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王府金石藏书堂。
当韩柏把见朱元璋的经过详细道出来,说到朱元璋闻恭夫人之名色变,不准他继续说下去时,细心聆听的虚若无和燕王棣亦同时色变。
虚若无眼中爆起厉芒,失声道:「不好!」韩柏吃了一惊,与燕王一起盯着虚若无。
虚若无脸上露出复杂无比的神色,长长叹了一口气道:「到今天我才明白为何元璋坚持要立允为皇太孙,因为其中实有不可告人的隐私。」
燕王棣的脸色变得更是难看,嘴轻颤,却没有插话。
韩柏大惑不解道:「什么隐私?」
虚若无脸色凝重无比,沉声道:「此事纯属猜估,但凭着元璋的奇怪反应,恐亦八九不离十。」
燕王棣垂下头去,神色古怪。
韩柏大感兴趣,追问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燕王站了起来,沙哑着声音道:「我要出去吸几口新鲜空气。」
找了个借口,就那么匆匆避开了。
韩柏呆看着他溜走,更感奇怪,望向鬼王。
虚若无叹了一口气,道:「对朱元璋这反应最合理的解,就是恭夫人与他有私情,允不是他的孙子,而是儿子。」
韩柏头皮发麻,呆在当场,好一会才道:「妖女确是妖女,为何她不正式成为朱元璋的妃嫔,那不是更直接了当吗?」
虚若无神色凝重道:「没有人比单玉如更理解人性了,所谓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天命教的妖女虽媚术厉害,但对朱元璋这种对美女予取予夺的人来说,时间久了,没有了新鲜感时,便会厌倦,此乃人之常情:若再加上冲破禁忌的偷欢苟合,则更能予他无与伦比的刺激。单玉如就是看中这点,正若她看中我对亡妻的思念般,牢牢抓着了朱元璋的心,亦使他对这「儿子」另眼相看,宠爱有加。」
韩柏连脊椎都发麻了,深吸一口气道:「现在怎办才好呢?」
表王平静下来,沉吟片晌后道:「他只是一时接受不了,冷静下来,便会有别的想法,朱元璋终是非常之人。」
韩柏感觉上好了一点,道:「若他知悉恭夫人的阴谋,单玉如还凭什么来害死他呢?」鬼王苦笑道:「但愿我能知道。现在我仍不能接受的一个事实,就是单玉如其实比朱元璋和我都更厉害,因为她能比朱元璋更不讲道德和原则。唉:这样的一个女人。」
韩柏振起精神道:「横竖也告诉了朱元璋,不若就和单玉如大斗一陷只要保住朱元璋和燕王的命,我们就赢了。」
表王皱眉道:「那有这么简单,不过我肯定若元璋可度过这三天大寿之期,定会废了允和以最残忍的手法处死恭夫人,问题是他能否过得了这三天大限?」
韩柏颓然道:「为何他不立即动手呢?」
表王道:「他必须先借蓝玉和胡惟庸的叛逆大罪,诛除了所有拥戴允的将领大臣后,才可以废掉允,这种事一个不好,就会惹起轩然大波,动摇大明的根本。纵使是皇帝,也不是可说做就做的。」
韩柏与奋地道:「只是要挨过这三天,那还不容易吗?」旋又颓然道:「不过岳丈说过他寿元已尽,若在这三天之内就糟透了。」
表王闪过复杂难明的神色,好一会才传声往外道:「小棣进来!」话声才落,燕王棣已在入门处现身,神色如常,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
表王正容道:「不理事情如何变化,梦瑶说得对,你今晚必须离开京师。」
韩柏记起了聂庆童的警告,吓了一跳,忙说了出来。
燕王缓缕坐到鬼王右旁下首的大师椅内,神色不见波动,只是静静地瞧着鬼王。
表王脸上怒意一闪即逝,冷哼道:「虚某就要给朱元璋看看,我若要把一个人送离京师,即使他身为天子,亦阻止不了。」
拂袖而起,尚未有机会说话,铁青衣走了进来,施礼道:「皇上派人传来圣旨,命燕王立即入宫见驾!」三人齐感愕然。
