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节(2 / 2)

权臣本纪 蔡某人 4154 字 3天前

“嗯,都到了就好。”凤凰六年夏末初秋的晨风微拂过他额间密布的横纹,带来一枝枝红艳的清芬,黄裳微微眯起眼,望了望头顶湛蓝的天空,又看了看凉亭方向,道:“走吧!”

巍峨的太极殿,犹如一具庞大而静默的兽,正无声敞开怀抱,是在等至尊天子的骑乘,还是在等吞下何人的生身?黄裳就站在方方正正的白玉石阶上,指挥着骠骑将军发丧之地的一切务事,倘稍稍扭头,便可见千曲百折的回廊,斗拱飞檐下的铁马悬空而响,甚至可见一二鸟影自天际敏捷掠过,他微微有些出神,想起久违的故人来,那时太傅成若敖尚年轻,那时大公子尚未出世,时间就在记忆某处仓皇而动,黄裳看着忙碌的人影,看着熟悉的缟素,少顷,不禁将目光投向更远处的水阁。

日子近了,挽歌将奏,棺木欲落,在东堂为国朝最为年轻的重臣预备下开国来至高至尊的丧葬开场之际,骠骑将军成去非却一人独坐于自家后院一间毫不起眼的斗室内,他面色依旧苍白,双目却已恢复往昔冷酷自持,他便静静坐在这里,静静听着令人心碎的凄楚哭声,断续送至耳畔,白日里络绎不绝吊唁的宾客,暗夜中四下通明的灯光,灯光中又浮动着的无数人影,成府上下所有的声音、动静无一不在,而他,只需心头的寒意将他深深裹在其间,将他与一切声音与气息远远隔开,而他的心神,也一如几载前的钟山前夜——

清明透彻。

苍天从来给他成去非的只是间不容砺,是注定的侜张为幻,是青史暧昧不清的笔笔春秋,他的道从不会如折槁振落,那么他的人也就只能砥砺前行,不可回身。至于他的再度登场,亦注定需庸人来铺那一砖一瓦。

这样的独处静坐,直到赵器犹如鬼魅般无形潜入,径直来到他跟前附在他耳畔低语一阵,成去非眼中的漠然同面上轮廓一样隐藏在了烛影同夜色交织的阴影之下,只缓缓点了两下头。

他的眼眶处布着浅薄的郁青之色,他的神情也犹如冰春寂寂,赵器却远远做不到一如主人般镇定自若,面上始终挂着一副踧踖之态,在无话可说之后欲要退下之际,忽听成去非开口,那声音低如鸦羽飘零:

“贺娘子还未醒?”

这是他第一回问起,赵器微微一愣,回道:“贺娘子中途醒过,却又昏迷了,娘子她,据闻不是太好……”

府邸上下皆知大公子之死,犹如炽炽烈焰,将贺娘子可谓焚烧至皮销骨熔。于他,自不难想象,只是现下逼仄,他自身亦只能受着石磨水淬,不得不化而为刃。

“大公子,”赵器吞吐,“大夫已说,只怕娘子捱不下去……”

成去非的面色有一瞬而愈发苍白,心神一时好似被扯裂,忽冷忽热辗转交错,直撞得胸口发疼,启口时却淡漠到不带半分情绪:

“那就要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赵器闻言只觉一阵寒意,如覆冰霜,再看成去非:他那一双眼睛,犹如竹挂残雪,如何也消融不得。

斗室又独剩成去非一人,他慢慢抿紧了薄唇,起身吹灭灯盏,除去衣裳,卧于床榻,复归沉默,他永远给不了的仁慈,此刻讳莫如深——

那些因他而起的哭声,那些因他而起的伤心,他不可有一丝动容。

至于他所亏欠者,所辜负者,如定要凋零,他唯一可寄托可偿还,不过他年春生,愿为其冢前锄草而已。

第242章

凤凰六年立秋, 骠骑将军于东堂发丧,帝与百官亲临。

倘如有人肯留心鼻间味道,便知草木凋零的气息,这一日, 是骤然而至的。然而, 秋之初初的日光,同往昔过去的年份并无甚区别,它依然安安静静照着千里江山,帝都宫阙。只是草木的芬芳不在,已现衰败之相,可人既非草木,便无暇顾及这衰败,只因那年轻的重臣与草木无从相比, 春来再生, 春心可待,与他皆再无半点关系。

