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1 / 2)

第九章

事隔两年,我回想起那天其余的时间,那一晚以及第二天,只记得一批又一批的警察、摄影师和新闻记者在盖茨比家的前门口来来往往。外面的大门口有一根绳子拦住,旁边站着一名警察,不让看热闹的人进来,但是小男孩们不久就发现他们可以从我的院子里绕过来,因此总有几个孩子目瞪口呆地挤在游泳池旁边。那天下午,有一个神态自信的人,也许是一名侦探,低头检视威尔逊的屍体时用了「疯子」两个字,而他的语气偶然的权威就为第二天早上所有报纸的报道定了调子。

那些报道大多数都是一场噩梦——离奇古怪,捕风捉影,煞有介事,而且不真实。等到米切里斯在验屍时的证词透露了威尔逊对他妻子的猜疑以后,我以为整个故事不久就会被添油加醋在黄色小报上登出来了——不料凯瑟琳,她本可以信口开河的,却什么都不说,并且表现出惊人的魄力——她那描过的眉毛底下的两只坚定的眼睛笔直地看着验屍官,又发誓说她姐姐从来没见过盖茨比,说她姐姐和她丈夫生活在一起非常美满,说她姐姐从来没有什么不端的行为。她说得自己都信以为真了,又用手帕捂着脸痛哭了起来,彷佛连提出这样的疑问都是她受不了的,於是威尔逊就被归结为一个「悲伤过度神经失常」的人,以便这个案子可以保持最简单的情节。案子也就这样了结了。

但是事情的这个方面似乎整个都是不痛不痒、无关紧要的。我发现自己是站在盖茨比一边的,而且只有我一人。从我打电话到西卵镇报告惨案那一刻起,每一个关於他的揣测、每一个实际的问题,都提到我这里来。起初我感到又惊讶又迷惑,后来一小时又一小时过去,他还是躺在他的房子里,不动,不呼吸,也不说话,我才渐渐明白我在负责,因为除我以外没有仟何人有兴趣——我的意思是说,那种每个人身后多少都有权利得到的强烈的个人兴趣。

在我们发现他的屍体半小时之后我就打了电话给黛西,本能地、毫不冲疑地给她打了电话。但是她和汤姆那天下午很早就出门了,还随身带了行李。

「没留地址吗?」

「没有。」

「说他们几时回来吗?」

「没有。

「知道他们到哪儿去了吗?我怎样能和他们取得联系?」

「我不知道,说不上来。」

我真想给他找一个人来。我真想走到他躺着的那间屋子里去安慰他说:「我一定给你找一个人来,盖茨比。别着急。相信我好了,我一定给你找一个人来……」

迈耶-沃尔夫山姆的名字不在电话簿里。男管家把他百老汇办公室的地址给我,我又打电话到电话局问讯处,但是等到我有了号码时已经早就过了五点,没有人接电话了。

「请你再摇一下好吗?」

「我已经摇过三次了。」

「有非常要紧的事。」

「对不起,那儿恐怕没有人。」

我回到客厅里去,屋子里突然挤满了官方的人员,起先我还以为是一些不速之客。虽然他们掀开被单,用惊恐的眼光看着盖茨比,可是他的抗议继续在我脑子里回响:

「我说,老兄,你一定得替我找个人来。你一定得想想办法。我一个人可受不了这个罪啊。」

有人来找我提问题,我却脱了身跑上楼去,匆匆忙忙翻了一下地书桌上没锁的那些抽屉——他从没明确地告诉我他的父母已经死了,但是什么也找不到——只有丹-科迪的那张相片,那已经被人遗忘的粗野狂暴生活的象征,从墙上向下面凝视着。

第二天早晨我派男管家到纽约去给沃尔夫山姆送一封信,信中向他打听消息,并恳请他搭下一班火车就来。我这样写的时候觉得这个请求似乎是多此一举。我认为他一看见报纸肯定马上就会赶来的,正如我认为中午以前黛西肯定会有电报来的——可是电报也没来,沃尔夫山姆先生也没到。什么人都没来,只有更多的警察、摄影师和新闻记者。等到男管家带回来沃尔夫山姆的回信时,我开始感到傲视一切,感到盖茨比和我可以团结一致横眉冷对他们所有的人。

亲爱的卡罗威先生:这个消息使我感到万分震惊,我几乎不敢

相信是真的。那个人干的这种疯狂行为应当使我们大家都好好想

想。我现在不能前来,因为我正在办理一些非常重要的业务,目前

不能跟这件事发生牵连。过一些时候如有我可以出力的事,请派

埃德加送封信通知我。我听到这种事后简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

处,感到天昏地暗了。

您的忠实的,

迈耶-沃尔夫山姆下面又匆匆

附了一笔:

关於丧礼安排请告知。又及:根本不认识他家里人。

那天下午电话铃响,长途台说芝加哥有电话来,我以为这总该是黛

西了,但等到接通了一听却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很轻很远。

「我是斯莱格……」

「是吗?」这名字很生疏。

「那封信真够呛,是不?收到我的电报了吗?」

「什么电报也没有。」

「小派克倒霉了,」他话说得很快,「他在柜台上递证券的时候给逮住了。刚刚五分钟之前他们收到纽约的通知,列上了号码。你想得到吗?在这种乡下地方你没法料到……」

「喂!喂!」我上气不接下气地打断了他的话,「你听我说——我不是盖茨比先生。盖茨比先生死了。」

电话线那头沉默了好久,接着是一声惊叫……然后卡嗒一声电话就挂断了。

我想大概是第三天,从明尼苏达州的一个小城镇来了一封署名亨利-C-盖兹的电报。上面只说发电人马上动身,要求等他到达后再举行葬礼。

来的是盖茨比的父亲,一个很庄重的老头子,非常可怜,非常沮丧,这样暖和的九月天就裹上了一件蹩脚的长外套。他激动得眼泪不住地往下流,我从他手里把旅行包和雨伞接过来时,他不停地伸手去拉他那摄稀稀的花白胡须。我好不容易才帮他脱下了大衣。他人快要垮了,不是我一而把他领到音乐厅里去,让他坐下,一面打发人去搞一点吃的来,但是他不肯吃东西,那杯牛奶也从他哆哆嗦嗦的手里泼了出来

