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当家为什么要补偿你?她做错了什么?是她逼你嫁的吗?你当着众人的面说清楚呀。是谁从头到尾拒绝粱老头的提亲?是谁喝斥粱老头派来的媒婆,叫他自个儿回去照照镜子,凭哪一点配得上你?是谁说『我家冰心要嫁个青年才俊易如反掌,不用委屈下嫁,嫁个老色鬼』?又是谁不断告诉你,嫁粱老头的下场决计不会太好,你一定会后悔?小当家自始至终都反对将你送给粱老头当填房小妾,是你不听劝,是你说你怕了一辈子当婢女,是你说你愿意赌这一把,是你求小当家成全你、别阻止你,是你说后果你自己承担,现在,你吃了苦,受了罪,想回来严家,大家反而替你出气,指责小当家不是,指责她对不住你,小当家从不在谁面前吭声,因为她不想破坏你在众人心目中原有的模样……」
春儿激动哭了,又恼又气又舍不得主子受的委屈,她身子哭颤,双肩一抖一抖,㈨泣声响彻满厅,冰心窘然无语,无从反驳,众人吃惊错愕,不知当年冰心被卖的实情竟是如此。
「……因为她什么都不说,你们就这样欺负人,你们真的以为小当家都不会难过,不会哭吗……」
春儿抽噎说着,当年严尽欢看见公孙谦熬夜处理老爷留下的混乱担子,心里过意不去,才会假装指控公孙谦想侵占当家一职,她就是不要谦哥真的将所有责任都揽在身上,压垮他自己。
逼全铺里人下跪那回也一样,严尽欢脸上的巴掌印子多吓人,她不要众人担心,不要他们看见她被打红的脸颊,不要他们冲动去找詹老爷理论,她认定大家只要伏地跪着,就不会瞧见火红色的掴掌手印,不会招惹事端,与詹老爷交恶。
还有严尽欢杖打欺负良家妇女的阿超、与自诩是元老长辈就无视铺规的赵伯伯顶嘴、察觉厨娘居心叵测,想在饭菜里下毒而打翻一桌子菜……就连严尽欢与春儿开玩笑说要「缝密你这个长舌丫头的嘴」,都能被人视为她欺凌小婢的恶形恶状!
每一件至今仍偶尔被铺里某些人拿出来说嘴,数落严尽欢行事蛮横的往事,春儿全都说了,说出众人没能看清的另外一面——「明知大家都误解她,她不说,任由你们视她娇蛮……」春儿哭得满脸狼借,转向夏侯武威又是重重一捶:「尤其是你。你最伤人!你只看见小当家的任性,却从来没想过她为何如此?你不曾试图去懂她!她很爱迂怒吗?你们希望她用什么态度去面对一个害她流掉孩子的假春儿?你们只会说她见死不救,只会说她心狠手辣,她也很疼呀!但最后她还不是心软,让古初岁救人,她根本不是这么坏的人……」
假春儿「梦」讶然惊呼,一时结巴:「我……我害小当家流掉孩子?这,这事儿我-点不知道……」
「你冒充我进到严家,胡乱弄那些药给小当家喝,害得小当家……」春儿压很忘了自己曾经多害怕梦,毕竟梦让她尝过很多苦头,此时她什么都顾不得了,气愤朝着梦控诉。
那时,梦被闻人沧浪护住最后一丝气息,闯进严家要叫药人古初岁救治她,严尽欢喝斥着不许任何人救,众人以为是严尽欢不近人情,要眼睁睁看梦死去,原来她的激动反应及冷漠无情,其来有自……「她流掉过孩子?!」夏侯武威揪住春儿的膀子,虎眸大瞠:「何时的事,为何一点征兆都没有?!」
天,他试图回想,不曾觉得哪时见她面露小产的疲倦。
「……有一回风寒,不,是小当家要我和大夫只能以风寒带过,不许告诉你们。我门去葬孩子那天,你也有去,在老爷的墓上,木风车底下,孩子就葬在那里,关哥做给小当家的珠宝匣,是孩子的棺木,小当家哪是去向老爷告你的状,她是去求老爷照顾孩子,怕他被其他恶鬼给欺负了……」
夏侯武威记起来了。
她告诉他,她要去老爹墓前说他坏话。
那次,她的「风寒」让她卧床好几日,倦得几乎无法下榻,偶尔几次被他瞧见她掉泪,她却推说是头好疼,疼得受不住才哭的。
严老爹墓上的小小风车,铺里众人都见过,今年扫墓时,它存在得多突兀,尉冲义还以为是哪家孩子的恶作剧,敢在别人祖坟上插起童玩,没想到,它代表着一个孩子的无名墓碑……「……小当家知道你不想要孩子,所以她没有跟你提,将孩子存在过的事,粉饰得像不曾发生过……就为了你不想要孩子,她一直喝那些药,将她自己的身子都弄坏了,大夫说,以后就算她想要孩子,也不一定能有……孩子没了,她又成全你和冰心,到最后,她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了……」
夏侯武威再也听不下去,他脸上的震惊褪去,只剩下满满懊丧。
春儿的话,字字如针,刺在心上,一颗心,鲜血淋漓,由骨髓深处,漫开极致的痛楚。
一个他不知道曾经存在的孩子,来过,又离开。
她瞒着他没说,自己一个人面对,骗他只是风寒、骗他只是最近比较累、骗他她无恙,脸色白纯粹是水粉涂厚了些、骗他说是胃口不好,不想吃东西、骗他抱病外出不过是准备去老爹坟上烧香告状——她还骗了他什么?!
