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子转过来质问道:「你不是说你头天就扔了吗?」
一看见她眼里的情绪,项桓就知道不妙,忙语无伦次地开口,「不是……这不是我的……」
宛遥深深皱起眉,显然是动了气:「上一回你拿这些东西来气我,我可以当是你开玩笑,都隔了那么久,同样的把戏,你还想来一次?」
「我真没有。」他简直觉得自己快冤到窦娥坟头去了,「我也不知道它怎么会在我身上……」
话音未落,宛遥就将满怀的衣服塞到了他手里,转身出了门。
「诶,宛遥!」
项桓手忙脚乱地把外衫披上,一边穿一边追出去,「你等等我。」
马车就在街边停着,她小碎步走得还挺快,三两下打起帘子钻进车内。心知人这会儿正在气头上,自己若贴得太紧,铁定惹她不痛快。
当着周围一帮下人的面,项桓不好表现得太反常,只能先佯作无事地上了马。
宛遥:「启程吧。」
像是忽然把赶路催得很急,匆匆忙忙的,车夫们虽不解其意,却也立刻有条不紊地甩鞭子打马前行。
项桓尽量不露声色地挨在她车子旁边,左右一扫,在窗边压低声音:「宛遥,你先听我解释……」
「那些信件的的确确不是我准备的,我承认,一开始我是想逗逗你,不过后来我也没放心上了,真的。」
「我来这儿又没带什么侍卫,咱们房间每日有人打扫,说不定是那个人买通了宇文家的仆婢,偷偷带进来的,我……」
车里的女孩子不为所动地一伸手,把帘子唰的放下,给他吃了一份闭门羹。
项桓抿了抿唇,只好自认倒霉地坐在马背上吹冷风。
回程的路上,三天两夜,宛遥还真是一句话也不同他讲,连吃饭坐得都离了有十万八千里远似的,从头到脚散表示着嫌弃。
一行人在第三天的晚上抵达长安城。
甫一下车,项桓便丢开马跟在她后面,见她板着个脸也不太敢抖机灵,试探性地牵了好几回手,都让宛遥给甩了。
她先一步进屋,项桓还没反应过来,房门「砰」地关上,很快里边就落了栓,这动作简直一气呵成,大概在心中排练了不少遍。
「宛遥。」
门要踹开其实不难,但毕竟是自家的东西,而且闹不好动静太大,第二天各种流言就能传得满府皆知。
他无计可施站在外面,「你让我先进去吧。」
「大冬天的……我在这儿杵着也不合适啊。」
卧房中的灯转眼亮起来,项桓赶紧轻拍了几下门,「宛遥,宛遥……」
她把火折子搁在桌上,意难平地吐出口气,隔着一道门,听他还在卖惨:「叫爹知道会以为我欺负你的。」
宛遥微微偏头,咬着唇小声反驳:「本来就是。」
为了避免下人听见,敲门声十分克制,持续了好一阵,忽的没再听到动静。
她不自觉往门的方向看了一眼,犹豫片刻,又忍不住想凑上去瞧瞧,就在这时,「吱呀」一响,支摘窗竟给人推了开来,项桓带着一身的寒气跳进屋搓手,自言自语:
「想不到院子里的风还挺大……」
宛遥先是愣怔地打量他,旋即把目光投到被折了一半的窗栓上,秀眉当下轻轻一蹙。
后者像是早有预料,在她说话前率先开口:「诶你别生气……我明天保证修好,亲自修。」
说完,又腆着脸笑道:「夜里是真冷,你就让我睡一晚吧。」
可能知道自己理亏,项桓近乎把厚颜无耻发挥到了极致。
宛遥看着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连气都没地方气,咬牙背过身:「我不要跟你一起睡。」
他当即顺从道:「那我打地铺。」
言罢,手脚麻利地跑去床上抱被子。
「诶……」宛遥终於没了脾气,只能由着他跑上跑下,忙得不亦乐乎。
屋里是烧着炭盆的,和院外的温度差距很大,项桓这些天吹了冷风,肉身充斥着寒意,猛一吸入暖气,肺腑中竟隐隐刺痛。
他弯腰抱被衾的动作不经意地僵了僵,很快又若无其事地起身,朝她笑道:「这样不就行了,你有事还能叫我。」
「你……」
话刚出口便被项桓一个响指打断,「时候不早,我去准备热水。」
「……」
晚上熄了灯,在这般匪夷所思的状况下,宛遥稀里糊涂的爬上了床。