宫门外,百官丧服以临东堂骠骑将军丧仪, 众人肃穆, 在司马门徐徐敞开之际,一阵秋风穿堂而来, 终让人有种幡然之意,酷烈之夏已在不平静的大疫中煞尾, 因此送命者不计其数, 这其中也大可算上骠骑将军一个, 消逝于芸芸众生,同化枯骨,再分不得贵贱。然将军之生平功勋,将军之生平轶事,一时间却难能随秋风而去,尽在时人口齿流转间。

待百官着丧服顺着官道入宫、入殿,身后道道宫门渐次悄然轧轧而合,东堂最终犹如层叠花瓣中的一点蕊心,被彻底包裹在巍巍宫阙的最深处。

东堂内,并州都督刘野彘同征西将军成去远之间,尚隔几人,两人微微碰了碰目光,再无任何交流。前方主事者为大司徒大鸿胪太常三人,依照故事,帝于东堂举哀三日,再发引骠骑将军梓宫。是以早前,大司徒已奏其行迹成文,上呈天子。本朝惯例,凡薨亡者,请谥由其子孙或僚属先向大鸿胪卿提出,再由其所属州郡大中正供写其“行状”,中正将“行状”移交大司徒府,而后交至太常寺,由太常卿、太常博士依据行状评定谥号。然骠骑将军丧葬一事,自一开始,便多有打破旧制之处,遂此间台阁司徒府参与议谥,百官并无诧异之处。

英奴先命近侍拿出几日前所上呈的那篇《祁故骠骑将军持节都督并州诸军事徐州诸军事兼徐州刺史定国公成去非行状》,由大司徒宣读布告:

“祖昉,皇任丹阳郡太守、扬州刺史;父若敖,皇任并、雍、凉都督西北诸军事、尚书令、录尚书事、太傅。建康乌衣巷成公二十七年行状……”

乌衣巷成去非不到三十载的功业皆录其间,洋洋洒洒,事无巨细,一一列举,大司徒沉郁顿挫间将此行状读毕,诸臣面有悲色,默而不语,天子方道:

“朕之所以让大司徒将行状宣读布告诸卿,是因有司所呈谥号,摇摆于‘文贞’忠武‘尚未有定论,今日于东堂为骠骑将军举哀,自然不想因此又引得诸位打嘴皮子仗,还是希望此事能早日定下,以慰将军。”

“此行状,已把骠骑将军为官十数载功绩说的非常清楚,将军虽英年早逝,却一直兢兢业业,文治武功,实称朝望,既如此,当以’忠武‘更为全之。”中丞沈复自骠骑将军身亡以来,气色便差了许多,此刻无须顾虑,也无须等待,已是第一个出列评议之人。

有人道:“中丞这话听起来,不像是说骠骑将军,如此评价,倒像是在说诸葛孔明,将军虽有功绩,但恐怕离’忠武‘还差些意思,今上,臣封驳‘忠武’。”

沈复闻言看了看这人,心中一闷,正是自己兰台中一御史,这人满脸正色,一席话说得众人纷纷将目光投向他二人,长官的台便这般轻而易举给拆了,余人各怀心思,一时无人出声,沈复嘴角直抽搐,天子方说今日不是来打嘴皮子仗,看来自己竟无意挑开了头,不免气滞,正欲再启口,这御史却不依不饶道:

“今上,臣以为这不公平,且这两个谥号皆不适宜。”

英奴略一皱眉,问道:“你倒是说说哪里不公平了?又哪里不适宜了?”

