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兰淡淡嗯了一声。
「不要去。」他说道。
若说先前还是端着,这下,温兰可真的是有点火了。声音便也跟着硬了几分,冷冷道:「谢大人,你弄错了吧。我不是你表妹,你更不是我什么人。我是感激你先前收留了我这么久,只这并不表示我现在还要听你的话。你去喂你的马,我要出去。请你放手。」
谢原望着近在咫尺的她。
月光溶溶,安静地投在她的一张脸上。她并没看着自己,眼皮微微下垂,一对睫毛如蝶翼般微微颤动,在她眼睑处投下两道朦胧的暗影。这种时刻,他脑海里不由自主又浮现出傍晚时她红了眼睛的一幕,心在这一刻,忽然便松软得像刚历过一夜春雨的泥地。
他放开了按住门闩的手,低声道:「我不是在喂马。我是……特意在等你……」
温兰一怔,抬眼飞快看他一下。见他微微低头,正凝视着自己,便扭过了脸去,道:「等我做什么?」
谢原深深吸了口气,觉得自己已经积聚了足够的勇气开口了,这才终於道:「我知道你是去找卫千户的。我在这里等你,并不是要阻拦你,而是白天后来有些话没说,现在再跟你说下……」
他顿了下,见她没反应,便接着道:「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来自哪里。只是想跟你说,你虽然不是我表妹,只这些日子来,我一直把你当自己亲人,便是现在也是如此,我希望你好。卫大人自然不错,是女子的佳婿之选。你若是真想嫁他,我绝不会阻拦你。我会和我母亲一道为你置备一份殷厚嫁妆,把你风风光光地嫁出去。但是你若因为白天我责骂了你,心生去意,一时又没有合适地方去,便想着嫁他好有个去处的话,我还是请你再考虑下。女子嫁人,关系到一辈子的福祉……」
「你是说我嫁卫大人,往后一定不会好过?」
温兰立刻尖锐反问。话说完了,连她自己都觉得自己像刺蝟,却就是管不住嘴巴。
「不,不是……你误会了……」谢原显得有些尴尬,「是你一开始拒绝在先,忽然又改主意,我怕你仓促做这决定,这才想劝你再考虑下的……」
温兰哼了一声,道:「你可真是大好人。谢谢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你家我真的不好住下去了。往后好不好,是我自己的事!」说完一把拉开了门闩。
谢原听出她话里带着的浓浓负气之意。见她就要出去,无奈叹了口气,道:「都是我不好,今天不该对你这么凶。你要怎样才不生气?」
温兰想了下,道:「那好。你跟我说说,你是怎么发现我不是你表妹的?」
谢原没料到她忽然话锋这样一转,一怔。仔细看她,见她已经一脸正色,不像玩笑,想了下,便道:「这是一种感觉……实话说,我第一次见到你时,完全无法把你和我印象中的三娘联到一起。我虽许多年没见过她了,但她小时起,就是个胆小温顺的女孩。人的性情举止,长大后是可能会变,但往往是随了成长境况的改变而变的。我表妹遭遇不幸,按理说,觉不至於会变成像你这样……」
他说到这里,想起那一夜初见时她在井台边打水的情景,心跳忽然有些不匀。急忙压下脑海里的那副画面,继续道,「当然那时候,我根本就没想到你是冒充的。直到前些日,你下了隐龙滩。」
「你水性过人。老实说,我从没见过哪个人能像你这样潜到这样深度的海底,还停留这么久的时间。水性这种事,普通人经过练习,自然也能成为高手。此地的珠民,大多六七岁时起,就开始学习下海。但想出类拔萃,必须还要有天赋。你知道李海鳅,他是这一带水性最好的人。据说他三岁的时候,就能凫水。你的水性,显然比李海鳅更胜一筹。而我的表妹,她虽然是海边人,却天生怕水,一直不肯学。就算后来她学会了,也不大可能达到你这样的水性……」
「这可就未必了。说不定先前的天赋没被发掘呢。」
温兰插了一句。
谢原看她一眼。
