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十指相扣(1 / 2)

美人挑灯看剑 吾九殿 8037 字 1个月前

有人抓住了他。

以十指相扣的方式。

指骨烙着指骨, 掌纹接着掌纹,指尖烫过手背,掌心沸过静血昏昏沉沉间, 仇薄灯觉得自己被紧紧地拥住了, 被用力地拢住了,清凌凌的药味铺天盖地, 像张不论从多高的地方坠落都会将他接住的罗网。

是谁

他想看清那个人的脸, 那个竭尽一切来拥抱他的人长什么样子,但眼前一片漆黑, 眼皮重如千钧。

黑暗里,一切都被模糊了, 只剩下与他相扣的手,静如山岳,戴一样冰冷的东西。

是了。

他记得那是一枚

“夔”

“傀傀傀哪里有傀”

趴在桌子边头一点一点打瞌睡的左月生猛地跳了起来, 惊慌失措。

“什么那鬼东西还有吗”

“夔龙镯。”

“哦哦不是傀啊”左月生惊魂未定, 自从经历过满城人都被傀术控制后,他就有点杯弓蛇影, 听不得“傀”字, “吓死老子”说着, 他就要灌点酒压压惊, 手刚一伸出去就意识到了不对,瞬间猛一回头朝床上看去,“姓仇的, 你醒了你居然没死”

“我没死你很失望是不是”

仇薄灯歪歪斜斜地撑起身, 捂住鼻子,眉梢一沉。

“你是想谋财害命吗把酒坛子都给我丢出去”

“喂喂喂,”左月生不敢相信地瞪大眼, 一副心灵受到巨大伤害的样子,“仇大少爷,您就是这么对待辛辛苦苦给你守夜的人”

“少爷我还没死呢,守夜守你个头”

仇薄灯太阳穴一跳一跳。

醒来的房间勉强算熟悉,在柳家的净室里。

只是此刻房间里酒气冲天,酒坛子东边一个西边一个丢了一地。桌上吃光的果点碟子垒得摇摇欲坠。换了件月白衣的陆净靠着桌子脚,呼呼大睡,居然还握了个酒杯没撒手要不是刚醒来,使不上力气,仇薄灯绝对要让这两个傻叉也见识见识什么叫做“四无相”。

四无相,死无相

“什么谁死了”

陆净诈尸一样猛一直身,忘了自己在哪,“哐”一声,重重地一头撞上了桌子。

“哎呦谁敲本公子闷棍”

“”

仇薄灯往床头一靠,开始思考这种充满二百五的世界,到底有什么存在的必要

“不是谁死了是我们仇大少爷祸害遗千年”左月生应道。

“没死啊,那我们棺材岂不是白买了”陆净捂着脑袋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清醒点后看到仇薄灯冷飕飕地瞅他,回神一看满地的狼藉,顿时假模假样地“哎呦”一声,“胖子啊你先收拾哈,我出去拿东西”

“喂”

左月生罕有地逃离现场比人慢了半拍,转头看到仇薄灯不善的眼神,只好认命地开始收拾,一边打开窗户,一边一手一个哐哐哐地把酒坛子丢出去。

仇薄灯努力平息杀心。

冷静下来后,仇薄灯摸了摸左手手腕,腕上空荡荡的有些不习惯。昏迷前自己似乎因为业障反噬,疼得死去活来,就要挥剑一了百了时,被制止了。有人握住他的手腕,然后他便沉入了昏眠。

就没有再疼了。

他没看清是谁。

“我怎么在这里”仇薄灯问。

“你怎么在这里”听仇薄灯提起这茬,左月生的心虚顿时没了,“那天我们本来想去看看你有没有以身殉道。要是以身殉道了,也好赶紧趁天凉没臭,给你风风光光下葬。结果到了东三街一看,贼老头拦腰两节死得干脆利落,你小子却生不见影死不见尸,连块骨头都找不到。妈的,你知道全城人在一堆破烂里翻了多久吗”

“多久”

“一天一夜”左月生愤怒地伸出自己宽阔肥硕的手,“看看看刨地刨得皮都脱了一层。”

