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2 / 2)

后来,少年被征兵入伍,离开了蔡县,时隔多年再回故里,听人说,当年就在他离开后不久,瑞王再度归来,带她离开了蔡县。

那之后时过境迁,他打下了这片江山,登基为帝,都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少女。

唯有每每午夜梦回,心痛难忍,将思念寄情於画中。

直到有一日他微服私访,在京城中一个小小的茶馆,与她重逢。

他喜不自禁,欲诉多年相思之情,却发现她与她的夫君举案齐眉,甚至有了一个儿子。

如前朝瑞王那般风流人物,愿为了那个少女抛却所有,而今改朝换代,她依旧守护在他身边,那情义早已非外人所能动摇。

他回宫后派出人手调查他们,不仅查出君锦之的身份,更得知那男孩并非他们亲生,只是多年前某个雪夜里捡来的病弱弃婴。

那被当作亲生骨肉一般抚养长大的弃婴,正是宋郎生。

宋郎生听完父皇的回忆,静坐再画像旁,久久无言。

父皇长叹一声,道︰「这也是当年你们一家逃离京城时,朕未派人赶尽杀绝的理由。朕……毕竟亏欠你娘太多。」

宋郎生合上画卷,问︰「当年,确非皇上派人追杀我爹娘?」

父皇道︰「朕要杀便杀了,何必纵虎归山再派人暗杀?」

宋郎生心中寂冷,他苦心谋到这个位置,本是为父亲沉冤昭雪,如今不仅得知父亲前朝皇嗣的身份,更发觉自己并非亲生,许久以来坚持的信念轰然崩塌, 「皇上既一早得知我的身世,为何还招我入朝为官,将公主许配於我?」

父皇没有回答。他定定看着宋郎生一会儿,只道︰「你处事磊落,为官数年,为朝廷为百姓所为,朕皆看在眼里。」

这自然不会是真正的理由。

父皇又道︰「襄仪她为了护你,宁可瞒住朕,冒着欺君之罪也要嫁你。天底下,岂有拗得过子女的父母。」

即便是宠爱公主,身为帝王又岂会轻易把女儿嫁给与前朝有所纠葛之人。

更何况,这公主还身兼重任,手掌监国大权。

宋郎生见父皇这般说法,显然是不愿深谈,「既然皇上并不愿追究臣之身世,今日召臣入宫,是为何故?」

父皇微微一怔。

宋郎生徒然得知身世,不仅未有如想像一般或恨或愤,反倒一片清明坦然,在接受完事实后平静的询问父皇的真正用意,这胸中丘壑,是非常人所能及。

父皇慢慢的站起身,越过宋郎生,负手道︰「朕原本是真心想让你与襄仪长相厮守,若非已到了油尽灯枯的之境,实不愿见襄仪伤心难过。」

「如今,朝中佞臣当道,军中忠奸莫辨,外有夏阳侯野心勃勃,前朝余党更是虎视眈眈,连朕的几个兄弟都等着朕倒,再伺机而动。」父皇叹了叹,「太子年资尚浅,不足以对付这乱局。」

父皇慢慢回过头,暮光映上他苍苍白发,「朕……需要你的力量。」

宋郎生沉静道︰「臣只不过是区区大理寺卿,恐怕并不能替皇上分忧。」

「或许其他人不行,你可以。」父皇道︰「你是前朝余党眼中唯一的皇嗣,只要你找到瑞王为你留下的密地之所,必能一呼百应,将最大的隐患一网打尽。」

宋郎生心头一凛,父皇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他若成了叛军头领,自能得知潜伏在朝中的叛党究竟有谁,从而引蛇出洞,险中求胜。

宋郎生毫不犹豫道︰「即便臣非亲生,多年来父亲待我如亲子,养育之恩尚不能报,遑论加之利用,陷父亲的旧属於不义之地。臣……恕难从命。」

父皇怫然道︰「难道你就能眼睁睁看着奸臣贼子掀起血雨腥风,让安逸度日的百姓陷入战火,让襄仪为了守护朕的江山陷入险境?」

宋郎生道︰「倘若真有这么一日,臣所能做的,只有带公主远走高飞,至於其他,臣一介平庸之辈,无力回天。」

「好一个无力回天,你可知你——」父皇的声音一顿,却是气的连站也站不直,宋郎生赶忙起身扶住了他,唤人去召太医,这时父皇喘了喘道︰「本以为你心系苍生,断不会因私废公,因小节而舍大义,如今看来,是朕……错了。」

父皇的一席话,不仅令当时的宋郎生陷入某种震撼中,更让此刻听完真相的我久久无法言语。

我从不知父皇的思想觉悟如此之高,更不知他对宋郎生的期许如此之大。

我说︰「父皇绝不会就此作罢,若不能为他所用,依他的手腕,多半就不能留你了……是以,这便是你之后冷落我的原因么?」

宋郎生目光略略闪动,道︰「若你知悉一切,必会奋力救我,我实不愿再累及你。」

我想起了那个寒冷的雨夜,父皇不知何故罚他跪在御前,我想要陪他,他却冷漠疏离的说︰「那些话,从来都是公主说的,我没有。」

那个时候,他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来拒绝我的情义呢?