韩柏喜道:「看来他真已知道谁忠谁奸了!」接着又尴尬地搔起头来,到现在他再也不清楚谁是好人,谁是坏人了。
好或坏这简单的二分法显然并不适用於现实的世界里。谁不在为自己的私利奋斗争取?动物是为了生存,人若为所追求的目标理想,像燕王般便为了皇位,甚至不惜对付最爱重他的鬼王,又试图行刺生父,与「好」这个字实扯不上任何关系。
燕王亦闪过一丝喜色,若朱元璋因此舍弃允,他自然成了最有机会继承皇位的人,不由有点后悔曾刺杀朱元璋。这成了唯一的心理障碍。
表王盯了燕王好一会使,叹道:「就算我教小棣不要入官,小棣亦会反对吧?」
燕王雄伟的躯体微微一震,摇头道:「不:小隶全听鬼王吩咐!」鬼王苦笑道:「虚某虽很想吩咐你这样做那样做,却是难於启齿。因为你若逆旨,就是公然和你父亲对抗了,便便事情更难控制,亦不知这样做便宜了那一方。」
燕王乘机道:「小棣很想听听父王他有什么话。」
表王等人那还不知他心意。
韩柏犹豫道:「现在陈贵妃给软禁了起来,皇上又知她有混毒这手法,所以即使燕王和皇上在一起,应也没有问题吧!」鬼王道:「看来只好如此了,小棣去吧:兵来将挡,冲着虚某的面子,这三天内元璋绝不敢拿你怎样的。」
忽又失笑道:「人算怎及天算?处某人实在太多妄念了。」
将军府内。
蓝玉高坐堂上哺着熊皮的太师椅,手下尽列两旁。
他的脸色仍有点苍白,但精神比之刚受伤时已判若两人,显是大有好转。
蓝玉看着眼下这批匹人手,人人战意高昴,对自己仍是充满信心,心中欣慰。
唯一可恨的事,就是缺少了连宽这个智勇双全的得力臂助,而且这次来京的所有安排,进退之法,均由连宽一手策划,现在连宽死了,立时使他们阵大乱,很多事要重新考虑,由头做起。
於此亦可见朱元璋的眼光和狠辣,一举便命中他的要害。
「金猴」常野望恭敬地道:「大师身体没有什么事了吧?」
蓝玉气全消,温和答道:「秦梦瑶仍算手下留情,并非真心想要本帅的命,现在功力已回复大半,只要有几天工夫,定可完全复元了。」
众人都舒了一口气,兰玉贞道:「只恨宋家兄妹把东西送到了朱元璋手上,否则过了这三天寿期才走,便有把握多了。」
「布衣侯」战甲脸色凝重道:「此地不宜再留,京城现在风声鹤唳,人心惶惶,很多以前和大师称兄道弟的大官将领,都对我们避而不见,连胡惟庸亦称病躲在家中,恐怕受了牵连。」
蓝玉道:「走是一定要走的了,只要返回本帅的驻地,我才不信斗不过现时朱元璋手下那批没用的家伙。燕王又中了媚蛊,自身难保,这天下冲早是本帅囊中之物,那时定教你们晋爵封侯,子孙福禄无穷。」
四十多名手下齐声感谢,亦知蓝玉所言无虚。
蓝玉可说是明室开国的最后一员猛将,兵法武功,除鬼王外均无人可与比拟。但鬼王显然已超然於一切之上,再不会为朱元璋出力。
这也是朱元璋自食的恶果。忠臣良将,不是由他亲自下令,就是通过胡惟庸的手,诛戮殆尽。
蓝玉记起一事,问道:「水月那家伙还未回来吗?」
昂责情报的「通天耳」李天权答道:「与秦梦瑶交手后,他和那四侍便像空气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罢升级为首席谋士的胖子力发不忘争取表现道:「此事相当奇怪,他们人生路不熟,模样又怪,定是有人包庇他们,才能隐藏得这么好。」
蓝玉不耐烦地道:「看来必是胡惟庸这没有义气的混蛋了。现在不要理这种闲事了,最要紧是逃出京城去。」转向李天权道:「朱元璋方面有什么消息?」
李天权沉声道:「皇宫的保安以倍计的加强了,内宫的人被禁了出入,连离宫办事的人都不准回去。另外朱元璋又从广东调来了一支与我们全无关系的精锐人马,由长兴侯耿炳文率领,封锁了出入京师的所有关口要道,人数在十万之间。」
