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赵嫣然出声叫住了我,「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么?」
我不敢回头看她,「嗯。」
「你可还记得当年树林之中我曾问过你,『为什么你要替然哥哥挡下哪一箭』时,你是如何回答我的么?」
当日言语,恍惚萦绕耳边。
「你说,『他总有一日会记起我,只是这样想想,都会觉得很幸福』。」她慢慢道︰「我听了觉得好难过,可是……也好羡慕……我不仅羡慕他对你的爱,更羡慕你对他毫无保留的心。」
我垂下眼皮。
她道︰「你说,那时的和风若知一年后的自己为了达成目的,连誓死守护之人的性命都能相胁,还能无愧的说出那番话么?」
「赵姑娘,如今站在你跟前之人,早已不是和风了,这个问题,恕我没有办法回答你。」我深吸一口气,道︰「告辞了。」
————————————————第三更————————————————————
我缓缓转身出了房,走出几步,望着立於窗角边的赵庚年,此刻他脸上的神情颇为复杂莫测,却又没有吱声,唯恐让赵嫣然发现他一直都在屋外,我伸手请他先走,旋即紧步跟上。
穿过庭院,绕回会客正厅,赵庚年挥手遣散了厅内的下人,只留我二人独处。
我坐□,顺手拣了块蜜糕,见赵庚年负手不语,问道︰「阁老有什么话想对本宫说么?」
赵庚年微微眯眼,「老臣以为当是公主先说才是。」
我道︰「我已说服了令千金,不日便可筹备婚事,此事尚算圆满,回宫交差即可,哪还有什么话想说?」
赵庚年他深深看了我一眼,「恕老臣糊涂,既然公主所为旨在替太子殿下筹谋笼络,那么单独劝服小女便可,何必引老夫暗中窥听?」
「阁老误会了,本公主今日,并非是为了笼络阁老而来……」 我回望了他一眼,「只是有些困惑为求一解。」
赵庚年道︰「公主此言,倒令老臣更加听不明白了。」
我拂了拂袖口沾上的糕点碎屑,「既然阁老希望本宫说的通透点,那我也就直言不讳了。」
我斟酌了一下用词,道︰「一直以来,阁老可知您在我心目中,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么?遥想当年,您与本宫的恩师方良皆受父皇重用,风光无限,从京城到地方不知有多少官员想要攀附你们,阁老您呢结交权贵到结党营私一个也没少沾,如今是党羽遍布天下位极人臣,而恩师方良一心为民却落得如此下场……」我扯动嘴角,「本宫曾叹世事不公,曾怨父皇不公,更曾想有朝一日必要扳倒所有赵党,让百官万民看看昭昭日月,天道轮回,想来太子的想法应当是和我不谋而合吧。」
他没有说话,只是继续听我说︰「本宫监国初时,朝中大小一应事务若无阁老首肯,根本办不妥当。我与太子为了对付阁老可谓是费尽心力的明察暗访,笼络人心,栽培能臣,到最后总算是小有所成,纵不能扳倒阁老,也总算是能与您抗衡一二。」
「再到后来,本宫受聂光所害流落民间,太子恐以他一人难以敌得过阁老的势力,只得在匆忙之际寻一个替身蒙骗阁老……」想到这里我笑了笑,「赵阁老,您说好不好笑,太子至今都以为您毫不知情呢。」
我慢慢站起来,道︰「本公主回宫之后,对诸多事物都极为陌生,彼时赵阁老提议聂然为赈灾之选,太子唯恐其中有诈,故极力推动韩斐前往。而我近日得知,江浙水患竟是由夏阳侯一手造成,其目的正是为了制造更多的祸端与动乱。如此回想,要是当时真派聂然前往,这灾嘛赈不好朝廷必得降罪,若赈的好,岂非是老子挖坑儿子填土的费劲活?我心中实在疑惑,遂去翻查当时的卷宗,这才发现夏阳侯所打通的脉络、呈上的折子皆是要让聂然进京,未有只言片语提及赈灾——我恍然大悟,原来赵首辅您当日提名聂然,明面上是为了替夏阳侯谋取一个机会,而真正所助之人,是太子殿下,是么?」
这一问,赵庚年眉间终於出现了一丝波澜,我道︰「一路助太子辅国以来,我曾觉费解,何以事事不顺却能有所成?拿赈灾的指派人选来说,饶是赵阁老稍有阻滞,最终不还是同意让韩斐前去了?还有康王谋逆一案,若不是赵首辅的一句『谋害公主如谋害圣上』,又岂能逼得蒋丰指认康王,让满朝文武俯首称臣?」
赵庚年静静道︰「这些只是公主的猜测而已……」
我淡淡一笑道︰「一年前在绥阳,我曾与令千金及聂然在一个树林中遭袭,照理说出奇制敌当择弱者而挟之,然而那么多杀手皆只对聂然发难,几乎没有人对我们两位女子下毒手……」
哪怕是我中的那一箭也是自个儿缺心眼自寻死路的去当人肉盾牌。
我与宋郎生也提及过这件事,关於究竟是谁派去刺杀聂然这个问题实在是一筹莫展,毕竟最有可能的人就是父皇,可父皇昏迷不醒哪还有法子暗派杀手呢?