她习惯睡外侧,面朝墙的方向拥紧被衾。坏了栓的窗关不太稳,让冬夜风吹得哐哐细响,半柱香的时间过去了,她还是没能入眠。
宛遥睁开眼盯着旁边缺了一半枕头的空床,默了半晌,才轻手轻脚地转过身。
项桓正躺在两步开外的地方,双目适应了黑暗,能看清他熟睡的模样,嘴唇微微张着,呼吸均匀,大概是累极了。
宛遥顿时觉得只有自己一个人在认真生闷气,内心颇不平衡——他压根就没往心里去。
她愤愤地皱眉瞪着下面的人,试图用目光传达自己的愠恼。
然而瞪了半天,也感到没意思,躺在那里漫无目的地走神。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窗外的风声中混进零碎的小雨,砸在屋檐上,渐渐的,雨就下大了。
空气里有股湿润的味道。
宛遥突然看见项桓在梦里拧了拧眉,喉结吞咽似的滚动了一番,旋即将脑袋往被子下埋,她像是想到什么,抬头朝花窗望了一眼。
朦胧的月色间树影婆娑,被雨水与风打得枝摇叶晃。
项桓听见脚步声时,人猛地醒了,还没来得及睁眼,周遭冷不丁亮起了光,照得双目微疼。他正撑着身子坐起来,刚转头,一只温热的手就贴在了额上。
项桓人还睡得有点发怔,灯火烛光里看到宛遥披着外袍蹲在面前,面色凝重地试着他额间的温度。
「你怎么起来了……」
她的手移到他后颈处捏了几下,又放到腰上去,陈年旧伤的筋肉僵硬如铁,连带血液也跟着发凉发冷,饶是睡了这么些时候,依然无法流动开。
宛遥颦眉问他,「你身上的伤是不是又犯病了?」
项桓先是一愣,继而瞧了瞧她放在腰腹处的手,不以为意地笑笑:「没事儿。」
「坐过来,我给你抆点药酒。」
说着,她拉住肩头的外衫,举灯去药箱里翻找。项桓看着宛遥的背影,掌心忽的一暖,於是利索地脱掉衣服,在床边坐好。
他前些年打仗落下的伤遍布全身,唯有腰部与后肩最严重,尽管已经痊癒,每逢寒冬时候却总是会酸疼,淤血堆积。项桓现在年轻倒是不觉太难受,但若不及时推拿,等老来只怕会十分煎熬。
宛遥借着烛火在他肩颈处用药轻轻搓揉活血。
她手劲儿不大,刚刚好的感觉,柔软的指尖按在穴位上,有种莫名的舒服。
项桓低头坐着的时候,手指就不住来回的搅动,思索着趁眼下时机正好,要怎么开口打破僵局比较妥当。
他悄悄朝后瞥了一下,试探性地问:「你……还在生气啊?」
宛遥将热巾子敷在他肩胛上,另倒了药油抹在腰背。
项桓紧接着说:「以后再有这样奇怪的东西送来,我一定不会收了,直接让小伍把人赶出去,保证咱家里干干净净,什么乱七八糟的都不会有。」
他烦躁地轻舔嘴唇,「是我大意了,真没想到她能追到洛阳……」
「把衣服穿上,别着凉。」宛遥不着痕迹的打断,低头收拾药瓶。
他闻言,怕讲太多再招她烦,也就不便继续往下解释,扯过旁边的里衣,一面穿一面走回地铺。
宛遥余光瞧见了,看着地上单薄的被褥,双唇嗫嚅片刻,忍不住唤道:「项桓。」
对面的人正回头,她无奈颔首示意身侧:「上来睡吧。」
项桓眨了两下眼睛,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唇角不自觉地一扬,「就来。」立马兴冲冲地将满地被衾一卷,飞快蹦上了床。
两张棉被都沾了人的体温,甫一交汇,周遭的气息顷刻温暖起来。
项桓一躺下,便伸出手去从后面搂住她,一直揽到自己胸膛间用胳膊圈着,满足地将下巴搁在女孩儿颈窝。
他这个人,一向是给点阳光就能灿烂,半分的示好都可以让颓靡的精神原地复活。
项桓感慨地轻叹:「听你一句松口可真不容易。」他都以为自己要在地上睡半个月了。
宛遥慢悠悠地盯着别处:「谁叫你自作自受的。」
他笑了一下,把头往前凑了凑,「那些信,我一句都没回过。什么初一十五……我当然不会去,肯定是有人栽赃陷害。」
她轻轻哼道:「你没有一开始拿给我显摆,谁害得了你吗?还不是你自己活该。」
项桓把脑袋贴在她耳畔,嬉皮笑脸地解释,「我不就是想让你着急一下么,也没料到会这样……」思及如此,终究不甘心地磨着后牙槽,「改天定要好好查一查这个人,我倒要看看是谁那么大胆子,敢在我眼皮底下动手脚。」