蓝玉呆了一呆,这耿炳文年近六十,乃朱元璋开国时硕果仅存的老将之一,战功虽远及不上他蓝玉,但亦是个人才,武技非常高明,且一向与自己不和。可见朱元璋是处心积虑地在对付他。
李天权续道:「至於禁卫军和厂卫亦见调动迹象,严无惧和叶素冬两人不断入官见驾,看来他们会随时展开对付我们的行动。」
蓝玉身经百战,绝不会因此害怕,皱眉想了一会,道:「文的不成只有来武的,只要布置得宜,欺朱元璋力量分散,以我们的实力,便闯出去也不成问题,最怕就是给他们困在城内,幸好我们早挖了逃生道,到时让我们教朱元璋大吃一惊好了。」
聚人都笑了起来。
方发献计道:「连宽先生曾定下多路逃走的疑兵之计,现在再经小人因应改动,必可使朱元璋捉摸不定,只要溜出城外,与我们的援兵会合,那还怕不能安然回家。」
李天权又道:「最近允亦活跃起来,与他以前的低调作风大不相向,这几天他……」蓝玉挥手道:「本帅再没兴趣管京师的事了,只要太阳下山,我们便立即离开,朱元璋怎会想到我连他的寿酒都不喝便走了呢。」
战甲道:「胡惟庸和魔师宫的人是否都不须理会了。」
蓝玉哈哈一笑道:「若他们成功杀死了朱元璋和燕王,天下自然落到胡惟庸手上,那亦等若天下是我蓝某人的了。」
众人点头同意。
胡惟庸权势全来自朱元璋,根木没有服众的威望,那时定有一批人拥护允来对付胡惟庸,蓝王就是看到此情况才会佯与他合作。
所以只要蓝玉能逃回边疆的根据地,就若虎返深山,龙入大海,任他施为了。
正当蓝玉密谋逃命时,胡惟庸则一人独自在书斋里紧皱眉头。
叩门声响,家将来报道:「吉安侯来了!」胡惟庸冷哼一声,道:「着他进来!」不一会当日胡惟庸宴请韩柏时曾作陪客的吉安侯陆仲亨来到书斋,施礼后神色凝重道:「丞相:朱元璋有点不妥当。」
陆仲亨是手握实权的人,乃胡惟庸最得力的心腹之一,却非天命教的人。数年前与平凉侯因事获罪,全赖胡惟庸包庇,才得免祸。亦因此成了他最得力的手下,暗中招兵买马,密谋举事。
两人之外,还有明朝开国重臣李善长之弟李存义,御史陈宁和明州指挥林贤及大臣封绩,组成核心的谋反班底。
至於总捕头宋鲲等,已是较外围的人,参与不到机密的事。
这些人并不知道胡惟庸的真正图谋,但都知他不但权倾朝野,还神通广大,要杀个大臣易如反掌,手下又有奇人异士相助。
林贤和封绩两人分别联络倭子和方夜羽两方面的势力,整个计划可说天衣无缝,谁也想不到会出漏子。
只要他毒计得逞,朱元璋和燕王均要一命呜呼,那时挟允这稚子以令诸侯,天下就是他胡家的了。
这正是单玉如厉害之处,连自己的心腹手下亦瞒着,让他以为天命教一心把他捧作皇帝,於是全心全意为帝位忘情奋斗,死到临头亦懵然不知。
胡惟庸原是深沈多智的人,否则也不会被单玉如挑出来坐上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闻言道:「你是否指朱元璋调来兵马,把守出入京师道路关防一事。」
陆仲亨道:「这只是其中一项,据本候的眼线说:京师内所有禁卫和厂卫,全奉召归队,似要有所行动,形势非常不妙,本候的家将更发觉府外有陌生人出现,会否是朱元发觉了我们和元人及倭人有勾结呢?」
胡惟庸断然道:「放心吧:若有不妥,楞严自会通风报讯。据我的消息说:是因宋死鬼那对子女成功地把蓝玉的谋反证据,送到了朱元璋手中。现在京师内与蓝玉有关系的,如景川侯曹震、鹤庆侯张翼、吏部尚书詹徽、侍郎博友文等无不人人自危,希望与蓝玉划清界线,哈,蓝王太不小心了,本相就不会有痛脚给老朱抓着。」
陆仲亨看到胡惟庸不但从容自若,还得意洋洋,心下稍安,但仍是忧心忡忡道:「这两天允太子不时出宫,往访方孝孺、翰林院修撰黄子澄和兵部侍郎齐泰等人,不知是否暗承朱元璋旨意办事,密谋对付我们呢?」
