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1 / 2)

崩原乱 四下里 5618 字 1天前

……

秋风渐渐萧瑟,几场秋雨过后,天气便真正凉了下来。

午后迟迟,廊下养着几双相思鸟,不时啁啾轻啼几声,十分悦耳,远处芭蕉下睡着一只羽毛雪白的鹤,静静地不动,偶尔有被风吹落的叶子轻轻掉在芭蕉上,那样轻绵的声音,细小得泛不起丝毫涟漪,风中已经没有了刚入秋时的丝丝热意,很是凉爽,透过窗子徐徐吹进殿内,搅得珠帘轻颤不已,黑色油润的长案上,一张写满端正小楷的宣纸放在正中间,用玉石镇纸压住,上面的墨汁已经干透了,散发着淡淡墨香。

软糯的午后阳光薄薄洒在地面上,四下静悄无声,身材高大的男子睡在榻上,枕着双绣轻罗软枕,腰间盖一条薄毯,男人骨子里就是冷漠端严的性子,就连熟睡中也是保持着整齐的姿势,显不出一丝沉眠时该有的恬宁之意,剑眉飞扬入鬓,冰冷冷不驯的样子,眼角略向上提,密黑的睫毛亦是微微上翘,让人油然生出一股想要吹一吹的冲动。

未几,珠帘轻轻‘哗啦’一声被拨开,珠子互相碰撞的声音小小地打破了殿内的深静,一个纤细的身影走进来,不过是家常的梨花青大袖便服,配着碧色腰带,身上一应挂饰全无,清冷中透着拒人于千里的距离感,一头丰厚的黑发却密密麻麻地编成数十根细辫,每一股辫子上都缠绕着缀有细碎绿宝石的银丝,到了下方再统合起来编成一条大辫,垂在身后,辫梢用镶满硬钻的玉夹子扣住,上面长长的血红缨络拖曳及膝,一头长发被如此装饰得再华丽不过,把饱满的额头和整个面庞全部露出来,越发显得一张脸雪白如凝脂一般,来人走到床前,菱唇轻抿,冷亮的红眸看着床上的男子,原本眉宇间淡淡的桀骜褪去几分,显出些许复杂。

师映川站在床前,目光在对方身上逡巡了片刻,就坐下来,伸手抚上了露在毯子外面的强壮胸膛,透过衣料,那饱满结实的肌肉触感很清晰地传递给那只如玉纤手,师映川轻轻抚摸着这具健壮的身体,体会着这种感觉,并为此眯起眼,似享受,也似某种慨叹,他看着眼前这与从前并无差别的健美男体,脑海里翻腾的是曾经的一些画面,那些艳丽旖旎的风光,但很快,这些画面又都模糊了,换作一幕幕或是温馨甜蜜或是撕心裂肺的场景,只不过,已经没有了从前那样太过鲜明的触动,是因为时光逝去得太快了吗,那些时间,都去哪里了?

但不可否认的是,这样的抚摸很容易将人惊醒,于是正当那只手准备继续向下移动时,被轻薄的男子忽然睁开了眼,师映川见状,嘴角扯了扯,没收手,只道:“……睡得不错?”

连江楼静了片刻,眼神就迅速清明起来,他眼如寒星,却不是寒光四射,而是透着似有若无的疏冷,师映川见着,心中一哂,这样沉静,从容,处变不惊,分明是赵青主与连江楼骨子里的本质,无论发生什么情况都不会变的,如此想着,心中就有些复杂,不知道究竟是应该因此而庆幸,还是应该感到不快,他的手抚上男人的脸,声音清美如风铃,道:“为什么你还是这样看我……这样的眼神,不该对着我,你明白么?”

连江楼没有阻拦那只手在自己脸上抚摩,但他的表情却显示着他并不怎么享受这样的亲昵,而他也正在压抑着这份感觉,他慢慢坐起身来,经过这些日子的调养,虚弱的身体已恢复了不少,基本上可以自己诸事自理,不再需要别人的服侍,一时连江楼审视着床前这个绝色少年,淡淡道:“……你我之间的关系,果真是夫妇?”

