福。

有好久我没有见过乔丹-贝克,后来在仲夏时节我又找到了她。起初我对陪她到各处去感到很荣幸,因为她是个高尔夫球冠军,所有的人都知道她的大名。后来却有了另一种感情。我并没有真的爱上她,但我产生了一种温柔的好奇心。她对世人摆出的那副厌烦而高傲的面孔掩盖了点什么——大多数装模作样的言行到后来总是在掩盖点什么,虽然起初并不如此——有一天我发现了那是什么。当时我们两人一同到沃维克去参加一次别墅聚会。她把一辆借来的车子车篷不拉上就停在雨里,然后扯了个谎——突然之间我记起了那天晚上我在黛西家里想不起来的那件关於她的事。在她参加的第一个重要的高尔夫锦标赛L,发生了一场风波,差一点闹到登报——有人说在半决赛那一局她把球从一个不利的位置上移动过。事情几乎要成为一桩丑闻——后来平息了下去。一个球童收回了他的话,唯一的另一个见证人也承认他可能搞错了。这个事件和她的名字却留在我脑子里。

乔丹呗克本能地回避聪明机警的男人,现在我明白了这是因为她认为,在对越轨的行动不以为然的社会圈子里活动比较保险。她不诚实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她不能忍受处於不利的地位,既然这样不甘心,因此我想她从很年轻的时候就开始耍各种花招,为了对世人保持那个傲慢的冷笑,而同时又能满足她那硬硬的、矫健的肉体的要求。

这对我完全无所谓。女人不诚实,这是人们司空见惯的事——我微微感到遗憾,过后就忘了。也是在参加那次别墅聚会的时候,我们俩有过一次关於开车的奇怪的谈话。因为她从几个工人身旁开过去,挨得太近,结果挡泥板抆着一个工人上衣的纽扣。

「你是个粗心的驾驶员,」我提出了抗议,「你该再小心点儿,要不就干脆别开车。」

「我很小心。」

「不对,你不小心。」

「不要紧,反正别人很小心。」她轻巧地说。

「这跟你开车有什么关系?」

「他们会躲开我的,」她固执地说,「要双方不小心才能造成一次车祸嘛。」

「假定你碰到一个像你一样不小心的人呢?」

「我希望永远不会碰到,」她答道,「我顶讨厌不小心的人。这也是我喜欢你的原因。」

她那双灰色的、被太阳照得眯紧的眼睛笔直地盯着前方,但她故意地改变了我们的关系,因而有片刻工夫我以为我爱上了她。但是我思想冲钝,而且满脑袋清规戒律,这都对我的情慾起着刹车的作用,同时我也知道首先我得完全摆脱家乡的那段纠葛。我一直每星期写一封信并且签上「爱你,尼克」,而我能想到的只是每次那位小姐一打网球,她的上唇上边总出现像小胡子一样的一溜汗珠。不过确实有过一种含糊的默契,这必须先委婉地解除,然后我才可以自由。

每个人都以为他自己至少有一种主要的美德,而这就是我的:我所认识的诚实的人并不多,而我自己恰好就是其中的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