胡惟庸脸上闪过怒色,方孝孺、黄子澄都是京师德高望重的人,对群臣有庞大的影响力。齐泰则是兵部第二把交椅的人物,为今体制和名义上虽以兵部尚书来主管,但实际权柄都由齐泰把持,乃实权人物。兼之武功高强,是各方争取的对象。
这三人一向拥护允最力,反对朱元璋违反继承法,将帝位传与燕王。在此事上虽和胡惟庸同一阵线,但在其它方面却处处与胡惟庸作对。却因有允护着他们,单玉如又不同意他轻举妄动,随便杀害大臣,故胡惟庸只好等待得天下后,才慢慢收拾这些大敌。
为此陆仲亨知道允与这三人频频密议,便疑心朱元璋父子是要对付他们。
胡惟庸冷哼道:「不要疑神疑鬼,胡某才不相信朱元璋会在大寿前把京城弄得血雨腥风,鬼哭神号。若有事情发生,亦应是在大寿之后。」接着嘴角逸出一丝残酷的阴笑,道:「那时老朱和燕王早到阎皇那处报到了。」
再充满信心地微笑道:「蓝玉已做好了他那一部分,留他在这人世间也没有什么作用了,所以为今我还要谢主龙恩哩!」韩柏踏出金石藏书堂,与范良极撞个满怀,后者惊异地道:「果然不同了!」韩柏满肚子烦恼,心不在焉答道:「是否样子变得更英俊了?」
范良极把他拉到路旁的树丛里,任由雪粉到他们身上,正容道:「惨了:你的样子正派了很多,还有点呆楞楞的穷酸气。」
韩柏没好气道:「去你的娘:现在本浪子没心情和你夹缠。」
范良极曲指在他大头处重重叩了一记,怒道:「我在和你说紧要话,老浪那家伙私下对我说:你这小子和梦瑶双修合体后,你的魔种很可能会被梦瑶的道胎压下魔性,看来他的预言又正确了。你已变成了个没趣的家伙,看来月儿、霜儿们很快便要改嫁了。莫忘记长征和行列两人都比你只强不弱,尤其行烈那小子没有你那么花心。唉:不过这还不是问题,因为你以后都不会再心花花了。」
韩柏先呆了一呆,接着心中大为檩然,范良极没有说错,今天自己的确是变得正经得多,没有了以往那种顽皮跳脱,天马行空的放浪情怀,凡事都要向合情合理方面着想。
范良极道:「心病还须心药医,你这呆头呆脑,只有本人才能洽好。」
韩柏奇道:「这样的病你也有方法诊洽?」
范良极道:「当然:只要你肯和我合作到宫内偷东西,包保药到即愈。」
韩柏明白过来,失声道:「在这风头火势的时刻,我才不和你胡搅呢。」
范良极不悦道:「什么风头火头,你还不是照样去骗人家姑娘,哼:竟把云素弄到了鬼王府来,你的心意,路人皆知啦!」韩柏没有好气,云素之所以来到鬼王府,全是她师傅忘情师太的王竟,关他的鸟事。
范良极道:「找本来也不须靠你那对笨手帮忙,只不过现在皇城内寸步难行,才要靠你和老朱的关系混进去。」
韩柏心中一动,暗忖这死老鬼也说得对,自己要回复以前的心性,就须做些以前才会做的胡闹事,遂板起睑孔道:「你究竟要偷什么呢?不妨说来听听。」
范良极立即眉开眼笑,搂着他肩头,朝林木深处走去,嘴巴当然说个不停了。
秦梦瑶修长窍美的身形,不徐不疾地在通往鸡笼山的小径漫步而走,神色宁恬。
雪花落到她头顶上,便像给一只无形的手拨开,落到一旁去。
她的心灵澄明通透,不着半点尘迹。
再没有半点人事能留在她心上。
离开了慈航静斋不到两年工夫,已有无数的事发生在她身上,对她冲击最大的,自然是被魔种使她的剑心通明失守,身不由己下与韩柏热恋起来,直至失身於这男子。
命运确是难以逆料。
那并非她挑选的方向可是当她为道命须如此时,却欣然投了进去,还感到至高无上的享受,体会到男女之情的甜美滋味。
而纵使不愿意,她终於通过韩柏,窥看到战神图录的密。那对她的冲击,绝不会下於与韩柏的相恋。
对她这自少修习禅道的方外之人来说,那等若偷看了天道的密,亦使她一时失了方寸。
所以刚和韩柏欢好后,她更是慧心失守,破天荒地向韩柏大发娇嗔,撒娇撒嗲,更抵受不住韩柏的亲热缠。
幸好她仍能以无上定力和智能,凭着几个时辰的静修,成功地把战神图录深奥难明的内容豁然贯通,融入了她的慧心里,臻达剑心通明大圆满的境界。