没有很喜欢孩子。
不希望惹上麻烦。
比他更不想要拥有孩子。
避欭药一点都不苦。
嫉妒冰心,所以将她卖掉。
绝不嫁给一个不爱她的人。
不为任何人守身,床第之间只在乎欢快。
不嫁他。
放过他,要他不用再守着与老爹承诺,放宽心与冰心去吧。
成全了他们。
全是谎言!全是欺骗!全是为了让周遭的人——包括他……心里好过,所做出来的欺骗!
扫墓时看见的风车,祭祖时突兀斟人酒杯的牛乳,那日她的特别沉默寡言她是用怎样的心情,压抑悲伤,表现出没事人一般,不让任何人看出她的愁绪?当地双手合十,静静面向墓碑时,又是在心里说了些什么?
告诉孩子,她来看他了?
告诉孩子,娘很想他?
告诉孩子,站在她身旁的他,正是他的亲爹?
而他又做了什么?
认为她使性子、以为她为难人、认定她所作所为全出自於阴晴不定的坏脾气,与她冷战、与她互不相让,甚至口出冷言刺伤着她。
夏侯武威恨极了自己,他真是个混帐!
是谁冷血无情?是谁铁石心肠?
春儿说得没错。
是他。
是他!
她如此深爱他,好傻好憨地爱着他呀!他明明就知道,也看得一清二楚,为什么他还会伤害她?为什么他给予她的回应,是一次一次又一次的无形刀刃,划在她心口上,让她疼、让她痛、让她难受哭泣!
夏侯武威急奔回她的闺园,却不见她身影,里里外外找了几趟,都没寻到她,他觅至廊道水榭附近,公孙谦与其他人也来了,春儿一席话,犹若当头棒喝,敲醒众人,他们绝对都欠她一声道歉。
「她不在房里。」夏侯武威心里涌起不安。
「立刻去找小当家!」公孙谦交代众人。夜如此深沉,小当家是去哪里了?
男人燃起火把,女人提着灯笼,满府里寻找严尽欢,就算小当家只是想独自找个地方躲起来冷静情绪,众人也希望至少能远远陪在她身后,知道她平安无事,谁都不去惊扰她也好。
半个时辰过去,有人在大池长桥上,找到一只绣鞋,鞋上缀满小小金刚钻,放眼府里上下,能穿着如此奢华绣鞋之人,除严尽欢之外,再没其他。
「绣鞋……桥边找到的?」公孙谦得到消息,与众人在长桥上会合,发现绣鞋的是小纱,拿着鞋的那只右手正在发抖。
「是……只找到一只,周遭都看过了,没,没见到其余的……谦,谦哥,鞋留在桥上,小当家会不会是一气之下……」小纱后头没说的字眼,瞬间在众人脑海中响起。
跳湖!
严尽欢性子烈,被众人如此误解之后,还忍痛把爱人拱手让人,途经大池长桥时,心里越想越呕、越想越不甘,索性跨过桥栏,踪身跃下——此一猜测,教众人心凉骨寒。
夏侯武威自人群中窜出,暗夜火光,在轮廓极深的脸庞上,堆叠成狰狞阴影,他二话不说,跳进冰冷湖里,在宽若深海的池中寻探严尽欢下落,接着秦关、尉冲义、公孙谦一个一个飞跃而下,尔后几十名会泅水的奴仆亦下水找人,不擅水性的,驾起小舟,在池面上穿梭。
「找更多火把来!把湖面照亮!快!」桥上众人不敢冲延,纷纷动作。
「小当家-小当家……」心急的女婢们沿着桥栏喊人,期吩得到回应。
向来平静无被的池,这一夜,浪涛澎湃,火光连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