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不要那么大。」
「你的行动像一个小孩,」我不耐烦地发作说,「不但如此,你也很没礼貌。黛西孤零零一个人坐在那里面。」
他举起手来不让我再讲下去,怀着令人难忘的怨气看了我一眼,然后战战兢兢地打开了门,又回到那间屋子里去。
我从后门走了出去——半小时前盖茨比也正是从这里出去,精神紧张地绕着房子跑了一圈——奔向一棵黑黝黝的盘缠多节的大树,茂密的树叶构成了一块挡雨的苫布。此刻雨又下大了,我那片不成形的草地,虽然被盖茨比的园丁修剪得很整齐,现在却满是小泥潭和历史悠久的沼泽了。从树底下望出去,除了盖茨比的庞大的房屋之外没有别的东西可看,於是我盯着它看了半个小时,好像康德①盯着他的教堂尖塔一样。这座房子是十年前一位酿酒商在那个「仿古热」初期建造的,并且还有一个传闻,说他曾答应为所有邻近的小型别墅付五年的税款,只要各位房主肯在屋顶铺上茅草。也许他们的拒绝使他「创建家业」的计划受到了致命的打击——他立刻衰颓了。丧事的花圈还挂在门上,他的子女就把房子卖掉了。美国人虽然愿意、甚至渴望去当农奴,可是一向是坚决不肯当乡下佬的——
①康德(ImmanulKant,1724-1804),德国哲学家。
半小时以后,太阳又出来了,食品店的送货汽车沿着盖茨比的汽车道拐弯,送来他的仆人做晚饭用的原料——我敢肯定他本人一口也吃不下。一个女佣人开始打开楼上的窗户,在每个窗口出现片刻,然后,从正中的大窗户探出身子,若有所思地向花园里啐了一口。该是我回去的时候了。刚才雨下个不停,彷佛是他们俩窃窃私语的声音,不时随着感情的迸发而变得高昂,但是在这新的静寂中,我觉得房子里面也是一片肃静了。
我走了进去——先在厨房里做出一切可能的响声,就差把炉灶推翻了——但我相信他们什么也没听见。他们两人分坐在长沙发两端,面面相觑,彷佛有什么问题提了出来,或者悬而未决,一切难为情的迹象也都消失了。黛西满面泪痕,我一进来她就跳了起来,用手绢对着一面镜子抆起脸来。但是盖茨比身上却发生了一种令人惶惑的变化。他简直是光芒四射。虽然没有任何表示欣喜的言语姿势,一种新的幸福感从他身上散发出来,充塞了那间小屋子。
「哦,哈罗,老兄。」他说,彷佛他有好多年没见过我了。有一会儿工夫我还以为他想跟我握手哩。
「雨停了。」
「是吗?」等他明白我说的是什么,又发觉屋子里阳光闪烁时,他像一个气象预报员又像一个欣喜若狂的回归光守护神似的露出了笑容,又把消息转报给黛西,「你看多有趣,雨停了。」
「我很高兴,杰伊。」她的声音哀艳动人,可是她吐露的只是她意外的喜悦。
「我要你和黛西一起到我家里来,」他说,「我很想领她参观参观。」
「你真的要我来吗?」
「绝对如此,老兄。」
黛西上楼去洗脸——我很羞惭地想起了我的毛巾,叮惜为时太晚了——盖茨比和我在草坪上等候。
「我的房子很好看,是不是?」他问道,「你瞧它整个正面映照着阳光。」
我同意说房子真漂亮极了。
「是的。」他用眼睛仔细打量了一番,每一扇拱门、每一座方培都看到了,「我只花了三年工夫就挣到了买房子的钱。」
「我还以为你的钱是继承来的。」
「不错,老兄,」他脱口而出,「但是我在大恐慌期间损失了一大半——就是战争引起的那次大恐慌。」
我猜想他自己也不大知道他在说些什么,因为等我问他做的是什么生意时,他回答:「那是我的事儿。」话说出口他才发觉这个回答很不得体。
「哦,我干过好几行,」他改口说,「我做药材生意,后来又做过石油生意。可是现在我这两行都不干了。」他比较注意地看着我。「那么说你考虑过那天晚上我提的那件事了?」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黛西就从房子里出来了,她衣服上的两排铜纽扣在阳光中闪烁。
「是那边那座老大的房子?」她用手指着大声问。
「你喜欢它吗?」
「我太喜欢了,但是我不明白你怎么能一个人住在那儿。」
「我让它不分昼夜都挤满了有意思的人,干有意思的事情的人,有名气的人。」
