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为什么要妨碍我?」
「我妨碍你什么了?」
那人与武灵阿各自驾着坐骑并辔徐行,没人注意到看似从容友好的两人实则气焰凶煞,冷冽相对。
「小丫头目前住在你家,是我下手的好机会,你却一再出现在她四周干扰我的行动。这不是妨碍是什么?」
「我没那闲情妨碍你。」
「你以为我会相信你是真的被那个假元宁吸引?」
「连我都没想到自己原来如此浪漫多情。」
那人狠瞪武灵阿懒懒的轻蔑傲态。这小子居然开始学会挑衅?「你最近似乎愈来愈不听话了。」甚至愈来愈有脾气。
「也可能是你愈来愈罗唆的关系。」
和武灵阿看似同龄的那人绷着脸皮,握紧了缰绳,一副巴不得勒死武灵阿的德行。「你敢顶撞我?」
「如果你没先来惹我的话。」
「你不怕我回家跟我阿玛禀报这事?」
他微微苦笑,不曾正眼瞧过对方,一迳远望。「回家跟阿玛禀报……表哥,我自断奶后就没再听过这么有趣的笑话了。」
「你以为我不敢?」
「把假元宁拉进硕王府里,还是出於舅父的意思。」他不屑地斜睨。「你跟他打这小报告,恐怕会被他讥为马后炮。」
「是阿玛他……」怎么可能?
「再者,她是不是假的元宁,别说得那么笃定。」
「她当然是假的!」他急斥。「真的元宁早在半年前就被我们雇的人马给——」
悴地,他骇然噤口。
「给怎么样了?」武灵阿森幽低吟。
那人不答,拉起马缰准备先行撤退,却被武灵阿快手给轻松钳住,同时还以肃杀的凝睇。
「元宁已经遭到你们毒手了,是吗?」
「你……你没凭没据,少恶意栽赃!」
「若给我逮到证据了呢?」
那人在武灵阿凶狠的冷眸中浑身发凉。凭武灵阿的精明,当然早知道元宁失踪一事必定是他们在其中搞鬼,只是苦无证据,不得不沉默隐忍。
「你这是干什么?」那人故意装出一副满不在意的讪笑。「这么中意元宁格格吗?你明明只把她当性趣相投的同伴罢了,怎么,找不到其他合你胃口的娘儿们了?」
「我知道你们会对她不利,但没想到手段如此狠毒。」
「我们哪、哪里狠毒了?」哼。
「若再对现在的这个元宁动手,我会让你见识到什么叫真正的狠毒。」
武灵阿无声的呢喃冻住那人虚张声势的容颜,悚然目送他孤傲的身影悠然离去。
「真是,百年难得见你发一次飙。」远远回避着的另一名男子驾马徐徐接近武灵阿,一道前往侍卫马队中。「又是为了元宁失踪的事吗?」
武灵阿远眺山峦,状若亳不眷恋混浊的人间。
「我不懂你的品味,那种别扭又孤傲的千金小姐有什么好的。她在人前好像很有修养、很有气质,可别人一不小心碰触到她不愉快的话题就马上翻脸,太难伺候了。」
她沉静时沉静,拗的时候又扼拗,和她相处,时时刻刻都得战战兢兢。
「我知道她上头压着太多完美卓越的哥哥们,让她从小就受尽冷落,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全天下不是只有她一人可怜,也不是全天下的人对不起她什么。而且——」
武灵阿淡淡一瞟,他只得不甘不愿地中止抱怨。
「情人眼里出西施啦。若你真那么喜欢她,我也没话讲。」
「什么叫喜欢?」
「呃,就是……」可难倒他了。「这不太容易解释,而是一种感觉吧。」
「感觉是最不可靠的东西。」
「感情的事本来就很不可靠嘛。」他哈哈笑道。「像我,宁可找个红粉知己也不想找个终生伴侣。女人当朋友和当情人,完全是两码子事。我已经受够教训,早早学乖了。」
他兀自开心了半晌,才发觉武灵阿的不对劲。
「你是怎么了?」真的怪怪的。「你好像打从元宁格格失踪的风波平息后就有些反常。」整个人似乎陷入某种紧绷状态,气势逼人,每条筋肉都处於备战状态中。
