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节(2 / 2)

权臣本纪 蔡某人 4045 字 3天前

“尚书令恒无闲泰,不亦劳乎?”

“诸君以道德恢弘、风流相尚,执鄙吝者非我而谁?”成去非声音里已透出一丝肃冷,顾曙同虞归尘相视一笑,便开始净手,准备离阁。

三人照例同行,并未继续方才话题,倘真按成去非所言,那么虞归尘这个大尚书的权力自然持重不少,身兼扬州大中正的正是虞仲素,这个议案,怕在他那里自然容易过些,顾曙似有若无往虞归尘身上掠了过去,就势投向西山那片快要散尽的霞光之上,正想提及后一日的乞巧宴,却听成去非道:

“各州郡每一季呈给大司农的月旦钱谷薄子,你也该看一看,中枢的库存,要心中有数,”说着,有意顿了下,“下头的账未必也就清楚了,你上回提的制课调,我看就可行,你递个折子,陈言其中利弊,把道理讲清楚,上头自会应允。你是度支尚书,岂能只掌军国大计?天下记计账、户籍、公私田宅、租调等事宜,你要多多费心才是。”

顾曙很快听出弦外之音,心底暗叹,笑应道:“有些还真不是我分内之事。”

成去非也自然知道他不想得罪大司农温仪,哼笑一声:“你觉得温大人还能算得清那一笔笔乱账么?”

一时也没定下准头,眼见出了御道,顾曙便换了话题,冲两人笑道:“后日曙在家中恭候二位,请。”

说着三人彼此让礼,各自登车回府。

作者有话要说:  1、大公子提及考课法,意在一箭双雕,一为整顿吏治,二为集权于尚书台。他年轻,只靠钟山政变还达不到他父亲的威望程度,毕竟成若敖有赫赫军功在身。眼下几位老臣在,轮不到他来录尚书事,所以他在选人用人上,要想法子加重吏部的权力,而吏部尚书正是虞归尘,虞归尘的父亲又是主持清议的扬州大中正,所以虞仲素不会阻拦,大公子正好利用了此点。

2、顾曙对成去非那番话的解释就是,分工明确,各司其职,毕竟大环境是九品中正制,大公子也没办法撼动,只能最大程度上限制。

3、最后大公子的提议,意在削大司农之权。国家财政管理这一块很庞杂,关系社稷,大司农和度支尚书本并存,但大公子对现任大司农并不满意,认为他不堪胜任,所以要不动声色把大司农的权力转移到顾曙身上,不管是顾曙,还是虞归尘,他们终究是尚书台的官,总长官是成去非这个尚书令。大致就是这么个思路。

给大家解释下,主要想让筒子们知道大公子是如何一步步集权的,在三公和录尚书事之间突围,当然,除此,军国大政此处不表,日后提及,大公子自当超过当初他父亲的威望,实现真正的江左之首。

第112章

殿下对初七赴宴一事格外冷淡, 见她如老僧入定般阖目诵经,成去非潜心静候良久,才看她略无表情道:“近日为恶气所欺,遂致采薪之忧, 恐不能陪你前往。”

“还请公主善保玉体,臣让人为您备些冰镇的糯米酒送来。”成去非点了点头, 稍作打量:她是冰肌玉骨, 自清凉无汗,整个屋子冷幽幽一片, 不知恶气从何而来, 她不肯去, 在意料之中,她是连须臾的功夫都懒得施舍给他们这等俗人, 只可惜成府无玄霜绛雪,自难助她熏梅染柳,成去非起身见礼,默默退了出来。

于是先遣人去顾府送话:初七殿下不能前往, 不过他同去之照旧赴宴。吩咐完了,想到琬宁, 便举步往木叶阁去。

琬宁正因初七临近,不免雀跃, 觉得有千言万语想要同烟雨说了,可又不知打哪儿起头,一人似喜还忧地望着窗外发呆, 忽见成去非的身影闪进来,自己还没起身,嘴角已忍不住漾了一圈浅笑,等他到了跟前,方攥着帕子见了礼。

她垂首走到外室,亲自置茶,半抬着眼只能瞧见他身上青袍,双手持盏缓缓奉到他面前:“请大公子用茶。”

目遇皆成色,这声音含了花蜜一般,成去非接过来,只轻轻划着茶盖:“我来是告诉你,不能带你去顾府了。”

琬宁闻言脸变得一霎白,惊诧地望着他,成去非垂眸遮袖饮了两口茶,顺势往案几上一放:“殿下倘在,一切自当别论,如今殿下不能去,我只带你,恐有失于礼,”说着见琬宁眼圈红得极快,心底叹气,“届时顾府坐中皆是男子,把你往何处安置?”

虽说时俗对男女大防不似前朝那般看重,但成去非清楚那些子弟在宴席上荒唐起来是何等情景,殿下既不在场,他断不能让她干干净净一个女孩子亲睹不堪。

不过这些不能同她明说,说了她也懂不了,遂道:“是我食言,换个法子补偿你,要不了几日便是中元节,自然就能放河灯,你看如何?”

载船玩月,火烛竟宵,涛生云灭,她不是没有过幻想,但此刻只余委屈失落,便忍着泪默默颔首。她不能怪他,他是在替自己着想,且又提了补偿的法子,她再争,便是无理取闹,真正的白读了圣贤书。

见她什么也没说,乖顺地应下来,成去非心底过意不去,却也只能先这般定下来,想了半晌,方低声道:

“暑气重,那些典籍不急着誊抄,前天给你送的瓷枕用了么?是否能凉爽些?”

