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接下来的话却没说完——因为洞箫响了。
箫声悠然,融入缠绵的琴声里,使人想起了或独自凭栏、或伫立舟头,那样洒然一身的时候,忽然入神回忆一个人时的景象与心情。
在这样浮光掠影的回忆与下意识的屏息期待里,少年清朗的声音温柔的开声唱道:「一入相思门。」
这是时五的声音,卓昭节立刻认了出来——这好风月之名满长安皆知的少年,不想有一把好得出奇的嗓子,这区区五个字,他唱得漫不经心,却带着彷佛经历万水千山后的感慨、以及那份不为外人所道来的、说不清楚是酸是涩的沉郁之情,犹如半生辗转后,於山野孤栈,偶逢故人,相对唤酒闲说往事,那样欲语却停留、欲诉而无意,因而升起的澹然,引人回味无穷。
琵琶很自然的加入先前的琴声与洞箫,如珠落玉盘,脆生生的、俐落又果断的,伴着时采风唱出下一句:「始知相思苦。」
简简单单十个字,却让原本带着期待而沉默的席上寂寥下来。
即使淳于姐妹这样尚无心上人、可谓无忧无虑又开朗的小娘子,也忽然感觉到一阵莫名的悲怆。
「晨、昏、无、或、忘。」时采风慢慢的、一个字一个字的唱出这句,却极快的带出下句,「泪落常如珠!」
琴声的缠绵依旧,洞箫却悄然隐去,只琵琶还是那么不识愁味的、不受影响的,脆声伴着时采风继续:「二入相思门。」
洞箫声似有还无的一声呜咽,与呜咽声同时,时采风低吟,「箫、弦、皆、似、呜!」
「衣带连夜瘦,情字不堪书!」昏暗的宫灯下,时采风抖开折扇,轻轻一摇,复收起。
「三入相思门,摧藏复凄楚!」琵琶声忽而转骤!洞箫激越,唯琴声潺潺,倾诉哀怨之中那份斩之不断的缠绵与梦牵魂萦。
「见影疑卿来。」时采风语带哽咽,「扶栏又恍惚。」琵琶声缓,洞箫沉默,琴声加快,众人眼前,似浮现一个青衫寥落的少年,独立高楼,俯瞰楼下熙熙攘攘经过的人群,疑在人群里看见伊人之影,正自喜悦,欲下楼追逐,不想恍惚之下,却又不是。
许多人无声的轻叹了一声。
「初为相思客,后作此间人。」时采风掩去哽咽之意,转为惆怅满怀,「因被相思误,使我心魂枯。」
座中安静得出奇,甚至可以听见隔着碧纱窗外惊蛰之后未到盛夏时早出的微弱虫鸣。
「枯心不能寄,唯忆卿时路。」
「路转山不定,遮我望穿目。」
时采风唱完最后一个「目」字,赤纱宫灯忽而一动!随即,那两盏灯带着「相思」二字,袅袅升起——却是一对宫灯样式的孔明灯!
显然这是掐好了辰光,时采风恰好唱完,两盏灯正好烧到可以飞起的程度。
宫灯离地,时采风的身影渐渐淹没在黑暗里,然而四周灯火未明,显然还有——
这次是个女声,婉转、清亮,并无缠绵,很干脆俐落的唱着时采风方才陆续唱完的词:
「一入相思门,始知相思苦。晨昏无或忘,泪落常如珠;
二入相思门,箫弦皆似呜。衣带连夜瘦,情字不堪书;
三入相思门,摧藏复凄楚。见影疑卿来,扶栏又恍惚;
初为相思客,后作此间人。因被相思误,使我心魂枯;
枯心不能寄,唯忆卿时路。路转山不定,遮我望穿目。」
这是古盼儿,她连身影都未露,只是很淡然的唱着,没有哽咽,没有惆怅,甚至连琴声、洞箫都歇了,只有琵琶偶尔拨响几声,大抵是她在清唱——可这样清清亮亮毫无悲伤的歌声,衬着字字句句的「相思」,以及方才时采风唱时酝酿的伤感缠绵,偏有一种相思到极致、情深难为言的痛彻心扉!
黑暗的席上,陆续传出樽倒杯倾声,也不知道是触动了谁的心怀,以至於失态,还是激怒了何人,惹了嗔心?
卓昭节怔怔的听着,明明知道宁摇碧就在此地,与自己同处一堂,也许灯亮之后,转头就能看见,偏就觉得空空落落,心想:「他为什么不在这里呢?若他这会就在我邻席也好。」
她这么想着,忽然觉得有指尖触到自己面颊,轻柔的拭去不知何时落下的泪水,卓昭节愣住。
就听宁摇碧极低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带着一丝笑意与期待:「昭节,你喜欢这曲子么?」
「嗯。」卓昭节惊讶於这黑暗里他是如何过来的,又怕被左右的淳于姐妹发现,又不想误了听曲,茫然答应了一声——随即,她听见宁摇碧很明显的松了口气,轻声道:「那时候我想你想得紧,所以写了这首曲子,原本在你写来那首七绝时,我是想寄给你的,但时五说……请人谱曲成歌,唱与你听更好!你喜欢就好……」
卓昭节脑中嗡的一下——宁摇碧接下来的话竟是半个字也没听进去,满堂箫弦歌声顷刻远去,她如今只有一个念头:这相思之曲,竟是他为我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