她的精神亦提升至一个前所未有,不能言传的层次。
现在她只想抛开一切,返回慈航静斋潜心修为。
再不管人世间任何事情。
通过韩柏,她得到了梦寐以求的一切。
她从未想过,会由这种方式让他接触到天地之。
到了此刻,她终於体悟到言静庵送别时嘱她「放手而为」这句话中蕴藏着的无上智慧。她对言静庵和韩柏均生出了深刻和没有保留的感情,但那已给他提升至一个超然於世俗尘心的层次了。
她不拆开言静庵给她的遗书,还把它赠给韩柏,正是以具体的方法,向两人表达了那微妙难言的关系。
到此刻她已心无半丝牵挂,只待完成了师门的使命后,她会如对韩柏所言,返回静斋,告别这曾使她恋栈迷醉的尘世,就像当年的传鹰,把岳册交反蒙义军后,飘然而去。
现在还有几件事,使她仍未能抽身而退。
静的心法本以守为主,无迹胜有迹。
不过此刻的她完全超离了这层次,不受任何拘束,要攻便攻,说守就守,所以才有破天荒向水月大宗和蓝玉挑战一事。
华宅在望。
秦梦瑶停步不停,转瞬来至宅门前。
当她拿起门环时,她倏地感觉到庞斑,而庞斑亦感觉到她。
「当:当!」门环叩在门上,声音远远传入宅内。
大门咿呀一声,打了开来,一个老仆讶然现身,尚未说话,秦梦瑶淡淡道:「告诉夜羽兄,秦梦瑶有事求见。」
那老仆还没来得及答话,人影一闪,方夜羽出现在老仆身后,一脸难以掩饰的惊奇道:「怎么也想不到梦瑶会来找在下。」
老仆退了开去,剩下两人面面相对。
秦梦瑶深深看了令他心颤神摇的一眼后,柔声道:方兄,陪梦瑶走两步好吗?」
方夜羽回复平日的潇,点头道:「那是方某求之不得的事,想到那里去呢?」
秦梦瑶微微一笑道:「来吧:随便走走!」转身便去。
方夜羽百感交集,有点茫然地追到她身旁,与她并肩而行,朝山上走去。
两人踏着皑皑白雪,漫步山中小路,树上挂着的雪花晶茔悦目、变幻无穷,使人尽涤尘俗之念。、万籁俱静,只有脚下的疏松白雪咯咯作响,和柔风拂过时,林木沙沙的响声应和。
方夜羽嗅着秦梦瑶醉人的体香,心头出奇地平静;所有斗争仇杀,甚至不世功业,在此刻均与他全无半点关系。
秦梦瑶神情宁恬,没有半丝波动,就若一个深不见底的静潭。
方夜羽感到前所未有的意适神逸,柔声道:「梦瑶会怪在下亲自对你下杀手吗?」
秦梦瑶转过美得使他目炫的俏脸,微微一笑道:「怎会哩:梦瑶还为方兄内心的痛苦和挣扎感到怜惜呢!」方夜羽一震道:「梦瑶终於肯认同在下的爱意了。」
秦梦瑶欣然一笑,没有答话,直至走过了方夜羽曾和庞斑来过的小亭,到了山顶一处高崖边沿,俯瞰着金陵壮丽的城市雪景时,才停了下来,温柔地道:「方兄打算何时返回塞外呢?」
方夜羽从容笑道:「若梦瑶答应陪方某回塞外终老,方夜羽立即抛开一切,现在就走!」秦梦瑶莞尔道:「方兄说笑了,梦瑶已是韩家的人,怎能抛下夫郎,随你归去?」
方夜羽微笑着深深的瞧她道:「方某才不信那小子能缠着你的仙心,唉:事实上方某亦无此异能。」
接着面对虚旷的崖外空城长长吁出一口气道:「事实上这人世间,根本没有男子可配得起你了。」
别过头来,诚挚地道:「敢问仙子今后又是何去何从?」
秦梦瑶知他眼力高明,看破了她已臻仙道之境,再不受人世间情事影响,才有此问。事实上自己对这文武双全的年轻男子,亦不无好感之意,不忍瞒他,淡然道:「此间事了,梦瑶便返回静斋,专志修行,再不踏足人间俗世。」
方夜羽呆了一呆,望往雪羽茫茫的大地,忽地仰天一阵长笑,像解开了所有郁怨般,但其中又蕴含着无尽的伤情。
两人默然并肩而立。
天上雨雪绵绵。
方夜羽心头一阵激动,却以轻柔的语调道:「梦瑶这次来找我,有什么吩咐呢?」
秦梦瑶平静地道:「你我间总是曾经交往,梦瑶与红日决战前,怎能不来向方兄道别呢?」
方夜羽心中一颤,假若秦梦瑶立即挑战红日法王,还把他击败了,那今晚鬼王府之战,除非由庞斑出手,否则将无人可应付秦梦瑶。因为唯一有资格的里赤媚会为鬼王而分身之术。
