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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臣本纪 蔡某人 4054 字 2天前

“堂舅要问什么?”成去非听他这么说,便换了称呼。

沈复叹道:“官仓的案子牵扯如此大……”

“舅舅倘是问此事,我无话可说,天子已说得够清楚,舅舅既未牵扯其中,更无需过问,国法落不到舅舅头上。”成去非清楚他想问什么,并不想多议,委婉回绝道。

沈复被他堵得一时憋闷,又不好发作,只好往别处提:“朝堂风言风语的,早在私议廷尉署是你私人,说到底,是我的错,不该给吴冷西定品,把你叔父……”

成去非再度打断他:“沈大人,您是兰台长官,对内监察百官,对外纠检州郡,在您之前,御史中丞这个位子上,三两年就要换人,其中原因您不会不知,今上为何要您任职此间,您也清楚,别人坐不稳,也不想坐,太傅生前曾在先帝面前言沈大人嫠不恤纬,公正严明,请大人勿相忘。严于律己,大人做到了,可宽以待人,以大人之职,实在不该。”

一席话堂堂正正,让人无可指摘,听他又换了称呼,沈复百般滋味涌上心头,成去非年幼居会稽,时人常言乌衣巷的大公子类其母舅,说的便是他,大概也是因见他小小年纪不爱言笑,凡事都讲究一个理字,自幼处事便露有几分不近人情的模样,同自己兴许有那么几分像,但他终究是成家人,像太傅,像他的母亲,却又总是不尽相同。

“看来我是失言了。”沈复尴尬道,成去非点点头:“此案大人亦有失察之处,天子脚下,出了这等大事,大人应及时请罪。”

又是无可挑剔的几句,沈复无奈颔首,再也无话可言。

正要走人,才发现那边大司徒的车驾一直停在那里,家仆已张望许久,沈复抬眼看了看:“大司徒怕是有话问你。”

说着折身去了,果然,家仆见沈复离去,这才跑来道:“请大公子晚上赴家宴。”

既然时辰定在晚膳上,彼时虞静斋也该自台阁回府,成去非遂对家仆道:“转告大人,到时我会去的。”

马车行到家门前,福伯见成去非回来,朝里头喊了声:“大公子回来了,姑娘出来吧!”

只见桑榆探头探脑挎着个篮子,瞅了几眼,忙不迭往成去非跟前见礼,成去非颇有些意外,挑眉看了看她:“桑榆,你有何事?”

“我来给恩公送些东西。”桑榆向来爽朗,此刻竟有几分扭捏,实在是因她也知自己所带之物上不了台面,可昨日吴冷西回到家中,在同穆涯闲话时,忽道了句“桑榆这回给师哥寻了件苦差事。”她本来给两人奉茶,无意落入她的耳,心底只疑虑是不是案子太难查,给成家大公子添了麻烦,可转念一想不对头,案子不是吴公子一手经查吗?不过吴公子既说那样的话,可见成家的大公子定也为其奔波劳累,便不再犹疑,直往乌衣巷来了。

见桑榆把那篮子上的盖头一掀,露出几排整整齐齐铺在稻草中的青皮,福伯在一旁忍不住笑道:“姑娘捂了半天,原是这个。”

成去非并无多少心情,只道:“桑榆,你攒些东西不易,带回去同老夫人用吧。”说着提步就要进去,桑榆一时急道:“恩公是看不上民女的东西,倘恩公不要东西,民女日后只能想法再报了!只要恩公说一声,民女甘愿给恩公做牛做马!”

她是较真的性子,有恩必报,有仇必伸,成去非听她心意表得迫切,忽就想起吴冷西那几句话来,淡笑道:“你这架势,是要学豫让啊!”

说罢才意识到她自是听不懂,遂折身到她跟前,迎上她烟亮亮一双眼,心底浮上一丝愧意来,她这是报错了恩,可又无法言明内情,只好俯身取了两枚青皮,其余仍给她拿布掩了:“多谢你跑这一趟,回去吧!好好侍奉那老夫人。”

桑榆听言,心头发热,瞧他身影进了府,脑中闪过一个念头,闵大人的事倘能在他手上得以雪冤,横竖这大公子比自己大上许多,假若有一日他死在自己前头,她便去给他守三年的坟去!

想到这,忍不住暗骂自己怎么就咒起大公子早死来了?天佑恩公,恩公自然要长命百岁的!桑榆心底念几句听来的半生不熟的佛语,兀自提着篮子去了。

这边成去非则随手把青皮给了下人,方出月门,见水池处琬宁正背对着自己认真洗砚,这个时令,水早转寒凉,成去非不由皱眉,踱步至她身后:

“不要洗了,让下人去做。”

琬宁听出是他,算自上回两人不欢而散,亦有三五日了,此刻心底说不出是忧是喜,起身回首默默见了礼。

她只梳了头,粉黛未施,素净异常,还是这样更受看些,白莹莹一张脸,远甚玉泽。成去非见她拘谨得很,知道多半因上次的事,一时寻不出好的话由,忽留意她身上穿着的是半新不旧的衣裳,便道:

“让杳娘给你做几身新衣裳,天冷了,再做件冬氅。”

“谢大公子,衣裳还能穿,不用做新的。”琬宁低声回道,她是寄人篱下,怎敢随意麻烦他人,大公子尚经常着旧服,她更无要新衣裳的理由。

只是这一句无论出自随口一说,还是真心为之,她都感激。成去非看她人立在这秋阳里,仍清瘦似梅,两处袖管还不曾放下,便上前给她整饬好,触到肌肤,果真一片冰凉,抬眼瞥她:

“这不是胡闹么?水这么凉,当初在家里……”说到此,发觉不妥,遂不再往下说,只拍了拍她的肩:

“回房吧!”