「是吗?」
「是啊。」别看武灵阿心不在焉的,凭他俩十多年来的交情,他一眼就瞧出那平淡面容下的心烦意乱。「还是不知该如何抗拒元宁和你的婚事吗?」
「我没打算抗拒。」
「可你也不怎么愿意。」
「豪门婚姻,与意愿无关。」只关乎血统与利益。
「那也难怪你和元宁都只想享受男女关系,不谈感情。」哎,这两个人说来也挺配的,对感情都很冷漠,对性爱却很热中。
「桑图大人,武备院的人马已将蒙古王公的贡品安置在驻跸大营门外,请大人检视。」一名侍卫驾马来报。
「武灵阿,一道过去看看吧。你向来比我细心,没你在一旁助阵的话,我打死都还看不出啥子疏漏。」
武灵阿远望蓝天下辽阔的狩猎围场,彷佛想越过重山峻岭,飞度长城,魂归千里万里外的关内某处。又倏地收束荒谬心思,皱眉暗忖自己到底是怎么回事。
「武灵阿!」
桑图在远处的呼喊唤回他冷漠的理智,一夹马腹,就将脑海中呼之欲出的娇柔身影远远抛在身后,奔往无垠天地的另一头,隐没在阵容浩大的秋捕营队中。
她实在搞不懂武灵阿。
齐娃落寞地枯坐在武灵阿的院落中,手里编着繁复的带子。
她以为,她和武灵阿应该算是一对亲密的伴侣了,没有人会比他更了解她的一切,可是她却完全不了解他。前一刻可能才跟她缠绵火热,下一刻可能就十天半个月地忽然见不着人,说也不跟她说一声。
她在他心里究竟算什么呢……
「齐娃,硕王爷又差人在四处找你了。」小桂一副侍女扮相地窃声潜入,吓得齐娃连连嘘声招手。
「快进来,把门带上,别给人发现了!」
两个小家伙戒惧地贴在门板内躲着,等隐约的人声远去了才敢吐出大气。
「好险。硕王爷老想找我去替亭兰整理旧作,出本诗集。我连大字都认不得几个,还整理什么呢?」害她成天提心吊胆,四处逃窜。
「原来你是怕这个呀。」小佳百无聊赖地与她一同靠在门板内席地而坐。「我还以为你怕那些别房的福晋格格们轮番找你麻烦才窝到这里来。」武灵阿的院落向来是严禁闲杂人等踏入的豪华废墟。
「她们没有找我麻烦啊。」
「成天拖着你东拉西扯的还不烦哪!」害他想跟齐娃谈谈心都还得排队,气都气毙了。「你不要老在那里当别人的听众,要懂得适时推拒这种接二连三的骚扰。」
「是、是。」齐娃苦笑,无意点破小桂现在也正从事着相同的骚扰。
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人们就是喜欢找她聊天。大概因为她很懒得发表意见吧,所以便成为很好的听众。也可能因为她看来没啥攻击性,所以对她诉诉心事挺安全的。
她喜欢听别人发表意见,可以由此知道对方的心思与苦乐。她的人生太贫乏了,多了别人的分享与倾吐,世界就变得多彩多姿。她会不会有想倾吐的对象呢?有啊,而且是最近才感觉到她有的。一面对他,她就变得好爱讲话,拚命做着莫名其妙的解释,又口笨舌拙地不知所云,但她很想让他知道她的看法。这实在是一件很奇怪的事……
「你小心硕福晋一到瑞云阁发现你没在房里好好静养,又要训你一顿!」
齐娃怔怔眨眼,好一会儿,回神甜甜笑起。
「其实,我很喜欢被她训斥呐。」
「天生欠骂呀你!」
「不是啦,而是被她训斥时,有种被娘疼惜的感觉,好幸福喔。」
「结果害我连带遭殃。」小桂没好气地大翻白眼。
「四贝勒回京了吗?」
「听说后天就回来。不过,你真敢跟他说你只假扮元宁到这个月底吗?」
「都两个多月了,若他还是找不到元宁格格,我看他也很难再有其它重大进展。」失踪一事,势必成为定局。
「你想他会照付我们银两吗?」
「我压根儿没打算拿他一分一毫。」她垂眸编系着。
