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1 / 2)

第八章

夜已深。独自在外头晃了大半天的章灵,噙着一抹似喜似悲的恍惚笑容,慢慢赠回了家。

从今天起,到两年后的元宵为止,她已和风哥哥说好,在这段期间不再相见。可她心底空空落落的,像是遗失了什么。

春夜微暖,她却突然觉得有点冷。

“我该怎么做,才能让他相信我?”她仰望着天空稀稀落落的星子,小脸上满是迷惘与惶惑。长夜无语。

“我还能怎么做?”章灵步伐沉重地走过小桥,步过西苑,不经意瞥见帐房视窗隐约犹有灯火。

咦?都这么晚了,怎么阿娘还在帐房里?她正想开口唤,却听见帐房里有个男声叹息― “夫人,这事太严重了,恐怕不是晚生可以担待处理的。”

“戴先生,你是这京城里最有本事的帐房先生,请你一定要帮帮忙,我们章家一世都感激你… … ”章云氏低声道,声音透着罕见的焦急。

“夫人,若晚生能帮得上的,自然会尽力相帮,可是之前的帐房先生手法太狠毒俐落,所有买卖契约上盖的全是章氏的印信,就算您不认也不成。”帐房戴先生摇着头,一脸爱莫能助。“夫人,这是晚生这些日子去张罗搜寻来的条子,您可一一过目。”

发生什么事?什么帐房先生手法太狠毒俐落?他们说的是谁?

章灵心下忐忑不安,直觉想逃离这彷佛笼罩着不祥预兆的帐房,可是双脚却自有意识地钉在原地,无法动弹。

章云氏沉默了很久很久,再出声时,已是略带哽咽。“不……”

“唯今之计,只有估计清点出损失到什么地步,还有,外头究竟有多少人是拿着章氏开出的质借条子。”戴先生顿了顿,不忍地道:“晚生粗步估算过,若将手头上仅剩三处房产,外加这大宅子全数卖了,或者足够赔给那些人。”卖这大宅子?卖她的家?章灵脸上血色顿时褪得一干二净。为、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阿娘!”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一把推开门,脸色惨白地望着继娘。“到底发生什么事?为什么要卖我们的老家?这是咱章家传了好几代的宅子,无论如何都不能卖呀!”

“阿灵””章云氏万万没想到女儿会出现在这里,面色大变。

“究竟怎么了?你告诉我呀!”她心急如焚,一把抓住继娘。

章云氏镇定下来,勉强挤出一朵笑来。“傻丫头,没事,我只是跟新来的帐房先生沙盘推演一下,倘若咱们章家财务出状况的话,究竟该怎么处理才好… … 娘只是在考考戴先生罢了。”

“是吗?”她脸上惊惶之色犹未褪,转头望向新帐房先生,“是这样的吗?”

戴先生吞吞吐吐,“这… … ”

“就是这样!”章云氏断然道,随即揽住她的肩头,笑着就要将她往外推。

“大人在谈事情,小孩子回房睡觉去。你尽管好好过日子,开开心心过日子,其他的都没你的事。”

不,不太对劲。她心下隐隐约约察觉到气氛异样,阿娘的笑脸灿烂得像有些太刻意了。“事情爆发多久了?”她转头问戴先生。

“没多久,”戴先生是个老实头,不隐瞒的答道,“最多才半个月,可消息应该压不了多久了。”

章云氏心猛一跳,想阻止已是来不及了。

“这么说是真的?”章灵大受打击,不敢置信地望向继娘,“老苏先生真的害得我们家得卖宅子还债… … 为什么会这样?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 … 为钱。”无言了好久好久,章云氏再开口时泪水已然落下。“阿灵,娘对不起你,没能替你把章家的产业守住,娘就算死了也无颜到地下见你爹… … ”

“阿娘,你不要这样说……”章灵鼻头一酸,望着像是突然间衰老了二十岁的继娘,“不是你的错,可是为什么会这样?老苏先生是咱们章家用了一辈子的老人啊!会不会是哪里弄错了?”