“我何必骗你,我与你乃是写过合婚庚贴,拜过天地喝过合卺酒的夫妻,当然,我不否认我们之间有过一些摩擦,但这些事情都已经过去了,没有必要深究,你是我的平君,这一点无可置疑。”师映川表情如常地说着,声音平缓低回,似若自语,那细嫩的指尖轻滑过连江楼的唇,他知道这个人直到现在也没有接受自己,也许他需要时间慢慢来驯服对方,这必将是一种甘美有趣的体验。不过这样想着,他又开始恨自己,厌弃自己,也鄙视自己,这并不是因为他曾经愚蠢地被一次次伤害,而是因为在被伤害之后,他却还是抛不下,舍不得,世间难道还能有比这更自甘下贱的事情么?人心之微妙变化,竟是复杂至此啊!一时间师映川只觉心神缈然,面上却还似笑非笑,那双明亮优美的眼睛就像是最甜美的蜜糖,将手从对方英俊的眉眼开始细细描摹下去,道:“……为什么怀疑我的话,难道你觉得我不可信?或者是因为我的态度和其他的一些表现让你觉得很奇怪?你得明白,这些都是有原因的,江楼,从前你做过很多对不起我的事情,我没有和你计较,现在,你反倒这样对我,如此冷淡疏远,不觉得自己很没良心么?”这样说着,师映川却在想,究竟是什么时候,自己又有了一点期待,但这需要反复的试探,如果真是他忘记了他,那么,他们还有漫长的时间,他会留他在身边的,哪怕仅仅是出于一种慰藉的需要。

师映川的声音不徐不急,面上的神色似乎也是温和的,给人的感觉就仿佛四月里的春风,置身其中,十分惬意,如此绝色尤物,以半嗔半幽怨的语气说出这样一番话,连江楼不知怎的,就发现自己有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歉疚之感,他将这种感觉细细咀嚼品味,仿佛有些明白,又有些糊里糊涂,末了,他微一皱眉,道:“抱歉,我记不得了。”师映川定定看着他,蹙起眉头,用一种隐隐诡异的眼神探究着,目光沉甸甸地看着对方,仿佛能够一直穿透到这个男人的心底,去翻开里面究竟有着什么,许久,也许是一无所获,他这才淡淡收了目光,开口道:“无所谓。”他说话之际,眼神却未曾聚焦,就此站起身来,连江楼却忽然抓住了他袖中的手,漆黑的瞳仁中隐约是一层混沌,用一种不容商量的口吻道:“……我究竟是何人。”

连江楼的声音是极有磁性的,平静而从容不迫,他抓着师映川的手,没有丝毫放开的意思:“这几日,除了知道‘连江楼’三字之外,我对自己一无所知,你既与我是夫妇,为何从来都对此事缄口不提。”师映川低眸看着男人,静默许久,忽然就凉凉一嗤,他缓慢但不容置疑地拿开对方的手,不咸不淡地道:“有些事情,知道得太多并不好,我这是为你着想……我与你是多年的夫妻,自然不会害你,莫非你不信么。”连江楼见他摆明了是在推脱,黑亮的眼睛里纵然疑色不减,但也终究没有继续问下去,师映川扭头看向窗外,很自然地就转移了话题:“天气还不错,不如出去走走,透透气,你身子也好些了,走动一下应该不碍的。”

说着,就伸手欲扶对方起来,连江楼没有碰那只洁白的手,自己下了床,师映川也不以为意,命人取来衣裳给连江楼换了,两人便出了门,连江楼经过这些日子的精心调养,已经基本没有什么大碍,只要不剧烈活动,就不妨事,只是师映川一直没有让他出过寝宫,没有接触外界罢了,眼下终于能够走出囚笼一般的宫殿,连江楼脸上的神情明显轻松了些。

四周凉风习习,纵使已是秋意瑟然,帝宫之中也还是自有别样风光,许多奇花异草依旧繁盛,草木掩映下的亭台楼阁精巧中不失大气,师映川站在桥上,手扶着汉白玉栏杆,桥下开满了异种莲花,在这个季节也还开得娇嫩,荷叶亭亭,花色动人,一眼望不到尽头,许多红鲤在水中游动,构成一幅生动的鱼戏莲叶图,风光如画,偶尔几只水禽游过,惊得鱼群一哄而散,师映川感受着风中若有若无的莲花清香,眉宇间就多了一丝随意与慵懒,连江楼站在师映川身旁,因身形高大的缘故,生生把将师映川整个人都尽数笼罩在阴影中,从他的角度低头看去,能够看到师映川长而翘的睫毛在雪白的脸上投出近似玫瑰色的浅浅丽影,就在这时,师映川微侧过头,面部轮廓被午后的阳光涂抹得分外柔和而美好,他看着连江楼,长睫将幽暗不明的红眸掩得更深沉了些,他的声音隐隐有一丝莫可名状的疲惫之意,却又似往常一般平静,只道:“喜欢这些么?你从前最喜欢的就是莲花……可远观而不可亵玩也。”