念及於此,我忍不住搂紧宋郎生,他见我这般黏糊,反倒微微一笑,「都过去了,现在我不是好端端的在这儿么?」

「嗯……」我低声道︰「只是后来,你又为何会……」

「后来,聂光不知从何得知我是君锦之之子,并找到我,同我说了一番慷慨豪言,呵……或许皇上说的不错,所谓前朝复国,本就是聂光为成就自己的野心所编织的谎言,」宋郎生缓缓道︰「可不论孰真孰假,我已是没有退路了。」

没有退路。

即使他坚持到最后,父皇也必会杀了他,并昭告天下前朝皇嗣血脉已断,绝了聂光的这条匡复旧主之名。

若当朝驸马以此名义处斩,连我也会牵连失势,甚至不能保全性命。

宋郎生道︰「这一场阴谋若不能消止,天下何曾方能太平。」

我的目光从始至终都没有离开他,「两年前在灵山之上,你假意下药,是为了取信於聂光的投名状么?」

「嗯。」

我心中隐隐不安,「可如今你却为了救我性命去索解药,聂光知你仍在乎我的生死,又岂会再信你?若是事败……」

若是事败,便只能当成乱臣贼子一并剿灭了。

宋郎生笑了笑,「又不信我了?这两年的精心部属正是为此一战,我,自有必胜的把握。」

我定定的望着他,他的笑容依旧,眼眸沉静柔和,仿佛当真胸有成竹。

我闭上眼,「但我还是不明白,为何父皇不将这全盘计划告之太子而让你孤军奋战……」

「他自然有他的考量。」

我惶惶然,「可,可他一直昏迷不醒,如果太子一直误解下去,如果……」

一个轻盈的吻,将我的话堵在了唇边。

我缓缓睁眼,近在咫尺的眼瞳中万般柔情带着丝丝倦意化开,他浅笑道︰「即便真有如果,有你在我身边,我又有何惧?」

对我而言,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一个对我温言细语我就狠不下心肠,一个对我展颜而笑我就移不开眼的人。

刹那间我心头万绪化为心安,胸口有什么滋味溢出,有他在,有何所惧?

我摇了摇捏在指尖的药丸,「你就是不想与我多说,非要我服下解药才安心。」

宋郎生扶额连连摇头道︰「你服下解药之后仍会忘尽我方才所说,我不还得重说一遍?当真是麻烦至极。」

我嗔怪的斜了他一眼,心口却是欢喜与忧愁如千丝万缕般纠缠,「你当真会原原本本和我说一遍这两年所发生的所有事?」

宋郎生无可奈何叹了叹,俨然觉得单凭他一张嘴说尽两年是是非非是一件暗无天日之事,「我尽量。」顿了顿,「哦,不过,关於煦方之事,我是不会说的。」

我心头一惊,「为何?」

宋郎生露出一丝笑容,带着一点狡黠,「我本还颇为介怀你曾心仪於我以外的人,此般正好,你将他忘个干净,从此以往不论过去还是今后,眼里心中都只能有我一人。」

我不满道︰「喂你怎么可以这样……」

宋郎生缓缓一笑,「因为,我也是。」

我怔怔看着他。

「当年,我曾答应过那个小丫头要把她明媒正娶娶过门来当我的小媳妇,奈何没能实现诺言。后来,我喜欢上了那个不可一世的襄仪公主,不仅因自己移情,更因不能全心待她而自愧不已。」

心头像是有什么满满的涨出来了,我定定看着他眼中的温柔的光泽,听到他说︰「阿棠,你是那个小丫头,真好。」

「小丫头。你是公主殿下,真好。」

我仰头轻轻吻上他的眉梢,「我也是。大哥哥。还有,驸马。」

能携手至今,不负承诺。

真好。

我释然的服下了解药,见宋郎生总算舒了一口气,我忍不住问︰「这解药服下得多久后,我才会失去记忆?」

宋郎生敛眸说道︰「一个时辰之内你便会产生倦意,睡过之后,梦醒了,一切都恢复如初了。」

我笑了一笑,「那我醒来之后岂非一夜回到十八年华了?」

宋郎生哦了一声,「心智上是,身体不是。」

我敲了他脑袋一下,「不行,若我忘个精光,指不定你会如何糊弄我呢,到时候我被你耍的团团转,吃了亏该如何是好?」

他朗声一笑,「那你要如何?」

说罢我爬起身来,四处张望,最终不顾他的反抗硬生生将他的外裳脱下,用炭枝在衣布上写道︰驸马是全天下最最最喜欢公主之人。

宋郎生把头凑过来瞄了一眼,「写反了。」

我不理他,继续涂鸦︰从今往后,本公主再也不会不信任驸马,此情矢志不渝。

写完之后,我画了一个特别的小花,那是我自创的画法,是独属於我的棠花。

我笑嘻嘻的为他穿上衣裳,道︰「有了这个,你就不用担心万一我醒来还误会你的情况发生啦。」

宋郎生的笑容依旧,揉了揉我的头发,「好,都依你。」

那是我多年来,最为幸福的一个夜晚。

洞外天外飞雪,洞内火光盛盛。

我依偎在他的怀中,直到倦意重重袭来,闭上双眼,我仍能感觉到他在我的身畔,轻柔的抚着我的背。

我忽然觉得好舍不得,直想多把他的笑他的眼望在心中,或许那样,就能记住这情深不悔。

所以,即使脑海已逐渐沉入漩涡,怀着这样的心,我竟能再一次带着意识睁开双眼。

然后,我看到了离我几步之遥的他,慢慢的脱下那件写满字迹的外裳,抛入火堆之中。

火光映照在他的脸上,那是一片哀凉绝决之色。

他转过头时,恰恰对上了我的眼神,却是浑身一震,「阿,阿棠……」

我不可置信的看着他,霎时间心仿若被许多细细的刀子切割着,「为什么……」

宋郎生飞快的近到我的身旁,像是用尽浑身的气力颤身搂住我,「阿棠……对不起……」

为什么?

为什么我没能看出他一直在用笑容极力掩藏着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我没能细思他与父皇的对话中那么多不合常理之处。

为什么?

为什么直到这一刻我再也无力睁眼即将忘却所有才想通了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