「可是这事我们已经出了不少力——」
「我们不为他的任何利益帮这忙,所以才能走得潇洒俐落。一旦贪图对方什么,对方也就会反过来增加要求。」
小桂愀然,垮着脸。「那这下咱们不就白忙一场了?往后的日子该怎么办?都没钱了。」又不能继续在街头卖艺。
「总会有办法的。」
一看齐娃呵呵傻笑的德行他就没力。她也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吧。「今天……那个大少奶奶还有在追问我的事吗?」
「我知道她很想问,却总是很客气地打住,怕惊动你或又吓到我。不只是她,宝钦少爷也是这样。他们为什么对你这么有兴趣?」
「不知道!」他火气上冲地倔强撇头。「他们发他们的富贵神经,关我这贱民屁事!」
「别这么说嘛。」他们人挺好的。「小桂,最近有在练什么好听的折子吗?」
「嗯……有啊。」一说到这,他再不爽都忍不住眉飞色舞。「我现在已经唱得大小嗓都有,生旦净丑各行发声不同的诀窍也都提到了,还特别在贴旦戏的身段上下了好些工夫。你看,像这样,回眸的神韵和……这样,还有这样,都是很见工夫的!」
齐娃靠坐在门板上一面编织,一面为小桂滔滔不绝的热切解说捧场,彷佛回到之前在小豆腐池胡同的平淡生活。
王府生涯虽然炫丽奢华,她却兴趣缺缺,唯一令她留恋不已的,大概……只有那个人吧。
他会不会觉得她的付出有点随便?可是,她是真的很被他吸引呀。他对人好冷淡、好傲慢、意见强悍、且独断,又从容得好像什么都不在乎,与他满屋子各项研究、各门杂学形成矛盾。他还是很关注周遭世事的,为什么却与所有人远远隔绝,排斥亲密的牵连?
她好想念他,想他蛮不讲理的吻吮,想他爱以粗糙下颚摩挲她脸蛋的恶习,想他纠结的膀臂,想他醉人的浓郁吐息,想他充满魅力的言行,想他怪异的不近人情……
他到底对她施了什么魔咒,为什么有意无意地都会想着他,甚至是一些难以启齿的绮思妄想?他有没有像她这样惦记着她呢?他现在又正在做什么呢?
「喂,你到底有没有在听啊?!」小桂的痛骂震了齐娃一下。
「有啊有啊,我有在听!」
「你有才怪!光看你编的带子就晓得,你根本心不在这里!」还有脸装无辜。
齐娃面红耳赤地垂望手中绞成一团乱结的五彩丝线。天哪,这是怎么绞出来的?待会可有得拆了。
「你别妄想飞上枝头做凤凰!」搞什么,每次她一想到武灵阿就满脸羞答答的甜相,看了就教人不爽!「武灵阿贝勒不是我们碰得起的人。就算你立志要攀权附势,不惜做婢做妾,也得看看对方要不要你咧!」
「我才……不屑攀什么权势……」只想过若这是唯一接近他的途径,再不屑的事她好像都满乐意尝试的。
「你又在逃避重点。」
齐娃缩着肩头,努力缠着已经够混乱的线团,无言以对。
「他有说过要留你在身边吗?」他的态势渐趋毒辣。他才不管武灵阿是啥子贵族或大官,齐娃是他的,不是武灵阿的!「我最受不了你们女人的自作多情,以为身子给了对方,你在他心里就有了份量。别笑死人了,男人有时需要的只是具肉体,不是个女人。更何况他早知道你是冒牌货,一个不值钱的小老百姓,却有着妖娆的身子和元宁格格的脸蛋,乘机享乐一番,省事省钱又养眼,玩过就算,你还作个什么春秋大梦!」
「你讲话好难听。」任齐娃再怎么好脾气都忍不住不悦。
「因为忠言逆耳,是你不肯面对现实。」
她被堵死了半晌才找回些许声音反击。「武灵阿才没有在玩弄我。他、他是真的拿我当元宁格格看待!」
「哇,他好厉害呀。他怎么发现的啊?」小挂歹毒地假作兴奋。
「因为,我和元宁格格在相同的地方有一样的痣,我们有些秘密的习性也很一致……」
「那就能证明你是元宁吗?」杀了他算了,荒谬透顶!