秦梦瑶看似轻描淡写,但三言二语,每个行动,均深合剑道攻守兼备的要旨。
所以她若有请求,他想不听亦是不行。
秦梦瑶怎会看不穿他的心事,温柔地道:「千万不要因梦瑶而感到为难,好吗?」
方夜羽苦笑道:「梦瑶有话请说。」
秦梦瑶恬然道:「魔师既临,以他通天彻地的大智能,必已清楚把握到京师的形势,方兄是否还要大动干戈,弄至几败俱伤,白白便宜了单玉如,而我们双方只有寥寥数人能保命逃生呢?」
方夜羽沉吟了一会后道:「在下明白梦瑶是一番好意,可是现在我们是势成骑虎,而且里面牵涉到不可解的私人深仇,纵使师尊出言,恐亦改变不了他们的心意。何况师尊绝不会如此插手此事。」言罢沉吟不语,显是心中为难。
秦梦瑶轻描淡写道:「不要说蓝玉,假若方兄知道单玉如把胡惟庸也出卖了给朱元璋,或会重新考虑梦瑶的提议。」
这几句话若晴天霹雳,轰得方夜羽虎躯剧震,色变道:「什么?」
要知方夜羽这次来京图谋,本有七、八成把握。
这个由西域联军,配合明室文武两方最重要的两个人物:蓝玉和胡惟庸,再加上倭子派来的刀法大家水月大宗,实是无懈可击的组合。
虽说各怀鬼胎,但在计划成功前,为了重要的利益,四方势力确是合作无间的。
谁知背后藏着的单玉如才是最厉害的人物,透过允得到了最大的利益,连楞严都受不住威逼利诱,投靠了她。
本来这也无话可说,只能佩服她的手段,而方夜羽他们至少亦完成了使明室无力西进的基本目标。
但假若蓝玉和胡惟庸全塌了台,水月大宗又飘忽难测,他们这支西域联军顿时成了孤军,再没有蓝玉和胡惟庸给予的方便和掩护,而由此返回西域又是长途跋涉,任他们如何强横,若朱元璋或单玉如蓄意置他们死地,能有多少人活着回去,可真是非常难说呢。
在这种复杂无比的形势下,他们又怎能再树立鬼王和怒蛟帮如此强大的敌人呢?
方夜羽凝神瞧着秦梦瑶,这仙子亦深深回望着他,眼神清澈如水,不含半分杂质,似如雨泓无底的深潭。
方夜羽深吸一口气,点头道:「到这刻才清楚梦瑶对方某真有怜惜之意,若没有这个消息,我们可能全军尽没,仍未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秦梦瑶仍是那淡雅如仙,飘逸若神的样子,俏脸闪动着不染一尘的圣洁光辉,柔声道:「梦瑶的话至此已尽,今番别后,可能永无相见之期,夜羽你珍重了。」
移步退了开去,又盈盈甜笑道:「里赤媚与虚先生一战,势所难免;年怜丹作恶多端,天理难容,只有血才能清洗;鹰飞虽是方兄好友,淫行亦令人发指。几此均牵涉到私人恩怨,非你我所能阻止,便看命运如何安排吧:舍此之外,都是各为其主,,没什么好怨的了。」
方夜羽哈哈一笑道:「我与韩柏间却不知究竟是公仇还是私怨,但若不和他决个雌雄,方某怎能甘心。」
秦梦瑶微笑道:「刀剑无限,你们两人都要小心点了。」
方夜羽本想迫她表态,闻言失声道:「这算什么意思?」
秦梦瑶忽现出小儿女的娇态,甜甜一笑道:「一位是英雄,一位是无赖,梦瑶是什么意思,方兄请想想吧!」得秦梦瑶赐赠英雄的身份,方夜羽颇有吐气扬眉的感觉,虽然仙子是被无赖而非英雄得了手,但他却是虽败犹荣,谁叫韩柏身怀能令秦梦瑶动心的魔种。
现在秦梦瑶对他表现得大有情意,管他是否与男欢女爱全无关系,已使他怨气尽舒了。忽然间,他想起了言静庵和庞斑、浪翻云和朱元璋这四个上一代顶尖人物,那复杂难言的关系。
秦梦瑶正是这一代的言静庵。
他正想说话时,秦梦瑶忽地静止下来。
那是一种非常玄妙的感觉,实质上秦梦瑶仍是那副轻描淡写,不把一切放在心头的淡雅模样,但方夜羽却知道她已进入了剑心通明的剑道至境,断了一切尘缘。
秦梦瑶眼中亮起异芒,温柔情深地道:「我们的缘份就止於此了,别了方夜羽。」
