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两年后潞安县
方咏蓁倚坐在绛云阁的窗前,看着寒冬中萧索的庭园里,几棵不畏冰雪、枝头绽放花朵的白梅树。
那花朵细致窍美、挺立在寒风中的傲然娇姿,原该是赏心悦目的,可不知为何,看在她的眼中,却是带着落寞孤独的惆怅之姿。
她微蹙黛眉,出神地凝望枝头上的白梅,思绪沉溺在记忆中,浑然忘却冬季的寒风正由窗外亳不留情地灌进室内。
犹记得两年前被送到这里时,也是像今日这样寒冽的天候。
北方的冬季真的很冷,即使经历了两个寒冬,她仍然无法适应,尤其每逢寒风吹拂上身躯时,她总会想起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的,而那股侵入骨髓的寒意就更加无法消除。
两年的时间过去,她终於明白当时白韶对她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原来,惹他发怒的结果便是将她往这座宅邸一丢,从此不闻不问。
他做到对她的保证,将她纳入羽翼之下,免除被人欺骗、伤害的风险,她吃得饱、穿得暖,还有贴身婢女张罗一切,只是再没见过白韶的面。
起初,她心中是庆幸的,因为她不仅跳出了火坑、摆脱被迫送往迎来的悲惨命运,就连买下她的男人似乎也对她失去兴趣,不曾再出现扰乱她的心。即使很快就知道这座宅邸里除了她之外,还住着好几个白韶的侍妾,都不能影响她如释重负的好心情。
从贴身婢如中得知,那个花费重金买下她、与她在床上纠缠过数日的男人,在这两年期间,不是没有回来过这个地方。
但他几次回来小住,却从未召唤过她,就好像已经将她彻底遗忘了。
时间慢慢流逝,原以为应该过得更加自由宽心的她,变得常常失神、发呆,一股莫名的愁绪日渐加深,充斥在她的心田,徘徊不去。
她一点也不明白,那股愁绪所为何来?又是因何而起?不过,在数不清的失神思索中,她终於体会出自己对他的思念之情。
怎么会去思念一个只为掠夺与征服而买下她的男人呢?她由初始的惊慌失措,一路熬到现下即使失魂落魄、情绪低落,也可以不露痕迹地与那股深浓的惆怅共存。
她努力习惯孤寂的生活,努力帮自己找事情做,借由读书、弹琴、绣花等等费神的事转移愁绪,甚至不顾总管的劝阻,一次次由白韶的书房搬来许多书籍阅读。近半年来,她对那些如何做生意的书籍产生莫大兴趣,不断地钻研学习,甚至还从书房找出几本旧帐册,带回绛云阁仔细地研究
她不知道自己是否会在绛云阁里终老一生,她也尽量不去想自己究竟有多么思念那个对她不理不睬的男人,偏偏思绪不由人,就算做再多的事分散注意力,终究无法阻隔这不时翻腾心头、全然不受控制的思念
方咏蓁喟叹出声,小手无意识地抚上窗沿,冰冷的感觉沁入指尖,迅速传向她窍小的身躯,骤然升起的寒意就如同每一个夜里,当她躺在床上渴求有人抱住她、驱逐她的害怕却发现不可得时,心底所窜起的寒冷。
就在方咏蓁的神智愈飘愈远时,房门「咿呀」一声被推开,轻巧的身影端着托盘走了进来。
服侍方咏蓁生活起居的燕儿一进门,便见到主子已经失神到将整个头颅伸出窗外而不自知,她愣了下,无奈地摇摇头,放下托盘后随即怏步走过去,口中轻嚷起来──
「哎唷,蓁姑娘,这大冷天的,你将窗户这么敞开着,是想要冻死自己吗?」她一边叨念着,一边伸长手将窗户关上。
方咏蓁回过神来,对她淡淡一笑,语气含混,「我没留意」
燕儿圆圆的脸上露出无可奈何的神情,「我说蓁姑娘呀,你好歹还是多注意一点吧!否则就算没被冻坏,一个不留神染上风寒也够人受的。别忘了,前不久你才因为这样在床上躺了好几天呢!」
服侍蓁姑娘两年了,对她愈来愈严重的发呆习惯实在不解,不明白有什么重要的事值得她想了又想,还愈想愈久?!
