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京天宫。
那涵盖一方小天地的紫霄殿内。
有法相真君接连踏云而来。
掌教玄霄真君,道罡真君,赵还真...
平素里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大能者,皆显出真形。
他们看着罗浮峰那位新晋法相,此刻尚未稳固气息,又看着那被张道罡一枚符诏接引而来的张守一,心中不由叹息。
法相真君万寿无疆,诞生一尊极为不易,不然,也不足以为一方巨头,凡成就者皆可开宗立派,称雄一境,呼风唤雨。
紫霄一脉何其昌隆,一日之间竟有幸能平添两位,这本应是举宗庆贺的大喜之事,然而...
却闹得如此境地。
大殿云雾缭绕,玉柱撑天,诸位法相上真有感情况变数,重归而来,立身上首蒲团。
而道阶下的空旷地带。
沈浮屠一脚踏出,便在罗浮真君沈奕与曲悠的引领下,到了这殿中。
此刻一抬首,座上形形色色,皆是往日里雄踞一方的巨头人物,但沈浮屠眼下双眸幽深,早已尽知事情原委,再加上方才证道,正得意气风发之时,因此倒也没有失了态来。
一成法相,自此天地再也不同。
除非元神大能亲临,比如祖师,不然哪怕是法相真君,也不过就是早些时日踏入此境的前人而已。
所以...
定不了他的罪。
更何况,还是八百年前的旧事。
“之后,你勿要多言,如有事端发生,自有我来出面。”
他的父亲,罗浮峰的峰主沈奕传音於其耳畔,随后与眸中夹杂一缕忧虑的曲悠,一并驭气踏前,落在了属於他们的一席位置。
几乎就在传音落下的片刻。
沈奕的声音便沉稳传出,响彻云雾大殿:
“这位,就是张守一道友?”
循着他的注视望去。
几乎列位上真的目光,便都聚集在了被张道罡剑符接引,与玄霄道君同时踏入这间天宫内殿小天地的一尊陌生修者上。
只见那人与沈浮屠并列,并不算远,一身紫衣玉冠,露出与年轻面庞并不相符的沧桑与稳重。
纵使面对如此之多的真君注视,也依旧显得气态从容:
“正是贫道。”
望着这张脸。
直到此时,沈浮屠的面色才终於有了些变化。
他认出来了那张脸。
“果真是他...”
即使方才便已晓得。
但眼下看见那张在记忆之中忘却多时,与曾经年轻气盛再也不同的面庞时。
沈浮屠那本来平静的心湖,还是不由泛起了微微涟漪:
“此人,竟也能成就法相之境,他在数百年前脱离了宗门之后,到底又另外觅得了何等机缘?”
没有人比之沈浮屠,更加清楚这条道路的艰难。
他享尽了圣地的妙法,资源,传承,又被称为百年难得一见的天骄,但即便如此,要不是在山穷水尽时另觅转机...
恐怕,现在也早已是尘归尘,土归土,徒留黄土一抔而已。
此人在所有条件,尽皆不如自己的情况之下,还能有今日成就,并且在今朝踏上云顶天宫,不得不叫沈浮屠叹息不已。
从某种情况上而言,他已经输了。
但...
这并不代表,他就要就此认罪。
此时此刻,沈浮屠的心境与八百年前早已不同,所以也并不会对张守一的做法动怒。
因为在他的视角里,张守一的做法实属正常。
然而,认同归认同,若真提起当年之事,沈浮屠却从来都没有后悔过。
唯一后悔的一点,就是如今回顾前尘,因当时年轻气盛尚且稚嫩,
所以留下的漏洞实在太多,这才导致今日一幕发生。所以如果,现在能够重来一次的话。
他不仅有自信可以得到张守一那张记载了道兵的残页。
同时,还会叫张守一道途尽断,再无今日万寿无疆的一幕诞生!
大道贵争,从无对错之分,只为自身道途。
虽出身仙门二代,但即使终日鲜衣怒马,花团锦簇,可对於这个道理,沈浮屠依旧早在最初修行时,便已经明白。
想彼时他不过是一介道基,即使不知那残页是真是假,又在何方。
但面对一柄足以护持一生修行的无上道兵,谁人又能不起分毫贪念?
所以怪只怪,事未做绝!
今日张守一踏入玉京,张口便要与他清算,沈浮屠并不意外。
可...
“师兄啊。”
“有些事情,不是你想,我便会愿意的。”
沈浮屠心中漠然,一颗道心坚如铁石。
他的态度决绝,是从踏入修行开始,便已立下的。
又怎会因这点滴波澜,就轻易颤动?