方夜羽眼中射出如海深情,一字一字地道:「是否法王来了?」
红日法王的长笑在左力密林冲天而去,由近至远,速度之快令方夜羽亦吃了一惊。
眼前一花,秦梦瑶亦仙踪已渺。
韩柏和范良极这封冤家与高烈,离开密议的花园一角,返回小径,朝外一重的建物走去时,虚夜月挽着朝霞,亲热迎来。
两女人比花娇,尤其虚夜月初承雨露,一天比一天成熟,更是艳光四射,教两人忘了到宫内作偷鸡摸狗的大计,看傻了眼。
虚夜月见到两人色迷迷的模样,嗔骂道:「连大哥都是这副德性,难怪你两人臭味相投了!」范良极嘻嘻笑道:「月儿怎能把他和我一担子挑,我只是远观,他却是……」
虚夜月俏睑飞红,朝霞及时阻止,娇嗔道:「大哥!」范良极眼都不眨道:「连老实话都不可以说吗?」
两女拿他没法,气得干瞪着大眼。
韩柏来到两女前,见少了和虚夜月秤不离砣的庄青霜,奇道:「霜儿到那里去了?」
虚夜月横他一眼,没好气地道:「回娘家去了!」到现在她仍弄不清楚自己与庄青霜的关系,既相得又互妒。
范良极吓了一跳道:「现在京城形势复杂,有没有人护送她回去?」
虚夜月道:「放心吧:他老爹才不知多么紧张,亲自来接她。是了:庄老头说若他的快婿有空,请到道场打个转。唔:月儿怎也要跟着你的了,看你还有什么借口。」
范良极笑道:「那就是借口要陪我了。因为你的韩家小儿,决定了今晚要做我的随从跟班。」
岂知虚夜月竟鼓掌道:「真好玩:原来是去偷东西。」
两人面面相觑,想不到竟给虚夜月一口道破了两人间的密。
虚夜月本是随口说笑,这时见两人神态,愕然道:「好了:给我抓到两个小贼儿,让我向瑶姊设诉,教她冶洽你们。」
韩柏避过朝霞怀疑的目光,岔开话题道:「梦瑶在那里?」
虚夜月负气道:「全部走了,明知今晚恶战难免,便一个一个都不知到那里去了。连干老和凌叔叔密斟了几句后,亦离府去了:你那两个猪朋狗友更学足你的坏榜样,抛下娇妻不知爬到那里去了。」忍不住「噗哧」笑道:「既是猪狗,当然是四脚爬爬哩!」范良极苦笑道:「虚大小姐真难服侍。」
正容向韩柏道:「事情有点不妥,小戚、小烈等当然是去安排今晚逃离京师的事,但老干却没理由出去活动筋骨,看来要找凌战天问问。」
朝霞抿嘴笑道:「你们快去救他,凌二哥正和宋公子下棋,给他连杀两周,正叫苦连天。」
范良极一呆向韩柏道:「说起凌二哥,我便想起你那便宜二哥,如何处置这老小子,怎也不能拆穿我这鬼谷子一百零八代单传是骗人的吧!」虚夜月摸不着头脑道:「大哥在说什么疯话。」
韩柏正为此头痛,想起一事道:「不用怕:月儿的爹不是曾说过他气色开扬,官运亨通吗?他老人家的话自可作准。」又苦笑道:「但若他真的官运畅顺,可能只是坏事。」
朝霞终和陈令方有夫妻之恩,闻言关切地道:「你们一定要把他一起带走啊!」虚夜月更是不依,移身到两人间,分别抓着两人手臂不依道:「刚才那番话是什么意思:快说给月儿听。」
范良极给他嗲得浑体酥麻,与奋莫名,道:「来:我们边走边说!」四人来到月榭时,虚夜月已知道前因后果,这才知道朝霞和这三「兄弟」间发生过这么精的事,大觉好玩,只恨不早点认识韩柏,未能亲身参与。
这时榭内棋盘的战场上正缠战不休,凌战天显然不敌宋楠,落在下风。
觏战者还有宋媚、褚红玉和红袖这三位戚长征的娇妻,却不见寒碧翠。
凌战天见到韩柏等进来,同宋楠孢拳道:「还是宋兄高明,本人甘拜下风了。」
宋楠不好意思地频作谦让时,凌战天亲切友善地拍了他的肩头,同韩、范两人打个眼色,到了榭外临池的大平台处,神色凝重地道:「干罗去找单玉如了!」范、韩两人大吃一惊。
凌战天无奈道:「他们两人间似有难言的恩怨情仇,这种事外人很难劝阻,他告诉我,只是希望我一定得把易燕媚劝离京师,因她已怀了他的孩子。」
范良极吐出一口凉气道:「那是说以干罗早臻化境的武功修为,仍没有把握见过单玉如后能保命回来。」
