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影手中长剑铮然落地,整个人仿佛被一面巨型蝇虫拍抽了一记似的,两眼一翻,身子晃了晃,从侧边栽下去。
熟悉的嗓音传来。
“这会儿倒是任人宰割了,先前拿我挡刀时,大人可毫不心慈手软呢。”
鹤影栽倒,露出站在她身后的烟年。
叶叙川难得讶异。
女人显然是将长发与衣衫细心打理过一番,周身已不见尘土碎叶,因顺手洗掉了妆容,她素着一张脸,不如平日艳丽,唯独一双猫眼清亮得摄人心魄。
她手中攥着她的宝贝螺钿琵琶据说是她师傅亲传,平日里被她当宝贝供着,每日都要上油、擦拭,调音和弦。
这爱若珍宝的琵琶,此时却破了一个大洞,丝弦歪歪斜斜地断了半数,琵琶身镶嵌的螺钿四处飞散。
方才的闷响,竟然是她用琵琶砸晕鹤影的的动静。
“你”叶叙川怔住。
烟年板着脸道“别动。”
她放下琵琶,撕下衣裳干净的里衬,试图给他包扎伤口。
叶叙川扣住石子的手指微微松开,直勾勾看着她道“我以为你已走了。”
“是,我是走了,泥人尚有三分土性,大人这般对我,还盼着我死皮不要脸地赖着吗”
“既然如此,为何还要回来”
好问题,烟年本还真没想回来,
“我可不如大人无情。”
烟年阴阳怪气道“不管怎样,大人救过我一命,我不会将大人独自丢在荒山野岭上。”
叶叙川沉默。
半晌才道。
“为何不动手。”
烟年慢慢停下了动作。
“动手做什么杀大人吗”
“几月朝夕相处,耳鬓厮磨,还化解不了大人心中的猜疑么”
“为何要勾结刺客”叶叙川问道。
烟年一口咬死“我没有。”
她神色惊人的平静,俨然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样,把长发拢至脑后,低声道“大人不放心的话,我也不必再碍大人的眼,我明日便回红袖楼去好了,就当这几个月做了场荒诞美梦。”
说罢,她起身离开。
“回来。”
熟悉的,命令式的口吻。
烟年不打算搭理他,这任务谁爱做谁做去,妈的,她今天就要金盆洗手。
“回来。”
又是一声。
这一声比先前的命令软化了许多。
烟年不语,俯身捡她残破的琵琶。
忽地一股大力袭来,捉住了她手腕,烟年猝不及防,整个人跌入叶叙川怀中。
“你想做什么”
她又气又恼,奋力挣扎,抓起琵琶,准备给他脑袋开个瓢儿。
叶叙川反剪了她手腕,扣在掌心,将她桎梏在怀中,肩上的伤口鲜血长流,可他丝毫不觉疼痛似的,居然还在笑。
烟年一愣。
“你他你究竟想做什么”
脏话出口前一瞬,烟年硬生生咽了回去。
他用指腹擦下唇上渗出的鲜血,抹在烟年唇边,含笑道“你在做什么大梦,以为算计了我之后,还能全身而退么”
烟年悚然一惊,隐隐感觉此次怕是不能善了。
“不让我走”她短促地笑了,眼中满溢冰冷的讽刺之色“是我这块血肉所铸的盾格外好用吗”
叶叙川淡淡道“先前确实想杀你,不过眼下你也不必紧张,既然留下了你的命,就没有再平白取走的道理。”
“你什么意思”
“给了你机会让你逃走,可你却折了回来,想必是还有所顾虑罢。”叶叙川一眼就能洞穿人心一般“既然如此,何不继续留在我身边,取走你想要的东西”
他大概不信什么情深难抑的鬼话,只信自己对他有所图谋,他也乐得以此稳住她。
在他的认知之中,利益远远比感情更加稳固长久。
烟年如芒在背。
她意识到了叶叙川疑心有多深重,也意识到她的任务其实不可能成功。
所以,她反而冷静了下来,认真考虑起怎样把他除去,才可永绝后患。
叶叙川如今虚弱,不堪一击,把他弄死之后,只需把这锅甩给鹤影,她便可高枕无忧
不对。
烟年猛然想起,国朝委派使节前往北周议和,好像话事人就是他啊
呸,还真叫这狗东西猜对了,她的确对他有所图谋。
这人不能现在死。
看在边关太平的面子上,她忍了。
烟年态度软下三分,眼中冷意烟消云散。
“我可听不明白大人在说什么,只知大人一会儿想杀我,一会儿又想要我,我再眼巴巴贴上来我寿星公上吊活腻了吗”
烟年又作势捡琵琶,又一次被叶叙川拽回怀中。
“放开我”
她越是挣扎,叶叙川的怀抱就越是紧。
看着她气急败坏的小模样,他暗自好笑。
一会儿想杀他,一会儿不想杀他,想必自己对她而言,还有可用之处。
既有可用之处,便意味着不会轻易离开。
他轻声对她道“不必捡了,今后好生伴在我身边,我会为你寻来天下最好的琵琶。”