“唔。”仇薄灯慢吞吞地发出个单音,“那最后是打哪里刨出来的难不成有人当我已经死了,提前给我埋坟坑里了”

“那我可真要为这位英雄好汉烧香拜谢。”左月生咬牙切齿,“我们就差给你买棺材搞个衣冠冢了。不过你连衣服都找不到,就商量着,干脆拿你盖过的被子顶一顶,结果一回这里,发现,你就在床上睡得比谁都香”

“谁送我回来的”仇薄灯追问。

“你问我我还想问你呢”左月生翻了个白眼,然后一努嘴,“人是没见到,不过还给你盖了件大氅,这么久了你就没发现么”

仇薄灯一低头,才发现被子上的确搭了件大氅,

纯黑色,有淡淡的暗纹。

左月生扇了扇,估摸觉得通气通得差不多了,见仇薄灯在打量那件衣服,就走了回来“我之前还当你是开玩笑呢,没想到居然是真的。”

“什么玩笑”

仇薄灯一边想着扣住他手腕的人衣袖好像也是黑色,一边将大氅扯了起来。不出意外地闻到了淡淡的冷药味。

“就冲着你这张脸怎么也会有十个八个大能,愿意暗中护卫啊。”左月生狐疑地看他,“仇薄灯仇大少爷,我们现在可是生死之交了,你再装傻充愣可就不厚道了。”

仇薄灯扯大氅的手一滑,震惊地抬起眼“等一下,谁跟你生死之交了什么时候的事”

上辈子仇家家大业大,实力雄厚,就算仇大少爷众所周知的脾气差,孜孜不倦想凑上来跟他称兄道弟的照旧没有八百也有一千。

仇大少爷的择友标准倒也不多,就两条

第一,颜值不能低,马马虎虎也得有他的十分之一,否则会寒碜到大少爷的眼。

第二,十八般武艺天文地理要样样齐全。

前者仇薄灯自认为天下有颜一石,他独占九斗九升,天下共分一升,也就是说全天下加起来都不够他的十分之一至于此推断充满多少仇少爷的个人自负暂且不提。后者,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人,倒不是没有,但大多是国之栋梁,家族之精锐,和仇薄灯这种斗鸡走狗醉生梦死的纨绔,不是一路货色。

两条一加,天底下就没有配得仇薄灯认可的朋友人选。

熟料,一睡一醒,竟然有人直接越过“朋友”,晋升为他的“生死之交”

问题是这自称“生死之交”的人,跟仇薄灯的两条黄金友律,压根就不沾边啊。

“当然是”

左月生清清嗓子,刚要高谈阔论,就听到陆净尖声尖气地穿过了整个院子。

“来了来了”

陆净端着一个药罐,一路小碎步地进来。

砰。

药罐被郑重地放到桌上,陆净气运丹田,煞有其事地掀开了盖子“药谷不传之秘,生死人活白骨,养灵魄安神魂之秘方,花了我一个晚上,用尽全枎城最好的药材,才熬出来的这药。仇少爷,请”

仇薄灯惊奇地发现,这碗药给他带来的危险感,比扛着万象八周伏清阵还强。

妙手回春十一郎名不虚传。

左月生朝陆净使了个眼色,陆净立刻去把门关好,不仅上了里锁,还搬了把凳子堵住门,防止有人直接从外面撞开。左月生摸出个碧碗,把咕噜咕噜冒着诡异气泡的姑且称为“药”的东西倒了一大碗。

“玻璃浅棱的,碧绿的。”左月生还特地解释,“你点名过的碗,没错吧”

“你可真贴心。”仇薄灯夸道。

“那就没错了,”左月生贴心地把碗递给他,“来,陆兄一番心意,趁热喝了吧。”

“左月半、小净子,你们想除魔卫道可以直接说,”仇薄灯盯着那碗黑不黑,红不红的东西,慢吞吞地开口,“不必用这么麻烦的办法。”

“小净子是什么”陆净一愣,随即勃然大怒,“什么除魔卫道,这可是药谷秘方,能够缓解业”