凌战天沉声道:「我看他是存有一命换一命的决心,我告诉他大哥已决定出手对付单玉如,仍打消不了他的念头,而且说单玉如若非有对付浪翻云和庞斑的把握,绝不会让他们找到她。只有他才会使单玉如不得不见。」
韩柏数了一口气道:「今晚是否决定走了!」凌战天道:「我们请教过鬼王的意见,他也赞同今晚是唯一逃离京师的机会,现在没有了燕王这问题,单以鬼王的威望,足可令我们安然离去,朱元璋当无瑕分神理会我们这些闲角色。」
韩柏讶道:「怎会没有燕王这问题呢?他不是答应走的吗?」「他进了宫还能出来吗?不过可能因鬼王懂看相,并不担心他的安危。与燕王这种人合作,就像与虎谋皮,怎样小心都不管用,唯有看老天爷的意旨了。」
韩柏道:「小烈他们到那里去了?」
凌战天道:「他们随了小表王去安排船只和装备,同时打点关防,测试朱元璋的反应。」
范良极道:「明天酒舖不是要开张吗,人都走了,还有什么好搅的。」
韩柏瞪他一眼道:「只要有酒便能开张,那些酒鬼谁理会得何人卖酒给他们。」
凌战天见这封活宝在这情况下仍可斗口,又好气又好笑道:「韩兄还不去看你的娇妻,长征等回来时,她们便要上路了。」
范良极皱眉道:「朱元或者不会对你们动手,但单玉如却绝不肯放你们离去,她手上实力高深莫测,你们又要分心保护妇孺,形势并不乐观。」
凌战天傲然道:「说到水战,我们谁都不怕,何况鬼王派出了五百名精擅水战的好手随行,另外还有四门最先进的远程神武巨炮,人力惊人,更有於抚云、不舍夫妇这等级数的高人相助,应足可应付任何危险。」接着压低声音道:「梦瑶小姐估计单玉如的人里会有长白派和展羽等高手,所以不舍才肯答应一起走。」
韩柏听到七夫人的名字,一颗心立时飞到她动人的肉体上,心中欣然,知她一定有了身孕,才会肯为了腹中块肉离京。
想到这里,立时坐立不安,恨不得去搂住她,坐到自己腿上,问个清楚明白。
虽然不会跟自己的姓,他终是有了个乖宝贝。
此刻忽有府卫来报,说甄素善求见韩柏,聚人同时愕然。
金陵城外二十里许处有座高拔的山峦,山端双峰耸峙,一东一西,遥相对望。
两峰间有一奇形怪石,上有两个还看双峰若牛角,两孔似牛鼻,故得名牛首山。
懊山乃佛门胜地,牛头禅宗即发扬於该地。
干罗来到山下时,毫不犹豫,沿着山路上阶登上东峰,不一会来到峰顶佛塔之下。
这砖塔七级八面,古庄严,由唐代建塔至今,历经悠久的岁月,仍巍然傲立。
牛首山虽被霜雪所盖,但被金陵四十八景之一的「牛首烟岚」风光仍在。
藤蔓蒙路、古木参天、茂林修竹,浮苍流翠,美景无穷。
此际隆冬时节,游人绝迹,干罗乐得享受那片刻的清幽,俯瞰远近景色,只见群山环拱,秀丽无匹。
一股浓烈的情怀涌上心头。
他这次到这佛门名山亦非起了游山玩水之兴,而是来重拾一段令他黯然神伤的回忆。
当年他只有三十岁,朱元仍在与蒙人及中原群雄恶战,他自己则成了天下有数高手,那时浪翻云仍未崭露头角,他干罗隐然高踞黑榜第一高手的尊崇地位,横行天下,谁敢撄其锋锐。除庞斑外,声势无人能及。
在这如日中天的时刻,他就在这里遇上了神莫测的天命教教主「翠袖环」单玉如。事后他才知道那并非巧合,而是这艳媚盖世的女子故意找上了他。
想起了她,既甜蜜又痛苦的感觉蕴满胸臆。
在习武之初,他早立下决心,绝不锺情於任何女子。
美女只是他的玩具和宠物,只供他享乐和满足,单玉如亦不能使他例外,何况她只是要把他收服,助她与朱元平夺天下。
那个决意离开她的晚上,是干罗毕生最痛苦的一刻,但他终舍弃了她。
想不到在三十多年后的今天,他又要与这曾经热恋的女子见面,而他更要亲手把她杀死。
三十年前的单玉如武功已不下於他,三十年后他更没有必胜的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