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魔是这世上最古老的魔物之一,它曾像瘟疫一样在修士们之间流传。
只要一句让人稍有动摇的话,只要一个罅隙,心魔种就能无声无息地侵入任何人的灵台道心中,管是飞天彻地的升灵还是蝉蜕,都有可能自此走上反复与自己搏斗的死循环,直至万劫不复。
这也是奚平猜到支修很可能已经到了无渡海,却绝不肯将这魔物带出去交给他师父解决的原因支将军师从司命大长老,这么多年过去,以他的聪明,未必猜不到当年宛阖之战背后的阴云。两百年他未曾踏足过百乱之地一步,连调查南矿都只让不靠谱的徒弟跑腿,足见心结未解,简直是心魔完美的靶子。
奚平那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三山流水拽他不住,天天想上天,这回难得给了对手一个有数的估量,庄王还以为他终于能靠谱一回。
远在无渡海的灵骨再次与主人失去了联系,不知哪里突然炸开一声火铳开火的动静,庄王猝然往窗外望去,那双稀世罕见的眼睛看见黑沉沉的烟雾中起了血气。
这一天的凌晨,是恐惧的差役朝抬棺的劳工开的那枪撕破了晓,凄厉的嚎哭声让人想起无渡海底饥饿的魔物。庄王晃了晃,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呛得他咳得停不下来,在白令惊恐的目光中,手指间渗出了血沫。
灵台,灵感之心,神识之源,传说中人魂所在。
除了自己,只有天地神魔可以抵达,是狂人夺舍的终点被奚平给大心魔当了陪葬。
但他神识却没消散,奚平立刻就知道自己赌对了。
他第一次从心魔嘴里听说梁宸道心破碎之后,就动了这个心思心魔既然无法附身梁宸,说明那位前辈道心破碎后,灵台肯定是毁得没地方下脚,奚平自我评估了一下,认为自己的情况比梁宸当年还强一点。
梁宸都能活着从无渡海出去,他会不行
笑话,奚少爷脑子里就从来没长过这种念头剩下的就是怎么分散心魔注意力,炸他个出其不意了。
他的神识无处容身后,有一多半散在了转生木林里。
这也没有出乎他意料。
奚平刚落到这里时就试着喊过阿响,人没喊到,他和阿响的联系被无渡海阻断了,但当时他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声音在周围的转生木林里转了一圈也就是说,这些转生木跟他灵台有某种联系。
此时他神识完全融入树林,奚平有了种奇异的感觉,好像那些树就是他的手足躯干。他心意一动,转生木就有节奏地逆着灵风晃起四肢,将靠近他肉身的魔物抽飞了出去。
但奇怪的是,无渡海出入口分明已经被三哥的指骨打开了,他的身体却卡在铭文中间,进不去也出不来。
“我进来时候挺顺利的,怎么出去还能卡住就嗑了点丹药,也不至于长胖这么多吧”奚平一边莫名其妙地寻思,一边控制着转生木,用树藤强行将他的身体往无渡海外杵。
这时,木林深处,一股巨大的引力拉住了他的神识。
奚平有种后脑勺被吸盘吸住的错觉,逡巡在转生木中的神识猛地被拉进地下。他眨眼间穿过四通八达的根系,只觉心眼都被那些越来越细的根须挤小了,一直落到了转生木根的终点
遇见了半具尸骨。
奚平乍见转生木林底下埋的尸骨,吃了一惊,只见那骨架像是被利器一分为二的,骨上还存留着锋利的断口。原主不知死了多少年,骨上的灵气居然还没散。一只白骨爪手心朝上,托着无数转生木的根须他好像是这一片转生林的源头。
奚平来不及多想,他神识与那白骨对上的刹那,就被骨头吸了进去。耳边一声巨响,恍惚间,无数散碎的画面从他眼前划过崩裂的山脊,暴怒的洪峰,海啸与巨漩、鲲鹏与龙、神与魔、无主的灵山隐藏在重重秘境之中,先圣们以双手搅动漫天星辰