我们没有抄近路沿海边过去,而是绕到大路上,从巨大的后门进去的。黛酉望着那村在天空的中世纪城堡的黑黝黝的轮廓,用她那迷人的低语赞不绝口,一边走一边又赞赏花园,赞赏长寿花散发的香味,山楂花和梅花泡沫般的香味,还有吻别花淡金色的香味。走到大理石台阶前,我看不到穿着鲜艳的时装的人从大门出出进进,除了树上的鸟鸣听不到一点声音,真感到很异样。
到了里面,我们漫步穿过玛丽-安托万内特①式的音乐厅和王政复辟时期②式样的小客厅,我觉得每张沙发、每张桌子后面都藏着客人,奉命屏息不动直到我们走过为止。当盖茨比关上「默顿学院图书室」③的门时,我可以发誓我听到了那个戴猫头鹰眼镜的人突然发出了鬼似的笑声——
①玛丽-安托万内特(MarieAntoinette,1755-1793),法国国王路易十六的王后,在大革命中被送上断头台。
②英国门世纪中叶第一次资产阶级革命失败后,英王查理二世於1660年复辟。
③默顿学院(MertonCollege),牛津大学的一个学院,以藏书丰富闻名。
我们走上楼,穿过一间间仿古的卧室,里面铺满了玫瑰色和淡紫色的绸缎,摆满了色彩缤纷的鲜花,穿过一间间更衣室和弹子室,以及嵌有地下浴池的浴室——闯进一间卧室,里面有一个邋里邋遢穿着睡衣的人正在地板上做俯卧撑。那是「房客」克利普斯普林格先生。那天早上我看到过他如饥似渴地在海滩上徘徊。最后我们来到盖茨比本人的套间,包括一间卧室、一间浴室和一间小书房。我们在书房里坐下,喝了一杯他从壁橱里拿出来的荨麻酒。
他一刻不停地看着黛西,因此我想他是在把房子里的每一件东西都按照那双他所锺爱的眼睛里的反应重新估价。有时他也神情恍惚地向四面凝视他自己的财物,彷佛在她这个惊心动魄的真人面前,所有这些东西就没有一件是真实的了。有一次他差点从楼梯上滚了下去。
他自己的卧室是所有屋子中最简朴的一间——只有梳妆台上点缀着一副纯金的梳妆用具。黛西高兴地拿起了刷子刷刷头发,引得盖茨比坐下来用手遮住眼睛笑了起来。
「真是最滑稽的事情,老兄,」他嘻嘻哈哈地说,「我简直不能……我想要……」
显而易见,他已经历了两种精神状态,现在正进入第三种。他起初局促不安,继而大喜若狂,目前又由於她出现在眼前感到过分惊异而不能自持了。这件事他长年朝思暮想,梦寐以求,简直是咬紧了牙关期待着,感情强烈到不可思议的程度。此刻,由於反作用,他像一架发条上得太紧的时钟一样精疲力竭了。
过了一会儿,精神恢复之后,他为我们打开了两个非常讲究的特大衣橱,里面装满了他的西装、晨衣和领带,还有一打一打像砖头一样堆起来的衬衣。
「我有一个人在英国替我买衣服。每年春秋两季开始的时候,他都挑选一些东西寄给我。」
他拿出一堆衬衫,开始一件一件扔在我们面前,薄麻布衬衫、厚绸衬衫、细法兰绒衬衫都抖散了,五颜六色摆满了一桌。我们欣赏着的时候,他又继续抱来其他的,那个柔软贵重的衬衣堆越来越高——条子衬衫、花纹衬衫、方格衬衫,珊瑚色的、苹果绿的、浅紫色的、淡桔色的、上面綉着深蓝色的他的姓名的交织字母。突然之间,黛西发出了很不自然的声音,一下把头埋进衬衫堆里,号陶大哭起来。
「这些衬衫这么美,」她呜咽地说,她的声音在厚厚的衣堆里闷哑了,「我看了很伤心,因为我从来没见过这么——这么美的衬衫。」
看过房子之后,我们本来还要去看看庭园和游泳池、水上飞机和仲夏的繁花——但是盖茨比的窗外又下起雨来了,因此我们三人就站成一排远眺水波荡漾的海面。
「要不是有雾,我们可以看见海湾对面你家的房子,」盖茨比说,「你家码头的尽头总有一盏通宵不灭的绿灯。」
黛西蓦然伸过胳臂去挽着他的胳臂,但他似乎沉浸在他方才所说的话里。可能他突然想到那盏灯的巨大意义现在永远消失了。和那把他跟黛西分开的遥远距离相比较,那盏灯曾经似乎离她很近,几乎碰得着她。那就好像一颗星离月亮那么近一样。现在它又是码头上的一盏绿灯了。他的神奇的宝物已经减少了一件。
我开始在屋子里随便走走,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中看看各种各样模糊不清的摆饰。一个身穿游艇服的上年纪的男人的一张大相片引起了我的注意,相片挂在他书桌前面的墙上。