后来宋郎生忽然问我︰你与聂世子在陈家村那么久,从未出现过什么杀手,为何你约赵嫣然於丛林中,杀手就出现了呢?
「我心中疑惑,遂派人查探刺客来自何处,究竟受雇於谁,」我看向赵庚年,「赵首辅,话止於此你还要瞒着本宫?」
赵庚年混沌的眼中逐渐有些显山露水的意味,「刺杀聂然的确是老臣指使,老臣确是不知殿下当日亦在绥阳,本以为此事办的滴水不漏,连聂光都查不出任何蛛丝马迹,如今看来,确是小觑殿下了。」
我心虚的笑了一笑,那日刺客除了一身黑衣外毫无特征,时隔一年谁还追查的出线索?
我道︰「数年前太子初立之时只不过是个懵懂少年,在朝中无半点威信,而今满朝文武皆心甘情愿的奏请太子登基,这其中若无阁老您推波助澜,本宫是万万不能信的。阁老费了这么多苦心,让太子在忧患之中学会治理朝政,学会平衡诸方势力……」
说到这里我一敛袖,恭恭谨谨的朝赵庚年躬身行礼,「襄仪感念万分。」
赵庚年赶忙回了一礼,「岂敢……这一切原本便是圣上的意思,老臣仅不过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还望公主莫怪老臣欺瞒之罪……」
我稍稍一怔,旋即就想明白了,「父皇既重用阁老,就必有重用的道理。这么说来,起初聂赵两家的联姻,也只是您为了取信於聂光的手段?」
「正是。」
看来,聂家据地为王时父皇就留了个心眼,赵家与聂家的交好,是一早就算计好的。
只可惜,赵嫣然始终都被蒙在鼓里,把真情付诸於聂然的身上。
我叹了叹,「阁老委实不该利用嫣然来达成你的目的,当初不该,如今更是不该。」
赵庚年捻须问︰「公主此言又是何意……」
我微微抬眸,「方才阁老问本宫为何要引您听我们的对话,其实有两个用意。第一个用意只是想证明给阁老看,嫣然心有牵挂,说服她并不困难,连本宫都能做到,何以阁老只能任由她绝食消沉呢?您的这场戏,究竟是做给太子看,还是聂光看呢?」
赵庚年浑身一震,在我定定的目光里,竟有些结巴,「老臣、老臣绝无此意……」
我静静的看着他。
他毕竟有自己的私心,他不留痕迹的暗助太子,何尝不是为自己留了一条后路。
他对父皇确实忠心,可他对朝廷未必尽心尽力。
太子提议联姻,他将赵嫣然拒婚的消息散播出去——直到此刻他仍想保持明面上中立的角度,因为他不愿意明目张胆的与聂光为敌。
「您深知太子与聂光这一场纷争在即,却又不愿卷入其中,您不愿让聂光察觉您已倒戈相向,也不愿得罪太子,是以这门婚事您以嫣然为由拖延,是想等到太子登基,一切尘埃落定再做定夺罢?」我凝着他,「很遗憾,从这一刻起,阁老您已无法再置身事外了。」
赵庚年疲惫的闭了闭眼,「原来公主劝小女结亲,实则是要让所有人都看到我赵庚年是向着太子爷的……倘若老臣现下提出拒婚,只怕公主亦会将当日刺杀聂世子一事透露给聂光,如此老臣不进则无路可退……」
我淡淡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这句话阁老才说过的不是么?」
赵庚年睁开眼,眼中是幽幽的古井无波,「公主的第二个用意,是什么?」
我向前走了几步,又顿住,缓缓开口道︰「第二个用意……比较单纯,只不过是阁老能够看到您的女儿嫣然,哪怕她用情至深,能为了聂然不顾及自己的性命,可她更能为您、为了你们家族安危放弃自己的信念和人生。其实呢……本宫私心里是打算等此次风波过去后想办法让太子取消婚事,毕竟太子要娶嫣然,目的本是能获得阁老的力量与帮助,若阁老能尽全力帮太子赢过这一仗,那么联姻不联姻於太子而言,也就不那么重要了……」我顿了顿,「可只怕到时坚持联姻的,会是阁老您……」
赵庚年久久未言。
这个父皇最为重视的内阁之首,到了如今这个位置,有太多千丝万缕罄竹难书。
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权势越大,忧患越多。
即便他豁出所有帮了太子,他也未必能够守住如今的权势。
联姻,是最直接也是最稳妥的手段。
赵庚年的身影在光影衬托下显得颇为萧索,他伸手捂上额头,哑着嗓子道︰「天底下岂有不疼惜自己子女之父母……」
此一言后,他再也说不出什么了。
直到我离开赵府,我都不确定赵庚年究竟有没有把我所说的放在心上。