琬宁仍是乖顺地应了一声,他发觉她除了脸红爱哭,尤喜低首,在他家中长了几岁,一直都是娇怯身段,连弱柳扶风都不如,以前不觉得有多少不寻常之处,如今再看,竟好似海棠明烛,十分动人。

而他,本是习于冷之人,多这几眼相看,大约也就足矣,一时寻不出正经话要说,抬脚去了。

等到初七这日,顾府照例来催请,不等那繁琐的三请,成去非同去之两人换了常服,脚着更为轻便的步云履,也不乘车,直接步行往顾府去。

阶下早立着顾曙,脸上一层玉白,光彩照人。远远见他们过来,敛了衣裳笑迎上来。

“大公子,请!”顾曙边说边把他二人往里头引,略略朝后闪了一眼,方接着道:“大公子既说殿下无法光临寒舍,子昭便又多请了些子弟,这样也好,大家更自在些。”

日头虽早已隐去,天色微暗,但地上暑气未消,仍往上翻腾扑人脸面,不过进了园子后,一路穿柳过桥,水面清荷入眼,身上便不觉那般燥热了。

园子里婢女皆绾着高髻,鬓上插满鲜花,而梁栋窗壁,柱拱阶砌,皆装成了隔筩,密插各种花枝,仿佛春日还不曾消逝。耳畔已传来幽幽的乐曲,听得不太真切,十分飘渺空灵。

府上会客的地方在碧落轩。起八尺琉璃屏风,以红白罗百匹,扎月宫天河之形。而轩前空地上,凿金做莲花,高约六尺,饰以各种珍宝。只见一座月宫,天河横亘于上,四面悬着灯,却不是琉璃灯,也非绢制,却异常澄明。

这灯确实异常讲究。无论琉璃还是绢纱,蒙着光便要起一层氤氲,不够清透。蜡烛本从江西广信而来,广信皮油造烛声名久远:截苦竹筒两破,水中煮涨,小篾箍定,用鹰嘴铁杓挽油灌入,即成一枝。插心于内,顷刻冻结,捋箍开筒而取之。或削棍为模,裁纸一方,卷于其上而成纸筒,灌入亦成一烛。此烛任置风尘中,无论寒暑,皆不易敝坏。

但当烛蜡千辛万苦,东西横贯江西,来到建康,顾府却失望得很:那烛蜡果然白纯无杂质,形制却粗拙如市井莽夫。

因是以广信苦竹做模子,粗矮敦实,求的是古雅,顾府偏好华丽,喜欢精致。于是,这批烛蜡悉数废掉,重新着人去广信购买乌桕子,再寻觅一块采自广信深山不怕火烧的冷滑小石,一并携回建康,自制烛蜡。

这边蒸、煮、碾、压、去壳,其内完全白仁,与梧桐子无异,再包裹入榨,待榨出水油,十分清亮。那边则有工匠带人做模子,四分长两个半圆柱,合起来只略比筷子粗,脱出的蜡烛形状自然纤巧可爱。最不同寻常的是,每一支烛内都嵌入一株花蕊,如此,烛光一亮,花香飘然而出。

器物越简,气息越纯,说的便是这个道理。

众客已到,见成去非朝这边过来,纷纷起身,彼此让了礼,去之这才瞧见他们纱衣透身,脚底下未着鞋袜,只一双木屐,一时心领神会,却听有人问顾曙:

“怎么不见顾大人和夫人?”

“父亲晌午用了些冰酪,一时不适,不便出来会客,夫人则陪在身侧照料,多有怠慢处,诸位见谅。”顾曙笑言,向众人解释了。

稍顷宴齐,众人更衣入座,正中一几,首座自然是成去非,次座乃虞归尘,他两人素不喜反复谦让,就此入座,顾曙则在主座上陪着,照建康宴请的规矩,菜单曾请成去非过了目,彼时成去非看得眼疼,只说好,顾曙便加上一句:“我哪里善于此道,不过都是照着子昭平日宴会的规格来罢了。”

顾府的庖厨号称“炼珍堂”,由任职四十年的老婢担纲,时人尊其为“膳祖”,炼珍堂里本有役使的婢子百名左右,经筛选只九人得老婢认可,其余人等便遣散,重新买人挑选,几经周章,才定下今日之规模。

待顾府最为出名的九款至味一一摆到眼前,众人这才点头拊掌,有人私声低问,何为九款至味,身旁人便笑道:

“犓牛之腴,菜以笋蒲。肥狗之和,冒以山肤。楚苗之食,安胡之飰,抟之不解,一啜而散。于是使伊尹煎熬,易牙调和。熊蹯之胹,芍药之酱。薄耆之炙,鲜鲤之鱠。秋黄之苏,白露之茹。兰英之酒,酌以涤口。山梁之餐,豢豹之胎。小飰大歠,如汤沃雪。此亦天下之至美也。”

听得一众子弟只朗声大笑,皆言膳祖实善,再看那最中央却是“七宝羹”,乃顾府顾子昭独创,制驼蹄为羹,一瓯值千金,既见七宝羹,众人这才想起,并未见顾子昭,正欲相问,只见水面绿幢幢的荷叶间,慢慢驶进一艘小船,船上人举一支火捻,朝荷花芯子里一点,亮起一朵荷花。火捻子左右前后点着花芯,左右前后的荷花一朵一朵亮起来,花瓣透明,映出花蕊丝丝。天烟下来,远处的花也亮了,一池星星点点灿比天河。

这边月宫里,渐次上来歌伎,待近些,方看清是顾子昭那十六名胡姬,分位两列,皆身披璎珞,头戴佛冠,赤脚露脐,胸前那一抹雪痕远甚汉人女子,再加之幽蓝双眸,间或一勾,蝶一般魑魅的舞姿,自是众子弟热切眼神中捕捉的尤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