秋日里的阳光柔和而明亮,两人脸上的每一点细节都被照得清清楚楚,连江楼看着桥下莲海,却不曾似师映川想象中的那般反应,反而是沉默着,许久方道:“……很美。”师映川意义不明地笑了一下,不知道是失望还是别的什么,微薄的光线照在他脸上,显得有些阴晴不定,他很清楚自己还是爱着这个男人,这个曾经背弃了他无数次的男人,他深深地爱着对方,就算彼此之间最初的感情早已被戳得千疮百孔,有着无法释怀也无法解开的纠葛,但他却还是爱着,念着,恰如扑火的飞蛾,只为了那一点温暖,无论最终是否值得……片刻,师映川伸手抓住连江楼的手,用力握了握,就回想起许多年以前,那时还是宁天谕的自己初次见到赵青主时的感觉,那场景半点也没有模糊,即使彼此之间发生了太多的恩怨纠葛,但从当时直到现在,那种感觉却从来没有真正改变过,就道:“为什么还是对我这样保持距离,嗯?”

连江楼微微低头,俯视着身高只到自己胸口的少年,道:“因为,不习惯。”师映川闻言,转过身仰着头与男人对视,双眸犹如春时的湖水,诱人沉溺其中,然而他却没有在男人的眼里看到任何熟悉的东西,这个认知令他不甘地闭了闭眼睛,等到再睁眼时,他不再正视那陌生的眼神,双臂用力圈住了对方的腰,连江楼顿了顿,任他搂着,却没有将他拥入怀中,只是不语亦不动,师映川毫不掩饰自己的不快,他眼神凶狠,带着无尽的不平与不甘,好象马上就要忍不住发作起来,但语气却平静而笃定,慢慢地说道:“你会习惯的,我保证。”

连江楼忽然就毫无理由地感到危险,但这时师映川却突然踮起脚,因为身高的缘故,很是勉强地才将将搂住了他的脖子,并且使力令他弯身,连江楼在这具纤细身体当中所蕴藏的力量面前完全没有反对的余地,不得不弯下了腰,于是就近距离地感受到师映川口鼻中那微微潮湿温暖的气息扑在自己脸上,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师映川那么努力地搂住他的脖子,鲜润如花瓣一样的唇紧接着凑近,如此亲密的行为让连江楼不习惯地皱起剑眉,但彼此之间的夫妻关系却让他找不到理由坚决地拒绝这一切,因此他终究没有避开,也没有试图把少年从怀里推出去,而是有些僵硬地接受了这个吻。

师映川的嘴唇很热,甚至可以说是滚烫,他吮吸着连江楼的唇,不算柔和,也并不粗暴,他不会再犯从前的错误,他会让这个人明白,他才是他的一切,不可取代,也不可拒绝,这样的吻并不单纯,被赋予了意义,是某种烙印,宣示着主权,而对于这一切,连江楼不动,微微蹙眉,只觉得这样的行为虽然不适应,但也并不让他厌恶,就在这时,师映川却突然松开了他的嘴,把脸埋入他胸前,他就这样抱着他,胳膊紧揽着他的腰,脸贴着他的胸口--这个怀抱还是那个味道,只不过是离开得有些久了,所以总有点不习惯。

师映川就冷冷地道:“……知道么,从前你对我很不好。”连江楼沉默不语,只是任师映川抱着,许久,才沉声道:“你很喜欢我?”师映川闻言,退开一步,微微仰了仰脸,将一张莹润无瑕的脸对着连江楼,半眯着眼,精巧的下巴扬起一个优美之极的弧度,肆无忌惮地展现自己的美,任凭对方打量,既而突然哈哈一笑:“是啊,否则又岂会与你纠缠到现在。”

气氛不知为何,忽然就此有了微妙的变化,不再像之前那样处处滞涩,变得有些轻松起来,两人沿着洁净的水磨石小路慢慢走着,未几,连江楼忽然问道:“我已知道你与其他人育有三子,既是这样,我本人可有子嗣?”师映川听了这话,心中蓦地一痛,但他却不肯流露出来,只淡淡道:“我是侍人,以男子之身可以孕育子嗣,所以当年我与你曾经有过一个女儿,名唤灵犀,不过早已夭折了。”连江楼神色一顿,须臾,又恢复了平静,道:“……原来如此。”