「这是谁?」
「那个?那是丹-科迪先生,老兄。」
那名字听着有点耳熟。
「他已经死了。很多年前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五斗橱上有一张盖茨比本人的小相片,也是穿着游艇服的——盖茨比昂着头,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气——显然是十八岁左右照的。
「我真爱这张相片,」黛西嚷嚷道,「这个笔直向后梳的发型!你从来没告诉我你留过笔直向后梳的发型,也没告诉我你有一艘游艇。」
「来看这个,」盖茨比连忙说,「这里有好多剪报——都是关於你的」
他们俩并肩站着细看那些剪报。我正想要求看看那些红宝石,电话忽然响了,盖茨比就拿起了听筒。
「是的……噢,我现在不便谈……我现在不便谈,老兄……我说的是一个小城……他一定知道什么是小城……得啦,他对我们没什么用处,如果底特律就是他心目中的小城……」
他把电话挂上。
「到这儿来,快!」黛西在窗口喊道。
雨还在下,可是西方的乌云已经拨开,海湾上空翻滚着粉红色和金色的云霞。
「瞧那个,」她低声道,过了一刻又说,「我真想采一朵那粉红色的云彩,把你放在上面推来推去。」
我这时想要走了,可是他们说什么也不答应。也许有我在场他们更可以心安理得地待在一起。
「我知道我们於什么好了,」盖茨比说,「我们让克利普斯普林格弹钢琴。」
他走出屋子喊了一声「艾温」,又过了几分钟才回来,带来一个难为情的、面容有点憔翠的年轻人,一副玳瑁边眼镜,稀稀的金黄色头发。他现在衣服整齐一些了,穿着一件敞领的运动衫、一双运动鞋和一条颜色不清不楚的帆布裤。
「我们刚才打扰您做体操了吗?」黛西有礼貌地问。
「我在睡觉,」克利普斯普林格先生窘迫之中脱口而出,「我是说,我本来在睡觉。后来我起床了……」
「克利普斯普林格会弹钢琴,」盖茨比打断了他的话说,「是不是,艾温,老兄?」
「我弹得不好。我不会……根本不弹。我好久没练……」
「我们到楼下去。」盖茨比打断了他的话。他拨了一个开关。整个房子立刻大放光明,灰暗的窗户都不见了。
在音乐厅里,盖茨比只扭开钢琴旁边的一盏灯。他颤抖着用一根火柴点燃了黛西的香烟,然后和她一道坐在屋子那边远远的一张长沙发上,那里除了地板上从过道里反射过来的一点亮光之外没有其他光线。
克利普斯普林格弹完了《爱情的安乐窝》之后,在长凳上转过身来,不高兴地在幽暗中张望着找盖茨比。
「我好久没弹了,你看。我告诉你我不会弹。我好久没弹……」
「别说那么多,老兄,」盖茨比命令道,「弹吧!」
「每天早上,
每天晚上,
玩得欢畅……」
外面风刮得呼呼的,海湾上传来一阵隐隐的雷声。此刻西卵所有的灯都亮了。电动火车满载归客,在雨中从纽约疾驰而来。这是人事发生深刻变化的时辰,空气中洋溢着兴奋的情绪。
「有一件事是千真万确,
富的生财穷的生——孩子。
在这同时,
在这期间……」
我走过去告辞的时候,我看到那种惶惑的表情又出现在盖茨比脸上,彷佛他有点怀疑他目前幸福的性质。几乎五年了!那天下午一定有过一些时刻,黛西远不如他的梦想——并不是由於她本人的过错,而是由於他的幻梦有巨大的活力。他的幻梦超越了她,超越了一切。他以一种创造性的热情投入了这个幻梦,不断地添枝加叶,用飘来的每一根绚丽的羽毛加以缀饰。再多的激情或活力都赶不上一个人阴凄凄的心里所能集聚的情思。
我注视着他的时候,看得出来他在悄悄使自己适应眼前的现实。他伸出手去抓住她的手。她低低在他耳边说了点什么,他听了就感情冲动地转向她。我看最使他人迷的是她那激动昂扬的声音,因为那是无论怎样梦想都不可能企及的——那声音是一曲永恒的歌。
他俩已经把我忘了,但黛西抬起头来瞥了一眼,伸出了手。盖茨比此刻压根儿不认识我了。我又看了他俩一眼,他们也看看我,好像远在天涯,沉浸在强烈的感情之中。我随即走出屋子,走下大理石台阶到雨里面去,留下他们两人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