至於她自己敢如此大胆、不分尊卑地叨念主子,纯粹是因为表面冷漠的蓁姑娘,实际上却是心软又善良,虽然沉默寡言,却十分好相处,这么长的时间下来,两人早已发展出比主仆关系更深一层的感情,也因此,她对俨然被打入冷宫、独居绛云阁的蓁姑娘也越发关心。
方咏蓁眨眨眼,耳中听着燕儿的唠叨,心中涌起一股感动,明白她隐藏在言词底下的关切。
她微微一笑,「我知道外边冷,可是整天关着窗让人挺气闷的。」
燕儿叹口气,「宁可气闷也别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呀!还有,现下都过了午时,你还不饿吗?该用午膳了。」
她走回圆桌旁,将托盘上的饭菜一一挪至桌上。
没再多言,方咏蓁微笑起身,缓缓走向厅中央的圆桌。她心中胡乱猜着,今日的午膳不知是由大厨房那边端来的,抑或是燕儿在绛云阁的小厨房中亲手做出的
「对了,蓁姑娘,方才我在大厨房时,看见总管跑进来对大厨说,爷要回来小住,这两日便会进门,要大厨预作准备。」燕儿突然记起方才听见的消息,连忙禀告。
「啊?!」心头猛地一跳,方咏蓁失声轻呼,脚步顿时打住。
燕儿回过头,「怎么了?蓁姑」
在瞥见方咏蓁失去血色的小脸时,她止住问句,眼中浮起了然之色。
「他他要回来了?」方咏蓁艰涩地开口,突然听到白韶的消息,令她惊讶得一时反应不过来。
「先用膳吧,蓁姑娘。」燕儿有些难过地看着她发怔的模样。
真不知爷怎么舍得放着美丽又良善的蓁姑娘不管,两年来甚至连绛云阁的门也没踏进过
燕儿停顿了下,终究按捺不住,小心翼翼地问道:「要不要我去跟总管打听一下爷抵达的时间?」
方咏蓁已收拾好心情,恢复漠然表情,摇摇头道:「不必浪费时间了,知道了又如何?」
她前进几步,在桌旁坐下,伸手拿起筷子。
这两年来,白韶从不曾想起她的存在,即使知道他何时回来又怎样?她不觉得自己有机会见到他,也或许这辈子她已经没希望再见到他了。所以,还有什么好打听的呢?
燕儿在心中深深叹口气。唉,她实在看不出蓁姑娘漠然表情底下真正的想法。自己的主子不受宠,她这当人奴婢的又有什么办法呢?
午后,心烦意乱的方咏蓁走出绛云阁,打算到位於府邸前头的书房找几本书籍来读,借此平复被燕儿打乱的心情。
行至半途,长廊左方通往绛云阁的走道恰好步出一名艳色女子,她一见到方咏蓁,随即柳眉一挑,语气辛辣地斥道──
「爷连理都不屑理的弃妇,不安分点待在自个儿房里,做什么跑出来四处走动、惹人笑话?!」
方咏蓁微微一僵,不理会心中涌上的刺痛,漠然看她一眼,随即掉头朝另一条走廊而去,不想再听见她蓄意羞辱人的言词。
两年的时间,即使与其它人不曾有过交集的她也已清楚知道,眼前这个名唤「翠仙」的姑娘,正是白韶众多侍妾中最得宠的一位,而且她还非常讨厌她这个「弃妇」。
每逢两人不巧碰上面,翠仙绝对不会忘记羞辱她一顿,那种宛如与她有仇的态度让她十分不解,偏偏翠仙的言语虽然刻薄,说得却都是实话,让不善於争吵的她只能选择沉默以对,完全找不出反驳之词。
「你给我站住!」见方咏蓁竟然对她的话充耳不闻,还转身就走,翠仙顿时怒火中烧。
方咏蓁的身形顿了一下,但仍选择往前走,不理会她的斥喝。
翠仙见状更火大,不过是个没人要的弃妇,也敢无视於她的存在摆出高姿态?!可恨!
她对跟在身边的两名婢女下令,「给我抓住她!」
「是。」两名婢女立即追上方咏蓁,一人扯住她一只手臂,制止她前行的脚步。
方咏蓁脸色一变,低斥道:「放开我!」
翠仙慢条斯理地走到方咏蓁面前,一触及她倔强的眼神,便忍不住地扬起手往她脸颊甩了过去──
清脆响亮的一巴掌,将方咏蓁的小脸打偏到一边,嘴角迅速渗出血丝。
「给你个教训,让你记取在心!看你还敢不敢无视我的存在,对我不敬?!」闪着怒火的美眸狠瞪矮自己半个头的方咏蓁,翠仙嘴角勾起恶意的弧度,语气咄咄逗人。
两年前头一回见到方咏蓁时,她心中就升起强烈的危机感──方咏蓁的气质太干净,又美得十分特殊,实在不像爷一时兴起纳进府来玩玩的女人。想到自己很有可能因为方咏蓁的出现而失宠,她就怎么也无法对「情敌」有好脸色。
这两年来,爷一次也没有找过方咏蓁作陪,却又不赶她走,这种奇特的情形更让她觉得不对劲。
所以,她一定要让方咏蓁明白自己在府中的低下地位,以及她翠仙凌驾於其它侍妾之上、不可撼动的权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