御史自不顾他人目光,只道:“骠骑将军的行状乃扬州大中正,也便是大司徒亲手所书,参与议谥的又是台阁、公府,”说着环视一圈众人,继续道,“台阁诸多尚书曹郎,皆将军下级属官,难免会有溢美之辞,而公府,同乌衣巷又有着千丝万缕干系,有偏颇之心也不足为奇,所以臣以为这不公平,无论是台阁所定‘忠武’还是公府所定‘文贞’皆过誉了。”

天子显然未曾预料此人竟敢有如此言论,而座下众多文武亦是一片错愕,然御史所言细想,似乎自有不可辩驳处,然此人不知死活,一下得罪台阁公府两头,却不知从何处得来的勇气,正是百官无人稍能理解的,即便身为御史,直言谏事为其本职,却实在不该发此并无确实评判依据之论,如此处事立身,也断无可取之处。

英奴本欲不言此事,问这人有何想法,大尚书虞归尘已开了口,直视那御史,冷冷道:

“御史的年纪也不小了,为官多年,也就只会这点嘴上功夫,先不说他人,日后御史的行状上,唯信口开河可记而已。”

大尚书从未有如此锐利之时,犹在错愕中的臣子因而更为错愕,众人一样的素服,一样的神情,从未如此整齐划一,然大尚书嘴角讥讽不散,明明白白让臣子们瞧得更为清楚:

“大司徒所书行状,还请御史寻出不符实况之处,骠骑将军文能提笔安天下,武可马上定乾坤,江左无人可出其右,御史的功业焉在?不过两片薄唇,以言害人,素日不见御史出头,此刻却犹如癫狂失智,公然指责台阁公府,更欲无故贬低将军,”虞归尘忽掉头望向天子,“今上,今日是为将军发丧举哀,此人却居心叵测,臣恳请今上命人将此人先扠下去。”

“大尚书当真是宝剑出鞘,锋芒不让,江左无人不知大尚书同骠骑将军私交甚笃,这番话,又是出于公还是出于私?”此人毫无惧色,迎面而上,愈发引得百官瞠目结舌,不知这人何至于昏头道如此田地,竟道出如此直白不留情面的言辞来,大尚书的颜面当真是未给留一分余地。何况,经这半日的思量,已有人回神意识到此人攻讦中皆模棱两可,并无统一标准考量。

一旁的虞归尘忽甩袖颔首:“不错,我同将军私交甚笃,时人称之为‘连璧’,你可知何为‘连璧’?”他冷笑两声,“你自然不知,你这等只会嘴上功夫的人,便是连乱石也不如,又怎知美玉之价?我此刻便告诉你,于公于私,我都要为骠骑将军正名,台阁公府拟出无论‘忠武’还是‘文贞’,只有不足处,你倘是有疑义,拿出实凭来,请今上明察慎审,否则,只冲你诽谤台阁诽谤公府妄议重臣这一点,按我大祁律,现下便能革了你的职将你治罪!”

大尚书果是一把久未出鞘饮血的利刃,此刻乍然拔出,依然毫无锈斑,可披荆斩棘,轻易勾起百官一抹记忆:是了,大尚书也是在战场流过血的,司马门前杀过人的,他并非只有静穆,金刚怒目的一刻,同样凛然生威,同样秋风无情。

交锋至此,那御史已然全败,面色由白转青,好半日说不出一个字来,四周一片死寂,坐上的天子虽微有震动,却听出些许的趣味来,眼前局势忽变得生动起来,骠骑将军尸骨未寒,朝堂之上却已将他的死欲要演义为一场闹剧,然而更让天子心下兴奋的紧随而来,避无可避的,全神贯注的奋力厮杀,哪怕只是口舌之争,也要在一片缟素中泼上浓墨重彩的一笔,以此来奏响征伐的号角。

不在边疆,不在大漠,正在他们最为熟知的战场——

庙堂之高,高处可胜寒。

天子没有办法阻止,没有能力阻止,亦没有心去阻止,是以当尚书仆射不改往昔庄重淡泊的姿态轻轻启口的一瞬,群臣中的哗然终更上一层楼,他说:

“今上,臣有事要奏,不过臣先要说的是,臣亦封驳‘忠武’‘文贞’两谥。”他的话音不大,他说话向来如此,轻柔,节奏永远不至于令听者尴尬,以至于群臣在思忖当初台阁议谥时仆射是何态度时,大尚书突然回望了他一眼,未多做逗留,又望向了自己的父亲,一直未发议论的大司徒虞仲素——

大司徒多皱的眼皮动也不动,仿若入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