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节(1 / 2)

祸国·式燕 十四阙 2389 字 4天前

谢长晏在心中补充。

一个六岁的孩子,就知道要继续装病偷听大人的壁脚,可见心计于彰华而言,与生俱来。

“于是接下去几天,我继续装病,假装起不来。我等啊等,有一天晚上很晚了,睡下的姑父起来,偷偷穿好衣服出去了。我当即也穿衣追出去,跟着摸上马车。姑父不会武功,没有察觉,赶车到了某个僻静之地。我藏在车底下,看见有个人在等他,却不是女人,而是男人。那个男人问姑父,东西呢。姑父从车里取出一个包裹,递给了他。而就在那时,那个男人发现了我。”

彰华复述此事时,声音很平静,然而谢长晏还是听得毛骨悚然起来,忍不住问道:“然后呢?”

第65章 班荆道故(3)

“然后我就被抓住了。姑父看见我,大惊失色。男人当即要杀我,姑父拦阻,说出了我的身份。男人盯着我看了半天,将我打晕。等我醒来,发现自己浑身酸软无力,马车在行驰中。我质问姑父为何如此对我,他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我,像在看一个死人。就在那时,马车停下了,车外有人说……”彰华说到这里,倒了一杯新茶,推给谢长晏。

谢长晏下意识接过来捧在手中,彰华看着她的目光有些古怪,似忧伤似怀念,沾染着满满的温柔。

“滨州刺史谢惟善,拜见驸马。”

谢长晏手一抖,终于明白彰华提前给自己一杯茶的用意。茶的热度通过木杯传到她的手心中,氤氲的水汽一瞬间模糊了她的眼睛。

十五年前,遇难的彰华就这样遇到了……她的父亲……

“姑父当即用布塞住我的嘴巴,并用帷幕将我遮住,下车同他说话。我知道这是个难得的机会。但是,我动不了,也无法出声,最后,我……”彰华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我小解了。”

谢长晏脸上一红。这其实是很妙的一招,可无论是当时真实场景还是此刻复述,都令人有些尴尬。

她只好赶紧将此话题带过:“那爹爹发现了吗?”

“他的声音停了一下,但没有进车,也没探头看,跟姑父客套了几句后,便离开了。”

唉?爹爹没有发觉?

“我十分生气,觉得此人真是蠢货。再然后,姑父将我带到一艘船上,把我交给了那个男人。我在舱底被关了整整三天,没有光,没有水,没有食物。”

谢长晏的心颤抖了起来。“究、究竟是怎么回事?”

彰华淡淡道:“简而言之,方清池是如意门的细作,与银门弟子约见滨州,交付情报。不想被我撞破,当即决定将我秘送予程王,以做筹码要挟父王。”

谢长晏终是将杯中的茶洒了出来。

彰华取了一旁的抹布过来,将她泼出来的水渍擦去。从谢长晏的角度,可以看见他低垂的眉眼和挺直的鼻梁——这张她记恨过埋怨过遗憾过无数次无法解读的脸庞,原来,是被那样的过往修饰过、伤害过,所以才会变成现在这样。

她无法想象一个六岁的孩子被关在舱底没吃没喝三天的情形。

她无法想象养尊处优一帆风顺的太子沦为阶下囚的情形。

她更无法想象被自己姑父出卖的孩子的心情。

光动一动念头,就觉得心绞痛了起来,全身都会发抖。

“陛下……”她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尽管她知道他后来逃了出来,回到玉京,平平安安地长大了,但时间抹不平伤痕。

尤其是,现在,他正在她面前,将那道伤疤冷静地撕开,露出底下的真实血肉给她看。

我是不是做了很残忍的事情?谢长晏忍不住问自己。

对不起,陛下。对不起。

彰华擦完水渍,抬头,看见谢长晏泫然欲泣的眼睛,忽然笑了笑,伸出手轻拍了一下她的额头——就像小时候那样。

“朕没你想的那么脆弱。事实上,这件事对六岁的朕来说,得远远大于失。”彰华看着她,像透过她的面庞看到了另一个人,满含感激,“因为……第三天时,你父亲来了。”

“吱呀”一声,舱门被人从外打开。

明亮的光一瞬间照进了黑漆漆的舱底。小彰华的眼睛被刺得一阵生疼。他一边不受控制地流着眼泪,一边恐惧地抬起头看向门口。

一个男人的轮廓出现在那里,手持长刀,身穿盔甲,是名武将。

“臣来了。”那人对他一笑,像一道煦暖的风,能够拂去所有惊恐和畏惧,“殿下,别怕。”

“你父是个十分机警之人,而且武功高强。他在街头与姑父对话时,便已察觉到车上还有一人,也听到了便溺之声。但见方清池极力遮掩,便假装无事,任其离开。与此同时,他接到太傅密笺,说太子失踪,要各地官员私下暗访,务必尽快找到我。”

谢长晏恍然道:“所以我爹爹对方清池起疑了。”

“是。为了保密,他假借巡海为由,协同心腹包抄船只,将我救了出去。交战中,他杀了银门弟子中的九人,第十人也就是与方清池接头的那个男人想用匕首杀我,你父抱着我拼命躲避,匕首最终在我手上划过……”

彰华说着伸出右手手腕,谢长晏终于知道这道蜈蚣般的伤痕是从何而来了。原来也跟父亲有关啊……

“你父趁机夺过匕首,戳瞎了他的一只眼睛。”

线索至此连贯:匕首,九个兄弟,瞎了的眼睛,全部对上了!

“该男人眼见大势已去,跳海了。你父抱着我返航。谁知还未靠岸,船只就遭到了滨州水军的轰炸。”

谢长晏睁大眼睛:“怎么会?”

“方清池得知你父秘密出海,便知道事情很可能败露了,决定一不做二不休,以滨海出现程寇必须清缴,好顺利迎接公主回国为由,哄骗副将召集水军跟他出海。我们的那艘船是程船,一被看见,就被他们射火箭诛杀。”

谢长晏的脸色变得惨白惨白。

“我们毫无抵挡之力,离得又远,连解释的机会都没有,就这样船只起火,沉了下去……”彰华似也被勾起了往日的思绪,双手骤然握紧,在膝上发抖。他不得不停下来,做了好几个深呼吸,才能继续往下说。

“你父将我藏在一个酒桶里,用力推离程船,而他自己,返回火海去救同僚。我在桶中号啕大哭,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船离我越来越远……我很幸运,在海上漂了半天,在快晒干前被渔民救起,带回家中。又三天后,太傅带人找到了我——你父出海前,给他回了密折。我问起此事,太傅告诉我……”彰华说到这里,又给谢长晏倒了一杯热茶,谢长晏明白,下面的话肯定很可怕。

“船只着火,谢惟善同心腹共计二十人,烧死的烧死,没被烧死的被箭射死,无一人生还。”

谢长晏的眼泪滴进了热腾腾的茶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