「我从芝加哥报纸上看到的,」他说,「芝加哥报纸上全都登了出来,我马上就动身了。」

「我没法子通知您。」

他的眼睛现而不见,可是不停地向屋子里四面看。

「是一个疯子干的,」他说,「他一定是疯了。」

「您喝杯咖啡不好吗?」我劝他。

「我什么都不要。我现在好了,您是……」

「卡罗威。」

「呃,我现在好了。他们把杰米放在哪儿?」

我把他领进客厅里他儿子停放的地方,把他留在那甲。有几个小男孩爬上了台阶,正在往门厅里张望。等到我告诉他们是谁来了,他们才勉勉强强地走开了。

过了一会儿盖兹先生打开门走了出来,他嘴巴张着,脸微微有点红,眼睛「断断续续洒下地滴泪水。他已经到了并不把死亡看作一件骇人听闻的事情的年纪,於是此刻地第一次向四周一望,看见门厅如此富丽堂皇,一间间大屋子从这中又通向别的屋子,他的悲伤就开始和一股又惊讶又骄傲的感情交织在一起了。我把他搀到楼上的一间卧室里。他一面脱上衣和背心,我一面告诉他一切安排都推冲了,等他来决定。

「我当时不知道您要怎么办,盖茨比先生……」

「我姓盖兹。」

「盖兹先生,我以为您也许要把遗体运到西部去。」

他摇了摇头。

「杰米一向喜欢待在东部。他是在东部上升到他这个地位的。你是我孩子的朋友吗,先生?」

「我们是很知己的朋友。」

「他是大有前程的,你知道。他只是个年轻人,但是他在这个地方很有能耐。」

他郑重其事地用手碰碰脑袋,我也点了点头。

「假使他活下去的话,他会成为一个大人物的,像詹姆斯-J-希尔①那样的人,他会帮助建设国家的。」——

①詹姆斯-J-希尔(james.J.Hill,1838-l916),美国铁路大王。

「确实是那样,」我局促不安地说。

他笨手笨脚地把绣花被单扯来扯去,想把它从床上拉下来,接着就硬邦邦地躺下去——立刻就睡着了。

那天晚上一个显然害怕的人打电话来,一定要先知道我是谁才肯报他自己的姓名。

「我是卡罗威一」我说。

「哦!」他似乎感到宽慰,「我是克利普斯普林格。」

我也感到宽慰,因为这一来盖茨比的墓前可能会多一个朋友了。我不愿意登报,引来一大堆看热闹的人,所以我就自己打电话通知了几个人。他们可真难找到。

「明天出殡,」我说,「下午三点,就在此地家里。我希望你转告凡是有意参加的人。」

「哦,一定,」他忙说,「当然啦,我不大可能见到什么人,但是如果我碰到的活。」

他的语气使我起了疑心。

「你自己当然是要来的。」

「呃,找一定想法子来。我打电话来是要问……」

「等等,」我打断了他的活,「先说你一定来怎么样?」

「呃,事实是……实际情况是这样的,我目前待在格林威治这里朋友家里,人家指望我明大和他们一起玩。事实上,明天要去野餐什么的。当然我走得开一定来。」

我忍不住叫了一声「嘿」,他也一定听到了,因为他很紧张地往下说:

「我打电话来是为了我留在那里的一双鞋。不知道能不能麻烦你让男管家给我寄来,你知道,那是双网球鞋,我离了它简直没办法。我的地址是B-F……」

我没听他说完那个名字就把话筒挂上了。

在那以后我为盖茨比感到羞愧——还有一个我打电话去找的人竟然表示他是死有应得的。不过,这是我的过错,因为他是那些当初喝足了盖茨比的酒就大骂盖茨比的客人中的一个,我本来就不应该打电话给他的。

出殡那天的早晨,我到纽约去找迈耶-沃尔夫山姆。似乎用任何别的办法都找不到他。在开电梯的指点之下,我推开了一扇门,门上写着「囗字控股公司」,可是起先里面好像没有人,但是,我高声喊了几声「喂」也没人答应之后,一扇隔板后面突然传出争辩的声音,接着一个漂亮的犹太女人在里面的一个门口出现,用含有敌意的黑眼睛打量我。

「没人在家,」她说,「沃尔夫山姆先生到芝加哥去了。」

前一句话显然是撒谎,因为里面有人已经开始不成腔地用口哨吹奏《玫瑰经》。

「请告诉他卡罗威要见他。」

「我又不能把他从芝加哥叫回来,对不对?」

正在这时有一个声音,毫无疑问是沃尔夫山姆的声音,从门的那边喊了一声「斯特拉」。

「你把名字留在桌上,」她很快地说,「等他回来我告诉他。」

「可是我知道他就在里面。」

她向我面前跨了一步,开始把两只手气冲冲地沿着臀部一上一下地移动。

「你们这些年轻人自以为你们随时可以闯进这里来,」她骂道,「我们都烦死了。我说他在芝加哥,他就是在芝加哥。」

我提了一下盖茨比的名字。

「哦……啊!」她又打量了我一下,「请您稍……您姓什么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