她的琵琶不重要,叶叙川的伤处不重要,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烟年不介意他断条胳膊。
她介意的是鹤影。
虽说利用了这倒霉孩子,但烟年并不想要她的命,都是同行,相煎何太急呢
于是,她借口方便看守,将鹤影绑在了不远处的树边,且绑得松松垮垮,确保鹤影能在醒来时就挣开束缚,立即开溜。
也只能帮她到这儿了。
最后,烟年臭着脸,替叶叙川包扎了伤口。
叶叙川武将世家出身,虽多年不当真与人动手,却保留了练筋骨的习惯,身架子修长如豹,肩上覆盖着一层薄且不夸张的肌肉,脱衣紧实有力,穿衣儒雅风流,是那种女人们会喜欢的身材。
烟年受过专业训练,面对活色生香的画面,依旧心如止水,只敷衍问道“还疼么”
叶叙川眨了眨他那双深有城府的眼睛,沉吟道“倒是不痛,可却有蚁噬之感,麻痒得很。”
编,接着编。
烟年随口道“哎哟,莫非那兵刃上淬了毒”
叶叙川循循善诱“唔,既然如此,少不了要把毒拔了。”
两人近在咫尺,他的唇角正擦过烟年耳垂,气息灼热,扑在耳后那块敏感的皮肤上,气氛暧昧旖旎。
这人一贯冷漠,可要是想勾人的时候,真是深情娓娓,高傲自负中带着半真半假的撩拨,眼里话里都能生出钩子一样,轻易将对方惑得找不着北。
又来勾引她呵,一样的手段用多了,谁还会上他的鬼当。
烟年把脸侧开一些道“我又不是郎中,不懂怎么拔毒。”
说这话时,她樱色的唇瓣开开合合,如一片羽毛拂动人心,叶叙川含笑道“像你平日那般便是。”
平日那般,平日哪般
等等
烟年豁然开朗,恼道“你可消停些吧”
折腾一番后,她累得昏昏沉沉,靠在叶叙川肩头睡了。
侍卫们寻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图景。
他们叶大人坐在树下闭目养神,怀里抱着一个身段妖娆的女子,那女人睡得香甜舒适,只露出一段柔白的脖颈,正是本该毙命的烟年。
张化先惊呆,不是说要弄死这女的吗怎么没动手呢
叶叙川往烟年嘴里塞了一颗安睡的药丸,缓缓抬起眼,冷箭似的目光猝然射向一干禁军。
只听一片哗啦声,几十个高大汉子齐刷刷跪下,噤若寒蝉,瑟瑟发抖。
张化先心里苦得快滴出汁了。
常年随侍的近臣,谁人不知叶大人行伍出身,武艺老辣精准寻常贼匪连他衣角都碰不到,更别说砍伤他了,今日大人自己发挥失常,这可不关他们这群下属的事啊
至于为何失手,他也不敢说,他也不敢问。
利索跪下,张化先作揖道“属下来迟,罪该万死,请大人责罚”
“一群废物。”
叶叙川冷冷道“自去大营领罚,每人三十板。”
一夜酣睡无梦。
烟年再次醒来时,她已躺在了一张豪华的大床上,一睁开眼,正对上叶叙川那张人模狗样的脸。
天呐
她的尖叫声还未发出,就被堵了回去。
唇齿间流动苦涩的药味,他在她窒息的前一秒放开她,掬起烟年保养得宜的长发,好整以暇道“睡醒了么”
烟年震惊。
叶叙川懒洋洋笑道“我平生第一回替女人通发,还未上第一道海棠发膏,躺好。”
烟年这才注意到,自己一头长发正散在他手中,涂抹了她平时常用的发膏,男人不知从何而来的闲心,持一把乌木发梳,细心梳理如瀑青丝。
烟年觉得一定是自己醒来的方式不对劲。
叶叙川给她梳头这件事实在过于离谱了。
离谱到她心中警铃大作定是自己身份暴露了,这人是不是下一秒他就要取出一沓纸来,笑眯眯地告诉她,他为她选择的死法是贴加官
不不可能烟年浑身一颤,自己行事向来滴水不漏,他不可能查到她头上来。
察觉到她的颤抖,叶叙川梳头的动作微顿。
“怎么了”
“没没什么。”烟年强压恐惧。
一时心念如电闪,忽听叶叙川在身后问道“怨我捉你挡刀吗“
烟年没想到他作此一问,思路登时中断,不知如何回答。
叶叙川淡淡道“做人要公平些,不能只算计旁人,却不许旁人算计你,况且我不仅没能除去你,自己还白挨了一刀,算下来你也不算吃亏。”
原来不是要弄死她,烟年略安了心,忽然想起白日发生的事,便试探问道“为何要杀我”
“我从三岁起,就随父亲下军狱审讯细作,”他垂眼,有一下没一下梳着她长发“初见你时,便觉得你装模作样时的神态,与那些细作极为相似。”
“这算什么莫须有的罪名”烟年一凛“大人怎可如此草菅人命”
叶叙川笑了笑“早便与你说过,我并非良善之人,我若不草菅人命,疑心深重,根本活不到今日。”
“正好今日把你带回了府中,”他站起身,用帕子擦干了手“穿上衣裳,随我来吧。”