他甚至还是从小看着她长大的,以前还时不时抓蝈蝈儿给她玩,还带她去放风筝。说老苏先生卷了他们章家的款,她说什么也不信!

“阿灵,我何尝不希望这是误会一场?”章云氏气色灰败,含泪跌坐椅内,苦苦笑了起来,“若不是咱们章家用老了的人,我会那么安心将帐和印信全交代给他吗?说是可以便宜行事,犯不着大小事都寻我这妇道人家拿,却万万没想到他却 … ”

“没想到什么?他做了什么?”章灵屏住呼吸,心跳像是快停止了。

戴先生轻咳一声,语带同情地道:“他将章家一十九处地产全抵押了出去,做得神不知鬼不觉,还用章家名义质借了许多银子,然后留下这天大亏空、一笔烂帐,就此一走了之。”

章灵眼前一片发黑。

不… … 不可能… …

“阿灵,你放心,娘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他们动咱们宅子的。”章云氏咬紧牙关,美丽眼眸透出腾腾怒火。“要钱没有,要命一条!再说了,就算是咱们章家的印信盖下的契约,我也要去告官,我让他苏通海揣着大笔银子逃亡天涯海角,一辈子寝食难安!”

“就怕难哪。”戴先生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不忍地戳破她的念头。“您可以告,官府也可缉捕,但他有的是银子,大可隐姓埋名过舒心日子… 但说到底,夫人,您恐怕还是得先面对这个烂摊子。”

章云氏面色僵硬,拳头握得死紧。

“阿娘,不如我去找风哥哥求救吧?”章灵脑袋灵光一闪,苍白小脸亮起了希望之光。“风哥哥神通广大,他会知道该怎么做,他会帮我们的!”

“不。”章云氏闭了闭眼,悲哀又心疼地望着她。

“为什么?风哥哥他会帮我们,他一定会的!”她热切地看着继娘,满眼都是强烈的信心。

章云氏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最后牵起她的手,勉强笑道:“咱们回房里,慢慢说。戴先生,时候不早了,你也歇去吧。”

“是,夫人。那么关於这些帐!”

“明儿再说,今天大家都累了。”章云氏腰杆挺得老直,雍容威仪依旧在。

“该来的事躲不掉,多储备点气力,咱们同他奋战到底!”

“是,”戴先生点点头,“夫人。”

章灵既敬佩继娘,却又感到大惑不解。为什么阿娘无论如何都不肯拜托风哥哥帮忙处理这些严重的事?他势力大、人面广,这件事到他手里还不轻轻松松迎刃而解吗?何况他就算不看在她的面子上,也会看在阿爹过往的情分上,不至於眼睁睁看章家就此蒙受打击、一蹶不振的。

他会,他一定会愿意的!

章云氏牵着她的手慢慢走,在寂静无人的花墙畔,在清冷的月光下,侧头看着她满眼的热烈和信心,不禁低喟一声。“阿灵…… 你还想让人瞧不起到什么时候?”

章灵一呆。

“阿娘,我不明白你的意思,谁瞧不起我了?”

“风满楼。”

她怔了怔,随即浅浅地笑了起来。“风哥哥不会瞧不起我,他很爱护我,真的。”

“他瞧不起你。”章云氏重复。“不会的,他……”

“他曾经说过喜欢你吗?”章云氏冷冷地问。

章灵顿时无言,随即强自扬起微笑。“虽然还没有,但他给我机会了,我们俩约定两年后,只要我能向他证明我有能力成为风家主母,证明我喜欢他不是随便说说的,他或许就会娶我的。”

章云氏怜悯又悲伤地看着她,“阿灵,你还要傻到什么时候?就为了个不信任你的男人,你花了多少力气,付出多少努力,可到头来只争取到一个约定… … 说到底,这还是你求来的。”

“我… … ”她心猛地一震。

“悲不悲哀?你如花似玉的一个女孩儿家,正是该被呵护被照顾的时候,就算不能窈窕淑女君子好述,至少也得你愿我肯两情相悦,可是你呢?”章云氏终於再也忍不住,两手紧紧抓住她的肩头,苦口婆心的劝道:“阿灵,你醒醒吧!强求一个不爱你的男人,最后痛苦难过的只有你自己… … 阿娘已经失去了你爹,我舍不得再见到你受伤害呀!”