我逼的他不得不公然站在太子这方,已是强人所难了,若还要他放弃联姻,想想是有点不大可能。
哎,也唯有期盼嫣然的眼泪能激的他父爱泛滥了,否则待到那时,还得另想法子帮赵嫣然逃婚。
我头疼的揉了揉额穴。
也不知道有没有可能性让嫣然移情到太子弟弟身上。
我在脑海里对比了一下聂然的脸与景宴的脸后,迅速打消了这个念头。
天色已暗,一个愣神间马车穿过宫门,两旁宫灯一晃而过,素月清辉洒落红墙高瓦。
再过几日便是祭天大典,对许多人来说,成败皆在此一举。
宋郎生说他有赢的把握,我相信他。
我想,待除掉风离,解除眼下危机后,也是时候与宋郎生离开皇城,彻底放手了。
将赵首辅彻底拉入我方阵营,这应当是我能为太子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有赵庚年在,哪怕聂光起兵谋反,太子也有足够能力应对。
长乐殿的积雪布满院落,我踏上去发出咯吱声,引得里头的人听见动静,匆匆迎了出来。
「公主,太子殿下方临,正在厅内等公主回来。」
我这才想起临走前邀太子来我殿内共进晚膳,遂吩咐传膳,然后径直迈步上阶,进入厅中。
景宴坐在乌木椅子上,一见我进来,便走上前来,也不顾我一身外头带来的仆仆寒气,拉着我的手道︰「皇姐,你可回来了,去了这么久景宴担心得很,赵首辅可有难为你?」
感受到他手心的热度,我怔了一怔,下意识的望了一眼木椅旁的高案,案上空空如也,景宴顺着我的目光扫去,「怎么了?」
「我只是在想,这长乐殿的侍女怎么这么不懂规矩,你来了也没人上来奉茶,来人——」
景宴笑了笑,「她们自然是上过茶的,只不过景宴寻思着这天寒地冻的喝茶倒不如喝酒来的畅快,便命御膳房选了一坛好酒煮来吃……」
这时,宫女近上前来表示晚膳与煮酒都已备好,请我们移至偏厅。
「说的正是,」我抿唇一笑,「整巧早上翻箱之时寻出了套父皇赐给我的青铜杯,那可是件极妙的古物,今夜雅兴正浓,好酒配好器,不醉不归。」
「好!不醉不归!」
当一盘盘色味皆全的美食一股脑摊在饭桌前,我顿觉饥肠辘辘,景宴亦是食指大动,笑嘻嘻道︰「还是皇姐疼我,备的都是我爱吃的。」
我夹起牛肉津津有味的嚼起来,「反正皇姐无肉不欢,有肉吃心情就会很好。」
景宴一边动筷,一边问道︰「皇姐还未说今日去赵府,究竟如何了?」
我神秘的一笑,「你猜?」
「皇姐……」
「赵嫣然妥协了。」我举杯轻嘬了一口梅酒,「赵首辅嘛……倒也不是特别情愿的样子,碍於这婚事是太子提出的,他也不好驳回,不过太子不必过忧,只要嫣然愿嫁,这婚事便成功大半。」
景宴闻言一喜,「皇姐说的可是真的?」
「皇姐几时诓过你?」
景宴将美酒一口饮尽,「弟弟在此谢过皇姐了。」
酒过三巡,夜色愈浓。
景宴不胜酒力,已呈微醺之态,道要早些回去歇息。
我起身相送,忽又想起一事,让他且等片刻,转回寝房执起桌案上的那柄青铜剑,回过头递给他,景宴略略回神,诧道︰「这剑……」
我笑道︰「这是皇姐赠予你的秋水剑,预祝你祭天顺利,早登大统。」
他眸光微微一闪,点头致谢道︰「盛情难却,弟弟这就却之不恭了。」
景宴方走出几步,我脚下一软,险些就要站立不稳。
身边侍奉的宫女见状一惊,「公……」
「嘘——」我伸出手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她倒还算机灵,连忙捂住嘴唇,将我扶住。
我觉得自己好似被浇了一桶冷水,浑身上下都被冻住,心中乱成一片。
从我一进到长乐殿时,一切都变得那么诡异。
景宴自幼体弱多病,连秋凉之季都会捧着个暖手炉,可这样寒冷的冬日,厅中燻炉未开,他也未随携他常持的暖手炉,握住我的手却是热的。
撇开这一点不提,素来三杯就倒的太子居然主动邀我饮酒,半坛醇酒饮入腹中,他居然能面不改色;更让人匪夷所思的是,当我提及自己无肉不欢之时,他未见疑虑——宫中谁人不知,幼只爱吃鱼,不喜吃肉。
而那柄大皇兄的剑,乃景宴自幼就十分向往的淩霄之剑,意为龙腾九霄,我唤它为秋水,他不仅没察觉出半分不妥,那眼神更如初见此剑一般。
我恐惧的一时难以呼吸。
怎么可能?
怎么可以!
这个太子殿下,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