「我们还、还长得一模一样!」
「也许你是她失散多年的孪生姊妹吧。」
小桂这一恶声讥讽,两人同时愣住,愕然相望,好一阵子都发不出声响。
老半天的沉寂后,齐娃僵硬的笑声不自然地缓缓扬起。
「什么孪生姊妹呀……又不是双黄蛋,街上随便挑挑就碰得到。我看你戏本背太多,脑子有些迷糊了。」
「你听说过孪生子的习俗吗?」
小桂干嘛阴森森的,害她觉得有些凉意。
「一胎双胞可不是什么好事,多少有些恶兆的意味在其中。所以,有些地方的习俗是丢一个、留一个,省得一个福分被剖为两半,孩子会养不大。」
「你、你、你乱讲,硕王府里的大贝勒和二贝勒就是双生子,他们不也照样活得好好儿的。」
「可是一个在京为官,一个却远戍边关,符合了一个丢、一个留的状况。」
「你不要这样讲话,像是什么……鬼故事似的。」大白天里密闭的厅堂都变得有些幽暗了。
「通常被丢的那个,都会当做是恶兆的化身,留下的那个就是丰丰富富的福分,所以大家都会略掉那个被丢弃的,不提他、不管他、不认他,当他是完全不存在的。」
齐娃被这话激起了寒颤,不太愿意细想这一切和她的人生多么吻合。
「你都没想过吗?一个长相相同的人是多么难找,四贝勒的人马为什么两、三个月的工夫就追查到你身上来,拉你入府?」
「你会说愈离谱了。」
「事情显然不单纯。」
「也没那么复杂吧。」她不喜欢这种圈圈套套的感觉。「不管怎样,我就只扮元宁格格到十月底为止,下个月就走人。」
「武灵阿贝勒呢?」
齐娃的果决顿时委靡不振。「我、我不是说过了吗?他认为,我就是,就是元宁格格。」
「我问的是你的看法!他扯他的,难不成你也跟他一起糊涂,真把自己当元宁格格看来?」
她实在很不喜欢小桂的说法,却发觉自己的沉默不像愤慨,倒像困窘。
「你可别假戏真作了。」他继续残忍。齐娃的身子给武灵阿夺去之事,他尚可容忍,毕竟他们这种低贱的百姓没有清白的权利,可齐娃的心不能也丢给武灵阿!那是他的!「他们那些豪门世家,多得是本钱可以挥霍,可我们没有。我们一不小心,就什么都没了,直直往社会的最底层堕落。」
「我不会是堕落的那一个。我——」
「你已经是了!」他不给错愕的齐娃任何反驳的空隙。「你用自己的身子来换取荣华富贵,不叫堕落叫什么?」
她慌乱得不知该看向何处,努力拚凑混杂的思绪。「我才……我从来没有这念头,我也不希罕什么荣华富贵……」
「谁会相信你的狡辩?我都不信了,你以为武灵阿贝勒会信?」
我不相信你。
武灵阿曾当着她面说的这句话,狂悍地在她脑中震荡。他不相信她,而且始终摆明着这立场,却在占有她的身子后再也不提这话。这能代表他就此相信她绝无攀权附势的邪念吗?不见得,他只是没再把他的不信任说出口而已。
「我不管他信不信我,或……对我有什么其它的看法,难道就没有别的可能性吗?」
「例如?」
她无言以对,却红透了脸。
小桂冷哼。「你以为他那种男人会对你这种女人动感情吗?」
「我只是说,或许会有这、这种可能性。」
「就算那样,他喜欢的人也不见得就会是你。你自己说说看,你有什么特别吸引人的地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