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发现,她出走的这抹魂,是被她藏在最深处的那一面。
从小,就被灌输长女应该懂事的观念,她早熟、懂事,鲜少有要求,说出来的话会再三考量合不合适才说出口,但这一面的性情,不受道德礼教、现实环境的牵制,想说就说、想笑就笑,任性而率直、纯真且可爱。
她从来没有表现过这一面。
他不忍心,让那么快乐的她,只过了短短一日夜。
「我陪你看夕阳,看完夕阳,你要去哪里我都带你去。但是玩够了,你就必须回家,好吗?」
「不回家不可以吗?」她不满嘟嘴。她觉得这样很好啊。
「不可以。」不回去,她就永远醒不来了,只有一魂一魄的她,一个弄不好,若被邪物所噬,那她的两魂六魄如何投胎?来世恐成痴儿。
他说什么都不容许这种事发生!
这一夜,他带她去了所有她想去的地方。
她带他去以前的旧居,拉着他到屋后的空地挖出年幼时埋的一罐小纸鹤,因为听人家说折纸鹤时许下愿望,如果纸鹤在半夜飞起来的话,愿望就会实现。但是她后来知道了,那个人是骗她的。
湛寒手一扬,让各色纸鹤由玻璃罐中一一浮起,满天飞舞。
她笑得好开心。
她还带他去小公园,说爷爷都会带她到这里,站在后面帮她推秋千。
她问过爷爷,要不要带妹妹一起来?
爷爷说妹妹有的很多了,他只有两只手,应该专心帮她推好秋千,这样以后她就会记得,虽然她拥有的不多,但是都很专一。
湛寒也帮她推秋千,告诉她,他永远不会帮别人推。他也是她拥有的独特当中的一个。
他们不知道的是,后来附近盛传闹鬼之说,纸鹤漫天飞舞,秋千夜半无人高荡……
他们还去了很多地方,以前想游玩却总是找不到适合的伴,现在她可以去山上夜游、和最爱的人坐在摩天轮的高点俯瞰夜景,本来还想去游乐园玩大怒神,可惜太晚了,不能体会和一群人一起惊声尖叫的快感……
最后,他们在阿里山上等日出。
「就这样了吗?没别的了?」她的初恋情人呢?不想去看看吗?
她十七岁的时候,学校新诗社的学长热烈追她,后来以一首新诗打动了她的心,让她答应交往,他不记得诗的内容了,只隐约记得是关於一心一意、白首不离之类的。
交往没一年,学长劈腿被她发现,她立刻就提分手,从此没再提过这个人。她是被背叛而分手的,并不是感情淡了,听说女人的初恋都是最难忘的,他不确定她现在是否仍有悬念。
「初恋情人?谁?」她歪头想了一下。
「劈腿的那一个。」
经他一提,才隐约想起早在记忆中淡掉的那个人。「我连他的长相都记不得了。」一个对感情不忠实的背叛者,值得她记住吗?
是吗?不记得了?她还没有放很重的感情下去,所以,不在意。
「看完日出,该回家了。」
叶容华闷声不语。
「小容,你答应我的!」
「那……你要一直一直陪我喔!」持续讨价还价。
他敛眸,柔沉嗓音隐含着只有他自己才懂得的深意。「我会永远在你身边。」
「嗯。」她满意了,探手与他五指牢牢交握,只有他就跑不掉了。
天色完全大亮之前,两人一起回到湛寒住处。
孙旖旎立刻迎了上来。「你们终於回来了!刚刚有一只死蛇妖想趁她不在,占地为王,被我从窗口踢出去——」接受到他冷冷瞥来的视线,自觉失言,干笑补上一句。「我、我不是在说你啦……」
湛寒懒得与她计较,低头轻声说:「你听到了,快回去。」
「别忘记你答应过我的——」
「我会在你身边。」抽出被她紧紧缠握的手,另一手朝她轻轻一推,掌心发出一道光束将她弹回后方的躯体内,合而为一。「但,不会再让你察觉。」
「喂,你后面那句话什么意思?」孙旖旎不解。
「这一次,你阻止不了我。」他迳自回了句。
孙旖旎很快便明白他的意思,急忙抓住他探向叶容华的手。「为什么?不是好好的吗?怎么又想让她忘记你了?」
「她这样叫好好的吗?」
「反正有惊无险嘛!你就——」
「然后不晓得哪一天,再让我吓掉三魂七魄吗?」
「她没有心理准备啊,你总得给她一点时间适应——」
「适应我是妖吗?能接纳就是能接纳、不行就是不行,所谓的适应,只是强迫接受的另一种婉转说词。她怕我,怕得几乎魂飞魄散,这就是事实。」
她说过,不会怕、不会退的,但面对的那一刻,她还是怕了,毫不犹豫地转身逃开,她没有自己以为的做足心理准备,能够全盘接纳。
「……她又不知道那是你。」孙旖旎低哝。
他苦笑。「就因为不知道,反应才是最真实的。」
她极度恐惧的就是他原本的面貌,这样他还要怎么说服自己,他们真的可以有未来?
为何人类对蛇如此惧怕,他也不懂,不是说万物平等吗?虎也噬人,最妖娆美丽的花妖也曾噬人惊魂,一条无毒的蛇伤不了人,可人类还是怕。他听过的故事里,说有人看到杯子里的蛇影,从友人家中回去之后就害怕得生病了,杯弓蛇影,胆战心惊。
蛇族,永远被人类所厌恶。
他无法改变自己的出身,她如此惧蛇,又怎么能与他夜夜同床共枕?
他不能让那个画面继续留在她脑海里,就像那个为了杯子里从不存在、也不会伤害到自己的蛇而生病的人一样。
孙旖旎顿时悄然,无话可驳。
在他纠结沉抑的眸光下,怔怔然松了手。
要亲手夺取这段记忆,他其实比谁都痛吧?她怎么会因为他总是面无表情,就认为他无所谓?一次又一次抹去最爱的人对他的眷恋,一次又一次用陌生的眼神来看他,谁会不在意?谁会不心痛?
这人是傻子,情痴到底,仍一个人埋着头向前走,独自舔伤,痴执得不懂得回头的傻子。
一瞬的犹豫间,已让湛寒施下忘魂咒。
「你、你这是——唉,算了!希望你不会后悔。」
「我不会后悔。」只要还能看着她,就不会。
纵使——得一辈子当陌生人。
「别想得太简单,你以为人与人之间交流的,只有记忆吗?」
察觉她话中有话,湛寒仰眸。「什么意思?」
感觉。
记忆消失了,感觉不会消失。
一个人爱什么、讨厌什么,感觉这种东西是不会消失的,就算再重来一遍,喜欢的还是喜欢,他的忘魂咒左右不了这个。
所以她忘记了他,还是会爱。
他以寇军谦的形貌接近她,她依然心动。
这些,千年来他都不懂了,她再多说也无用。
等到有一天,他自己想通了,就会知道自己今天做了多蠢的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