她被继娘的眼泪惹得心都揪在一块了,不禁也跟着哭了。“阿娘,你不要这么说,我不会难过,不会受伤的,你别净顾着担心我,而且这一切都是我心肝情愿的。”

“阿灵,你究竟明不明白我在说什么?”章云氏看着天真坦率单纯的章灵,心更痛了。“如果他是真心喜欢你,他不会舍得见你这么吃苦卖力,不会要你向他证明什么;如果他是真心喜欢你,就算你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他依然爱你。”

章灵呆呆地望着她,看着她脸上沉痛的悲怆与气苦,胸口不禁掠过一阵椎心刺痛。

积压在心底深处的迷惘与惶惑渐渐清晰明白起来,在这一瞬间,她终於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茫然失措了。

原来她的心,也是深深害怕的。

怕自己做的不够,做的不对,做的不好,更怕自己做了再多,风哥哥依旧只是天上那一弯高傲遥远的月,任凭柳丝如何多情,依旧捞不起水面那一弧冷冷的月光。她怕… … 原来她真的很怕。用尽一生的力气,换来的依旧是他的不屑一顾,那么,届时她还有任何出现在他眼前的勇气吗?

“我也想你幸福。”章云氏苦笑着,“虽然人人都说继母心狠,多半淩虐前妇生的子女,可是你知道阿娘不管对你凶还是待你好,都是本着一片真心。我不管别人怎么说,我就是不能让你受半点委屈,你爹临死前也嘱咐过我的,我不能辜负他的托付。”

“阿娘,我知道你疼我,一直是最心疼我的。”章灵哽咽道,泪如雨下。“我知道自己蠢,可是我就是没有办法不喜欢他…… 阿娘,你就让我再任性一次吧!”

“傻孩子…… ”章云氏将她紧紧揽入怀里,也哭了。“你真是个傻孩子… … ”

“我对风哥哥有信心,所以他会帮忙我们的。”她仰起泪痕斑斑的小脸,语气坚定,“明天一早,我就去求风哥哥帮忙!”

“别去。”

“阿娘,你别管,我也是章家的一分子,我不会眼睁睁看着咱们家倒下去!”她脸上神情严肃而坚决。

“我也相信咱们家会渡过这次难关的。”不知该怎么说服她才好了,章云氏心乱如麻,只是她心里总有一种莫名的、不好的预感。

大清早,章灵躲在风府大门附近的老树下,探头探脑,犹豫不决。尽管昨晚对阿娘胸脯拍得震天响,保证她一定能够搬来风哥哥这个救兵,可是临到这儿,她却不由自主地却步了。悴,怕什么?风哥哥会答应她的。

一想到这儿,纵然心里万般忐忑不安,她仍然挺直起腰杆,硬着头皮走了过去。

书房里,正整理着卷宗的风满楼闻知章灵来了,不禁一怔,心头掠过一抹喜悦,可随即又沉了下来。

昨日说好的事,莫不成今天她又后悔了?

坦白说,他非常期待两年后的那一个约定,因为时间可以考验、可以证明所有暧昧不明、混沌不清的感情。他希望届时她已经真正成熟长大,能够真正为自己所说的话、所做的事负起责任。他希望她所说的喜欢,不仅仅是妹妹对於兄长的崇拜,或是对於一个恩人的报答。

他希望… … 她是真正将他当成一个男人来看待的。

但是昨日的振振有辞反照今日的出尔反尔,令他不得不怀疑!

她,究竟有没有将昨日订下的约定当一回事看待?

他的心不由得一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