“咳咳咳咳”左月生咳出了肺痨。

陆净打住话头。

左月生摸出枚玉牌,注入灵力,外边原本还能听到的一点细碎声音顿时全消失了。整个房间像和外界失去联系。

仇薄灯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那枚玉牌,斜披上黑氅。

“好了,”左月生说,“现在可以问了。”

“你这一身业障到底是怎么回事”陆净接口,顺便强调了一下,“我那药真是药谷秘方,用来缓解业障反噬的”

“这个啊”仇薄灯慢悠悠地开口。

左月生和陆净一起屏息凝神。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们”

仇薄灯粲然一笑,却又瞬间敛去笑意,纯黑的眼眸冷冷地看着他们。

左月生和陆净没见过他和老城祝拼杀的样子,也没有近距离地亲眼见过他一身业障的样子,对“姓仇的一身业障”这件事没有任何具体的认知,直到这一刻仇薄灯一张脸大半笼罩阴影里,皮肤冷白,嘴唇殷红,眼神冰冷,仿佛一柄在黑暗中转动的剑,血爬过它的刃口,一种危险而逼人的压迫感。

“你们算我什么人啊”仇薄灯轻柔地问。

左月生和陆净的表情凝固住了。

仿佛猝不及防间,被人迎面揍了一记老拳。

“完了,这厮要杀人灭口,”左月生挤出个笑,捅了捅陆净,“这小子是真的没良心。”

“你、你你我们怕别人发现,都亲自给你守了好几天房门了”陆十一郎单薄的“江湖”忽然稀里哗啦地碎掉了。

这两人的表情太丑了。

丑得让人不忍直视。

“我不知道。”仇薄灯决定放过自己的眼睛,向后往床头一靠,“反正莫名其妙地就有了。”

“不想说就算。”陆净粗声粗气,猛地站起身要走,“本公子也懒得知道。”

好心被当做驴肝肺,闷着一股江湖折戟沉沙的郁火,一秒都不想在这里多待。

左月生用力拽他的衣袖。

“死胖子,你要热脸贴”陆净怒气冲冲地骂,一回头突然愣住了。

仇薄灯低垂着眼睫,安安静静地看着自己的手,同样还是坐在阴影里,给人的感觉却和刚刚完全不一样了。他声音平静,仿佛在说其他随便什么人的事,总之不是他自己的“谁知道呢反正本来就活得莫名其妙的,现在莫名其妙地多了一身业障又算什么说不定我就真是什么毁天灭地的邪祟,迟早要被除魔卫道了。”

陆净心说这人又在扯什么鬼话。

哪有人活得莫名其妙的。

左月生又用力拽他的衣袖。

陆净斜着视线,瞅见左月生蘸着酒在桌上写了几个张牙舞爪的大字

这家伙没爹没娘

陆净愣了一下。

他以前就是个专注风花雪月的陆十一郎,哪家酒阁的琴声最清透,哪家花楼的曲儿最婉转,他全一清二楚,至于其他的也就偶尔听说一些。对于太乙小师祖的事,最常听说的,也就是他如何如何能折腾,全然没想过,这人是个无父无母的。

他、左月生和仇薄灯可能在别人眼里,都是同样的货色,但到底他和左胖子是双亲看着,恨铁不成钢也好,生灌硬输也好,总有那么一两个人是期望他们平安无事长长久久地活着。可仇薄灯只是太乙的小师祖,太乙的人这么多年供着他,他为非作歹,有人劝过有人拦过吗

没听说过。

这世上,除了爹娘,谁又管你活得怎么样好还是坏,走得长远还是一时风光。

陆净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的阴阳佩,一边说着“死胖子你踩到我衣摆了”一边慢吞吞地不自在地坐下了。

“我觉得完全有可能是因为你小子太不干人事了,”左月生一本正经地分析,“我不就小时候和你打架,把你打哭了吗你扭头撺掇我爹克扣我月钱,太缺德阴损了还有那次,老头子突然没收我的飞舟,是不是你背后搞了什么,还有那次我被流放到雾城,还有那次我靠,姓仇的,你这么多年,真就件人事都不干,你不业障缠身谁业障缠身,这就叫苍天有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