说着错身往前走了,琬宁不舍他就这样离开,却亦无法,眉宇间清愁渐重,只觉那人离自己好不易走近的一步仿佛又变作几步远了。

第144章

日落黄昏,乌衣巷在寒日最后的斜照里投射下来的巨大阴影里, 仿佛是活了太久的一头神兽, 把庞大的身躯横陈在清冷的地砖上, 绣闼琼墀就一直这样横亘在日夜交替的年月之中。

虞府一众客人早到,不过先散于各处观景闲谈。大司徒身侧则是顾勉周云行顾曙三人,几人闲话片刻园子风物,周云行才问起一事:

“我听说阿灰查的四姓田产,此事进行的如何了?”

顾曙笑答:“庄园田产方面, 世叔世伯们不必担忧, ”说着殷殷望向虞仲素,“不过是例行公事, 做做样子罢了, 难不成还真查到自家人身上?至于每家的荫户,尚书令所虑也不是没有道理,既然发了话,我想,也不能当没听见,适当放一点, 让他们恢复自由身, 拨些荒地任其拾掇, 借此增加些钱粮税收填国库,西北那边也有保障,对建康总没坏处的。”

一番话两头都顾上了,眼前周家人, 虞家人,还有自己的父亲,就差大公子了。行事不偏不倚,拿捏得恰恰好,两头都不得罪,这是顾曙的本事,周云行不禁夸赞道:

“阿灰有分寸,这就放心了!过会当浮一大白!”

倒是顾勉听言眉头不展,瞥了一眼阿灰,却也没说什么,目光微微一错,见虞归尘不知何时回来的,身上朝服已换,正往这边来,这边阿灰早换了话风,同大司徒说起了眼底这片开得正好的菊。

似乎今日朝堂之事,对诸人亦无多大影响,虞归尘怔忪片刻,恰巧周云行偏头瞧见了他,笑道:“静斋回来了?快过来,这花还等着你取名。”

语音刚了,那边小厮来报:“成家大公子来了。”

这几人彼此相视,虞仲素打了个手势,小厮会意,引领众人入席,因坐间出不了四姓这些人,座次并不严格依照身份来,客人们在西阶大致坐了,不过首座的位子却是给成去非留着的,虞仲素在东阶的主坐上陪着,众人见此情状,心底了然,成伯渊就是成伯渊,兀自感慨着,见成去非举步而来,虞仲素便笑道:

“伯渊迟了些时候,当浮以大白。”

这是罚酒的意思,众人皆知成去非酒量虽佳,却向来甚少斟饮,在这上头约束得紧,不过既是大司徒发话,且不论朝堂官位高低,只就四姓私人关系,他是晚辈,总不宜拂面的。

虞仲素已从几上取了杯子,俯身舀了特意从玉泉取来的清水上来,众人见他洗杯,既是罚酒非敬酒,大可不必如此,一时说不上来的滋味,饶是常出入虞府的几位宾客尚无此般待遇,当着众人的面,可谓给足了成去非隆重的礼遇,盖因他并不常参与宴会的缘由,物以稀为贵这句话诚不我欺。

等虞仲素斟满了酒双手捧递过去,成去非亦伸出双手来接,仰面一饮而尽,连饮三盏,方把空杯复置几上,这般情景可谓罕见,不过应还不是最能让人开眼之时,坐间虞归尘亦在,那么时间可追溯至七八年前:成去非十六岁那年在叔父征西将军麾下做长史,虞归尘亦在同年短暂出仕,也去了西北。两人少不了碰面,万里黄沙,尸骨遍野,月色则昏暗不清,流霜夹缠在凄烈如长鞭的狂风里,刮得帐幔哗哗作响,杀伐不止,有骁勇的敌将和接连悲鸣着倒下的战士。飒飒风鸣与寥落的画角鼓声一并传来,到处都是浓稠的血腥,成去非身受重创却感觉不到任何疼痛,虞归尘同他并肩作战,几乎为之送命,整个乌衣巷都为两个少年人担忧,两人却从未像此刻般尽兴,待令人耳鸣的杀伐声息止,带一身伤,抱着酒坛痛饮不止,据虞归尘回忆,成伯渊在那次战役后,大约是喝光了三五坛酒,两人躺在苍茫大地上,望着头顶苍穹,竟也能谈起老庄来,齐万物,一死生,尽在那一刻可得一样。

江左名士,只需两样便可,痛饮酒,熟读《离骚》,如此看来,成伯渊亦可为名士。何时能再睹乌衣巷大公子那等模样?大约只能在那欲挽天河,一洗胡虏血的壮志中而已。

“都说你是霜气横秋,是亭亭山上松,眼下,却自有封侯万里之外的气魄,伯渊,你这倒让吾等更生年岁之忧啊!”虞仲素有打趣的意思,满座大笑间菜品已上齐。

今晚酒席清淡,席间周云行笑道:“本只想讨一碗粳米稀粥的,不料竟是一桌非时非地菜肴,如此看来,稀粥是喝不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