折腾了一宿,疲惫至极,他发完了狠话就跟着开始打呵欠,抱着宛遥垂头便睡。
起初并没觉得这话有什么,越琢磨宛遥越觉得不太妥,忙又把他摇醒。
「诶——不行。」
少年迷迷糊糊地抬头:「嗯?」
她转身面向他,正色说:「人家怎么也是个姑娘,你这么做未免太伤人脸面了,传出去她往后还怎么嫁人呢?」
项桓勉强撑起眼皮,听她下文。
宛遥略一思索,商量道:「依我之见,下月初一咱们还是得去一趟吧?你好好跟她坦白说清楚,实在不行,再考虑别的办法也不冲。」
他深吸了口气,毫无异议地点头,闭上眼睛继续睡。
「好,都听你的。」
*
初一这天晚上没月亮,曲江池边略显漆黑,但仍旧游人如织。
自打前朝覆灭后,长安夜里就不再宵禁了,这种有花有草有水流的地方自然成为一处消遣的圣地。
宛遥和项桓饭后散步过来,能瞧见不少成双成对的有情人沿着江岸游览,远近声音纷杂,还有一位书生似在举杯观星饮酒,很是风雅。
「曲江池西桥……应该是这里没错了。」她举目四顾,「戌时三刻到了吗?」
「方才路过钟楼是戌时,走了这一阵估计差不多了。」项桓也好奇地打量,对来者的身份充满疑惑。近处不时有行人路过,但怎么也不像是写信的姑娘。
等了一盏茶的功夫,仍旧不见对方出现,宛遥难免有些不安:「会不会是因为瞧见我在这里,她不方便现身?」
她揣测道,「不如……我先回避一下?」
「不用。」项桓不在意地收回视线,「她不来就算了,哪来那么难伺候,我们走。」
「你别这么心急……」
宛遥原想叫他再等一等,说话间不远处正饮酒的书生却向这处行来,笑容友好地冲她作揖。
宛遥忙欠身回礼。
「公子……是有什么事么?」
书生捏着一柄合拢的折扇放在胸前,风度翩翩的样子:「在下是来赴约的。」
宛遥:「赴约?」
「正是。」他微微一笑,视线却望着项桓。
后者莫名其妙地扫了一眼,「赴什么约?」
「王爷难道不记得了?」书生展开扇子,扇面一幅白兰花图清新雅致,「在下便是『深山含笑』啊。」
不知是不是他扇子的兰花图太扎眼,宛遥一时竟听得怔忡:「你是『深山含笑』?!」
项桓尚不解其意地皱着眉,就见他「啪」一声合拢折扇,语不惊人死不休地缓缓开口:「当日幸得王爷出手相助,在下感念至今。
「长安街一别,小生终日思之如狂,食不下咽,寝不安席,唯有将一二情思寄托於信纸上,方可慰借心灵。」他语气款款,眸中愈发深情,「难得王爷今夜肯屈尊赏脸,想来是已明白小生诗中的心意,『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我这辈子便死而无憾了……」
宛遥近乎看见项桓额角的青筋一根一根,十分清晰地往外蹦,他咬着牙一字一顿,「你说什么?」
后者偏生不怕死地找揍:「『只愿君心似我心』,王爷,小生已倾慕您许久,只盼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平地里一股劲风乍起,宛遥眼疾手快,在项桓抡拳打上去之前先把他给拦腰抱住。
他手势僵在那里,双目的血丝却红得分明,炸毛似的咬牙切齿:「你敢再说一遍,我能让你现在就死而无憾!」
宛遥艰难地拦在前面,回头朝那书生道:「你还是快走吧,他真做得出来。」
不承想对方先是被他举动一骇,随即惊喜道:「是这个表情没错了!小生就是喜欢您打人的样子!」
「……」
宛遥腿一软,差点没抱得住他,连声音都带着点颤,「项、项桓你冷静点……这里人多眼杂,闹大了你没法跟陛下交代。
「等回去我做桂花糖糕给你吃?再加两份酱猪蹄?两壶西凤……」
他拳上的经脉险些当场爆掉,目眦欲裂地瞪了半晌,终於狠狠地收了势,大步离开。
「诶,王爷……」
宛遥看着他的背影松了口气,朝满眼失落的书生行礼告辞,转身时,唇边含起一抹微不可察的笑意,小跑着追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