「你说的是。所以我也只是惊叹了下而已。直到今天,卫千户来求亲,你自己跑去太监公馆拒了他,这本来也没什么,就当你胆大好了。但是我分明看到最后你向他使了个眼色。这是一种提醒对方的眼色。很明显,你过去找他,拒婚并不是唯一内容。你们应该还有事情想要瞒我。这就不对了。以我表妹三娘的过往经历,她会有什么事要和一个外人秘议并且瞒着我?所以我觉得不对。」
「然后你回家了就拿话试我?」
温兰倒抽一口凉气。万万没想到竟是自己最后丢给卫自行的那个眼神暴露了自己。这个人……眼睛也太毒了点……
「吃饭时,我特意留意了下你的右手手腕。我记得我表妹小时候手腕处被火钳烫伤过,有个疤痕。现在长大了,疤痕可能消去,但多少会留下点痕迹。但你的手腕处却非常平滑,看不出半点痕迹。所以我基本可以断定,你不是三娘了。」
最后,他声音平平地这样说道。
温兰长长叹了口气,苦笑道:「果然是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看来我的破绽还真不少,难为你到此刻才揭穿了我。」
谢原望着她,道:「这些都无关紧要了。我还是方才的意思。就算你不是我表妹,你也对她有恩。我不希望你是因为这个原因而走。」
温兰抬起脸凝视着他,两人四目相对。
「你……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不想我走的吗?」她终於这样问道,「如果有别的原因,你也可以告诉我。或许我能考虑下。」
月光如此安谧,四下又是这样的静寂。静得甚至能听到彼此的呼吸之声。她听见他的呼吸声越来越重,夜影中的身影却彷佛凝固成了一尊石像。
「唉……」她轻轻叹了口气,「你真的没有别的话想说了吗?」
「我……你叫什么?」
半晌,她听见他终於憋出了这样一句。
听到这句话,温兰忽然一阵失望,心里却又像是彻底轻松了。连自己也觉得好笑。却又不知道到底为什么好笑。终於还是摇了摇头,冲他莞尔一笑,道:「我叫温兰,我允许你可以叫我小兰。」
「小兰……」
他在喉咙底无声地念了一遍,压下心底里涌出的那种喜悦,望着她道:「你不生我气了?」
温兰点了下头,道:「我还踩了你一脚。你别怪我才好。」
他松口了气,低声呵呵笑道:「不疼。你多踩几脚也没事。」说完,伸手要去插回刚被温兰拔出的门闩,手背忽然觉到一阵温凉柔软,见她的手竟轻轻覆盖了上来,手心按住他的手背,阻拦了他的动作。
他的心砰地一跳,手不敢动,只是回头不解地望着她。
温兰道:「谢大人,我还是那句话,我很感激你到现在还肯收留我。此虽梁园,却非我久留之地。我的想法还是没有改变。」
起先的那丝笑意还没来得及爬满他的心,心此刻便已经被这一句话给凝固成了一团坠铅。
谢原终於慢慢收回自己的手,用一种彷佛不知所措的声音问道:「你……不是不生气了吗?」
温兰笑道:「是啊,本来就是我不好,被你骂几句也是应该,怎么可能现在还生气。你也知道,女子本来就善变。我再一想,觉着卫大人确实不错。女子能嫁这样一个伟岸丈夫,也不算枉度一生。就算往后辛苦些,我也会甘之如饴。所以我决定嫁他。」
谢原怔怔望着她。谁也没再开口说话了。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温兰忽然又轻笑了下,道:「我脸皮厚。其实反过来想一想,我冒充你表妹,虽然骗了你和你母亲。但这样的话,你母亲就不必知道三娘故去的消息,也就不用难过。等我嫁给了卫大人走了,她便以为她的外甥女得了良缘,这样多好。你其实还要谢谢我的。」
他还是默然。
「好啦,那我先出去了。我现在要是不去跟卫大人说一声我改主意了,他明早就要走。」
温兰朝门闩再次伸出了手。
身后探出一只手,比她更快地拉开了闩。
「我去跟他说吧。」他开了门,她听见他用一种压抑得没有起伏的声调对自己说道,「夜晚了,你一个女孩儿走路不方便。」
他说完话,没有回头,迳直大步而去。
温兰靠在门边,望着他背影很快消失在巷口的黑暗里,摇了摇头,长长呼出一口气后,终於只是微微笑了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