烟年今日受的震撼接一连三,且各个劲爆,能维持表情不变,全归功于她过硬的心理素质。
方才还疑惑着,怎么屋子装潢与外宅不同,出了屋子才知道,原来叶叙川直接把她拉回了他的府邸上。
烟年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竟还能有登堂入室的一日,连忙打起精神四处窥探,寻找叶叙川的书房。
叶叙川祖上乃藩镇节度使,投诚了本朝开国皇帝后,混上了个侯爵待遇,但因嫡枝久住边关,汴京府邸一直闲置着,眼下不论是装饰,还是器物的风格,都显得有些老旧。
但恰因为老旧,显出了举重若轻的贵族气韵。
一路走来,低调的富贵迷人心窍,庭中假山玲珑,极品的太湖石随处可见,随便一株珊瑚树便价值连城,更别提各色亭台楼阁,珍奇花木,就连池子里的大胖锦鲤也颇有来头,烟年隐约记得在某本闲书里看到过,此鱼名为占魁,花色百里挑一,关键是身价约等于两个香榧。
红袖楼也算是出了名的销金窟,跟叶叙川的私宅一比,简直就是乡下的小茅房,土得厉害。
烟年由衷恭维“久闻侯府阔绰,没想到这般雅蕴,今日算是涨了见识了。”
叶叙川漫不经心地抬了下巴“你今后搬来住。”
“啊”烟年呆住。
“甜水巷偏僻,往来不易,邻居还吵闹,根本住不得人。”他总在无意间流露出傲慢的刻薄“没想到你能待得那么自在。”
烟年心口一热,激动到甚至忽略了叶叙川的嘲讽。
入府居住,也就意味着能经常出入叶叙川的书房,到时候在里面随手翻点文书、舆图、兵册、账户出来,都能顶细作营一年的业绩了。
“谢大人”她喜气洋洋应下,生怕叶叙川反悔。
叶叙川不露痕迹地弯了弯嘴角。
穿过重重院落回廊,叶叙川带她来到一间偏僻院落,三两老仆在门前洒扫,见叶叙川亲至,躬身行礼“见过大人。”
其中一老妪衣着体面,显然有些地位,一眼看见了叶叙川身后的烟年,露出了极为嫌恶的神色。
烟年风尘出身,地位卑贱,大户人家的仆婢都避她如避瘟神。
那老妪张了张口,想说什么,但被主人淡淡扫了眼后,便一个字都不敢多言了。
叶叙川说一不一的威信可见一斑。
他挥退众仆,亲自推开院门。
门洞后是一处冷清小院,墙角寥落地生着几株梅,庭前种一株槐树,老枝遒劲,足有两人合抱粗,羽状的叶子撒将开来,遮天蔽日。
他走在前头,打开屋门。
“进来罢。”
烟年点头,却在跨过门槛时顿住。
她看见了牌位,满屋子的牌位。
层层叠叠,足有百具之多,规整又沉重地摆在桌台上,让整间祠堂像一尊无言的墓碑。
每具牌位前都端端正正置一盏长明灯烛,穿堂风吹过,烛影轻轻摇晃,把叶叙川的影子拉长,又压短。
他站在小山般的牌位前,神色淡然,对烟年道“怎么不进来”
烟年又退一步,正色道“大人,妾乃仆婢之身,低贱不堪,按规矩,不得进入宗祠。”
叶叙川嗤笑出声“平时胆大妄为,眼下怎么怂了。”
说罢,他握住她纤细的手腕,将她拽入祠堂中。
烟年头皮发麻。
一整面的牌位,如同百余对幽暗的眼睛,悬停在空中,直直看穿她心里的算计。
此处全是叶姓人,是帝皇猜疑的受害者,也是挥刀斩向别国疆土的刽子手,她一个北周人,忽然误闯此处,心中除了惊惧之外,更多是隐隐的悲凉。
年纪最轻的那道牌位不过三岁,正是指挥使女儿被杀死的年纪。
“此处乃叶氏宗祠,”叶叙川道“祖坟在真定府,离汴京太远,不便时时供奉,我便把牌位请来此处,父母双亲,兄弟姐妹,叔伯,婶娘,侄儿或许过上几年,我也会被供在这里。”
他语调平静,拉家常般向她介绍每道牌位的主人,百余道冰冷阴森的牌位,在他口中就像日日相见的亲人。
烟年沉默。
她一早便知道,叶家满门俱在十余年前殒命,或战死疆场,或死于背叛者的屠刀之下,期间,北周细作营居功至伟,曾间接弄死过多名叶氏将领。
战争结束时,叶氏嫡枝只剩下叶叙川与叶朝云两人,旁枝亦凋零四散,可见兴衰有时。
她低下头“我还是先回避”
“跪在这里,上一柱香。”
叶叙川墨黑的眸子注视着她“既然要住进府里,免不了让府邸旧主们相看一一。”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大家重新收藏新网址,新网址新电脑版网址大家收藏后就在新网址打开,老网址最近已经老打不开,以后老网址会打不开的,报错章,求书找书,请加qq群647547956群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