两人似有默契,不再说话,只沿途观赏秋日美景,不过连江楼身体初愈,不宜劳累,便没有走远,过了一会儿就按照原路返回,这时殿内正中的圆桌上已多了一大玉盘的果子,红艳艳的好似宝石一般,下人说是方才皇皇碧鸟遣人送来,师映川见了,发现这乃是常云山脉特产的一种凝血菩提,是从前连江楼还在断法宗时素来喜欢的,那时候每年凝血菩提成熟之际,都有专人精心挑选出最上等的一批送到大日宫,当下师映川便拣了一枚拿在手里,叹道:“碧鸟她有心了……”说着,将手中的凝血菩提递给连江楼:“尝尝罢,这是你从前很喜欢吃的。”

连江楼接过鲜红如血的果子,看了看,便拿到嘴边咬了一口,顿时只觉得仿佛没有果肉似的,简直入口即化,满嘴的清爽甘甜,当下也不迟疑,就将整个果子都吃了下去,师映川见状,道:“很喜欢?”连江楼点了点头,接过对方递来的帕子擦手:“味道不错。”师映川微微一笑,雪白的脸庞精致如艺术品,嘴角一抹似有若无的漠然笑意,道:“我乃天下第一教之主,你是我的平君,这世间奇珍异宝任你取用不尽,你要什么,都是轻而易举。”

师映川漫不经心地说着,他的姿态从来都是如此矜傲又放恣,明明居高临下,却偏让人不自觉地听从,无法拒绝,连江楼看着他如画眉目,不知怎的,只觉得微微有些抗拒,这样的情绪师映川并没有遗漏,他略扬了眉,道:“你似乎并不以为然?”连江楼没有掩饰什么,只直接道:“你的态度,我不喜。”师映川听了,深深看了男人一眼,忽然就哈哈大笑起来,道:“这性子,真是一点没变……”他心情莫名地好了起来,目光肆意地打量着连江楼,说道:“你的身体既然已经没有什么大碍了,那么今天晚上,就搬到我房中罢。”连江楼眉心微微一跳,不过他终究没说什么,只是沉默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晚间用过饭,又喝过药,就有人来请连江楼移步改居,此时夜色柔和,明月遥遥,走廊上,一众侍女不曾发出半点声息,只默默地手提琉璃灯照路,烛火将四周照得满亮,将这宁静的夜晚渲染出一丝淡淡的温情,师映川的寝宫极大,连江楼原先所住的不过是其中一间师映川从前经常纳凉休息用的小殿而已,一时众人终于到了地方,一部分的侍女提着灯笼退下,其余的便带着整理好的衣物用具之类鱼贯而入,连江楼跨进殿中,地面光平如镜,似玉石一般,夜风带着淡淡花香自窗子吹进来,风铃声叮当悦耳,配合香鼎中烟蔼徐徐流动,似梦境一般。

一殿香气怡然,不知道是什么异香,闻着令人熏陶陶地舒服,这时侍女引连江楼去浴室洗了澡,再回来时,殿内已是空无一人,只有烛台上儿臂粗的蟠龙大烛兀自燃着,照得一殿通亮,连江楼环视四周,既而就在床边坐了,等了一会儿,并不见有人来,就脱了外衣,准备睡下,这时却忽然听得‘吱呀’一声,门被人从外面打开,一个身影就这么从容地走了进来,直入里间,比起白日里随意中透着怪异的打扮,此时来人却是一副标准的贵公子模样,华服云靴,纯黑色的长发整齐束在冠中,全身上下最惹眼的装饰就是左耳一颗拇指大小的暗红色琥珀,里面是一只生得极狰狞的怪虫,除此之外,都是中规中矩,灯光下,双眸熠熠如星,如此人移影动,胜似画卷,此情此景,着实动人之极,让连江楼都怔了一下,那人微微一笑,眸中光彩流转,却是将一应的探究之意都掩去了,道:“你这样看我,是觉得我很好看么。”

殿中明亮的光线在此刻仿佛变得朦胧起来,透着似有若无的旖旎,连江楼实话实说,道:“你很美。”师映川低低笑了一声,道:“旁人这样说,我自然不在意,反而不耐烦居多,但你这么说,我心里倒是欢喜的。”说着,他迈步走到连江楼面前,柔和烛光映照着两人,平添暧昧,师映川注视着眼前的男人,对方眉宇间带着自然而然的疏离,又有一种内敛的犀利,比起从前,倒是多了一丝烟火气,师映川微微俯身将唇贴在连江楼耳边,用轻柔得几近于无的声音说道:“现在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长夜漫漫,你不觉得我们应该做点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