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夷」
三月初三上巳节,恰是双生子满月。逶迤春色中,长安无数香车宝马,涌向为双生子举办满月宴的纪阳长公主府。
自从老祈国公去世后,长公主不屑与常人来往,这还是十几年来长安大部分人家包括宗室在内,头有一次有机会可以名正言顺的踏入纪阳长公主府内。
为了表示对这对曾孙的重视,长公主非但大开正门广迎八方来客,甚至还亲自请动帝后驾临,一时间原本还存了清高之念的许多重臣也纷纷登门,不敢落后。这样花团锦簇的贺宴,直如宫中除夕、元宵的盛筵,长公主府加上雍城侯府两府下人一起上阵,亦有些吃不消。甚至於许多品级略低的官员入内,连个引路的人都无用,只能照着揣测行走。
而原本定下来的五百席根本就不够用,除了帝后、近支宗室与重臣要员外,余人甚至等到宴中才能坐下,足见盛况。
梳洗一新、装扮隆重的卓昭节见着如此景象,比起去年腊月里真定郡王嫡长子满月,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不由心下有些忐忑。然而看纪阳长公主与宁摇碧都神色自若,亲自陪在自己身边帮手应付往来宾客的赵萼绿亦无嫉妒之意,这才放了心。
宴上酒至酣时,圣人忽然问起了双生子的名字是否取了。一听这问,人人都知道这是圣人有意赐名了,长公主自然说是尚未能定。
圣人便欣然问道:「如今这两个孩子行为何字?」
本来照着宁家的族谱,宁摇碧这一代为瑞字辈,下一代则是从朗。但当初宁摇碧出生后,其母申骊歌心中忧伤,偏爱「摇落方知碧玉深」一句,为他起了「摇碧」为名,原本这是作小名的,打算宁摇碧长大些后再按瑞字起名。
未想没等到宁摇碧长大,申骊歌先一步去世。纪阳长公主推己及人,就将摇碧这个名字直接作了大名,以纪念申骊歌。
如今宁战一房流放剑南,族长的身份随之转到了雍城侯身上,雍城侯与宁战不和睦,当初任凭宁摇碧不从瑞,未必没有不想自己独子沿袭宁瑞庆等人之名的缘故在里头。既然如此,那他的孙儿也未必会从朗。圣人是故有此一问。
果然雍城侯略作沉吟,道:「臣想我大凉如今君明臣忠,正是夷世之治。何况为人长辈,总盼望子孙平坦无忧,夷亦有平坦之意。所以,莫如从『夷』。」
卓昭节怔了一怔,下意识去看宁摇碧,却见他神色冷了一冷,复归平静,也不知道那冷的刹那想到了什么——夷也可以作蛮夷、异族解,卓昭节不知道,自己这个公公如今提议孙儿孙女用夷来作为排行……到底有没有那么几分,是想起了自己那无缘得见过的婆婆申骊歌?
圣人听他提了这个字为排行,却也有片刻的怔忪,被淳于皇后暗拉了下袖子,才微笑着道:「夷世、夷坦,确实夷字甚好!」
淳于皇后就笑道:「但直接用夷世、夷坦,也太敷衍戡郎了,这可是他提来说行辈的。何况小郎君也就算了,小娘子用这两个怕都不合适罢?」
「嗯。」圣人寻思片刻,道,「小郎君名为夷旷、小娘子名为……夷徽,如何?」
夷旷虽然有数种解释,但方才雍城侯所提以「夷」为孙辈排行及圣人的认可,若将夷作平坦平和解,这儿最合适的解释当然就是平和旷达。
而夷徽,虽然没有什么典故,然而徽为美好,与其兄长的名字相连,又是出自圣人所赐,不免叫人浮想联翩。
——座中之人,目光或多或少,都扫向了真定郡王。
见此情景,卓昭节心有所悟,晓得今日这场赐名,别有玄机了。
之前雍城侯说择「夷」字为孙辈排行,是因为一来感慨如今正逢盛世太平,二来作为长辈,他希望子孙平坦无忧。当时听着彷佛是先恭维一番圣人,再说出对子孙的期盼。可现在圣人这两个名字一起,很多人都想到,夷旷夷徽,平和旷达之后,是平和美好。
这样的两个名字,是否意喻着雍城侯的提醒,与圣人的期望?
雍城侯先提夷世太平,决计不只是恭维圣人这么简单,他本是圣人外甥,此刻深受圣人、皇后尊敬的纪阳长公主亦在坐,圣人待长公主的子孙素来和蔼,何况帝后也不是爱听谄媚之言的人。所以雍城侯所提的夷世,恐怕是意味深长!
他是在提醒圣人,如今正逢盛世——这样绣毂华轩逶迤列、甲第朱门连次排的盛世,得来容易么?本朝自景宗皇帝初年起,至於今上两朝足有一甲子政治清明且风调雨顺,没有发生过大灾大难,才将这天下治理得锦绣繁华,万邦羡慕!
——如此夷一盛世,焉能不好生爱惜、珍而重之?!
要破坏盛世,除了天灾、兵祸、外患,最快的,就是争储。
这一点,圣人绝对有切肤之痛!当年圣人奉诏登基,不忿先帝遗命的齐王就置疑遗诏真假,并煽动仲崇圣兵指长安。虽然这次战乱最终以齐王伏诛告终,然而仲崇圣至今盘踞於东夷山不肯投降。
东夷山也有个夷字,雍城侯还怕圣人想不到此事?
而如今帝后着力扶持真定郡王这两年来,真定郡王实乃皇太孙、日后必定为储君一事早已是深入人心。一旦他日太子登基,若不立真定郡王,天下之人,岂能不疑?民心生疑,社稷自要动荡。
圣人亲政数十年,哪里不知道民心浮动、便是动乱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