那里面每一道身影都那样巨硕,让人除了顶礼膜拜,生不出别的想法。
八荒罗列在前,千古自他脚下穿流而过,时间与空间混乱无序,所有已知与未知,都在这一片混沌中都灰飞烟灭,化入无常,足能将渺小的凡人逼疯。奚平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一颗不知何去何从的细小尘埃,一时失了神志,直到他被风推着,落在了一道模糊的神像面前。
在此之前,奚平只听前辈讲过什么是“道心”,但那玩意离他太远,他一直没太明白。
这一刻,站在那看不出男女老少的神像前,他忽然无师自通所谓“道心”,就像是能将这一切无序与混沌收拢的框。
人可以摸索出自己的道心,造一个很小、但很坚实的框架,然后不断磨练道心,不断将那框架往外推,直到将万事万物纳入其中,成为三千大道中的一条。这是成神成圣之路。
也可以因循着前人已经开好的道,接受一个既定的框架,在前人道的保护下慢慢摸索领悟,这是绝大多数人的路。
林昭理师兄拼齐了古剑,得到了古剑前主人的道心,当年金平城里的赵誉尊长寻觅的道心则藏在古画里而眼前这无数转生木下的白骨中就有一份道心,勾着奚平上前。
他试探着触碰了那模糊的神像一下,顿时好像陷进了无边长卷中。奚平只浅尝辄止地一瞥,甚至来不及仔细思量,已经觉得神魂被都被那道心占满了,极度的舒适卷裹住他这世上的一切彷徨都能从这里找到解释,一切动荡和不安都有了安身之处,他想永远归属于此地
等等,不对,他还有事没办完呢
三哥的灵骨还没送出去。
奚平激灵一下回过神来,神识猛地挣脱那模糊的神像,退开一段距离。
这里只剩半具灵骨,他脑子飞快地转起来另外半具应该是九年前让梁宸带走了。
那位南矿最资深的管事误入无渡海,目睹了蒸汽王朝下见不得人的暗流,把道心和灵台碎在了这里,神识无依,应该也是沉入了上古魔神的隐骨里。“死道”的奇诡之处就在于此,除了隐骨,身上什么都可以换这就能解释梁宸为什么把自己的肉身往木台上一供,披着隐骨遍天下找尸体穿了,他原身的灵台恐怕存不住神识了。
那半具神秘的隐骨让碧潭与飞琼两位峰主都百思不得其解,因为它在梁宸身上和在奚平身上差别太大了梁宸披着隐骨,别管水平境界到不到位,修为是可以冒充半步蝉蜕的,甚至能隐隐压制不敢在金平城外大动干戈的支修。
结果这样的大神器到了奚平身上,竟也跟主人一样退化成了半吊子货。它既没能提升奚平的修为,也没给他额外的神通,哪怕是对付那帮将自己血肉献祭给转生木的傻子,他的骨琴声也只对凡人好使开了灵窍的半仙跟凡人本来就是天差地别,这也没什么好光荣的。
奚平迅速总结了自己和梁宸之间的差别第一,他得到隐骨的时候,恰逢开灵窍,经脉被铭文冲毁了,端睿师叔为了保他的小命,不分青红皂白地将隐骨和他捏在了一起但这只能说明他和隐骨融合得比梁宸更好融合得更好反而什么用也没有吗哪有这种道理
第二个差别,就是奚平没有道心。
梁宸本来有道心,至此碎了,所以他的神识在上古魔神的隐骨上安身,顺便继承了那位魔神的道心吗
这位大能当年走到了蝉蜕巅峰,因循他的道,前途不可限量,对于无人领路的外门修士来说,简直是难以抵挡的诱惑。
可奚平不是外门修士,他连支将军的道心都拒过,也不认为破骨头里捡的道比他师父高明修死道这听着可太吉利了,还不如每天跟师父在西北风里练四个时辰的剑呢。
“我不要它。”他心说,“反正我一时半会死不了,大不了寄生在树里当树妖去,没准还能捞几个想不开上吊的积点德,剩下的让师父想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