虽说真君之道取了些巧,可自古凡能问鼎天高者,无不是念头坚定至极的人物。
些许小事而已,若不是生了意外,早已埋葬於漫漫历史,无人可知。
错?
我怎会错!
於是听着张守一开口,沈浮屠即使心中念头频生,可在一念之后,便已定下了计较。
只听见他做出了一幅包容大气的模样,但对於当年发生的一切,却是态度坚定,虽认,但却又未全认:
“张师兄。”
“你我当年一同历练,几经生死,交情不浅。”
“即使后来生出了几分龌龊,我也确实有过不该有的心思,因此曾指使刘师兄去逼迫与你,想要叫你将机缘交出,这点回首过往,我沈浮屠认。”
“我确实因那道兵消息,起了不该有的想法,所以如果你实在不忿,浮屠愿自请判罚,取玉京天外罡风洗礼,於绝灵洞中自封修为,叫那罡风侵蚀我躯十载,以赎我当年之罪过。”
他的话语淡淡,但到了这里,并未算完,反而是话锋一转:
“若你还不满意,觉得荒废了八百年圣地之名,我虽无宝贵之物,但尚能提供些许以供真君修行的珍宝,只要你有需求,尽管提出便是。”
“只是有一点,”
“无论你信之不信,浮屠当年从未有过取你性命的念头,至於你与刘师兄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又为何会在斗法台上闹出生死...”
“浮屠当时闭关,并未在场,我实是不知。”
“但有道是一码归一码。”
“我以筹码驱使刘师兄心动,这才应下斗法台上,敲打於你之事,可关於他的死...”
“我觉得,师兄你也未必能尽数推卸责任。”
“当然,关於这点浮屠也并不是指责於你,毕竟此事确实错在我身,但之所以道出如此言论...”
沈浮屠一扫袖来,侧头目视嘴角轻勾的紫衣道者,继而温和一笑,躬身作揖。
紧接着,语气变得无比认真:
“也不过是想,叫道兄谅解一二则个。”
“毕竟,已经过了八百年了,虽说道兄因此饱经磨难,但能在今朝成就真君,想来也觅得机缘,获得了不少好处罢?”
“正所谓一饮一啄,莫非前定,道兄今日成就,便是对於你这一路艰难困苦最好的诠释,如今既已回归宗门,大兴邵阳一脉,岂非大善也?”
“若只是想叫浮屠认错...”
“这错,我认。”
沈浮屠抬起头来,态度诚恳,无可挑剔。
他深深知晓。
就自己道基时留下的痕迹,不可能隐瞒,所以针对张守一之事,早已透明无比,只要是法相真君,就没有不清楚的。
只不过大家都是心照不宣,看在他爹的份上,不曾声张罢了。
所以与其隐瞒,倒不如大大方方的承认。
只不过...
有关於当年他指使的那刘真传,究竟发生了什么,这点,彼时既无人问津,那么时隔经年,到了现在,也依旧是无迹可寻。
这种东西可是绝密,除却他沈浮屠清楚,最多再加半个张守一,元神大能来了都无济於事,更何况他人?
沈浮屠打的一手好算计。
哪怕是张守一听后,都差点没有维持住面上的表情。
他的眼神之中,已有杀气抑制不住,近乎溢出。
当年之事,他最是清楚不过!
惺惺作态,一时间在他眼中,太过虚假!
“这狗东西即使过了这么多年,还是这般道貌岸然啊...”
唯一的区别,就是自己没有那般容易动怒了。
深深看了眼面色从容的沈浮屠,张守一嗤了一声,心中有些失望:
“看来,今朝想要杀了这狗东西,怕是难了。”
罗浮峰主沈奕,还有曲悠,都是宗门内的擎天支柱,而且广泛结友,十二位上真之中,不乏交情好的,再加上沈浮屠这姿态做的极低极低...
一时之下,以退为进,倒是把张守一给架了起来,若是他再继续咄咄相逼,非要取其性命的话...
袖袍下的拳头捏紧。
张守一此时,是越想越多,越想越气,叫他心中堵得慌,甚至就想跨出云门,自三十三重玉京天飞身而下,再也不受这气。
但一想到这几百年内经历的风雨,还有当初的迫害,以及如今的邵阳,却又叫他实在忍不下来。
他来紫霄,也是着实没预料到,这狗东西竟也能有这好命,能够刚刚好证道法相真君!
明明在秋霞山坊市探查时,还没听说过法相有他沈浮屠这号人!
真是,一念之差,骑虎难下!
“罢了。”
“且先找找机会,虽说颇为渺茫,但要能将其杀了自然最好,纵使杀不了...”
“那就下次再杀!”
眼底露出锋芒,听到沈浮屠一席话,叫那上首诸多上真面色缓和,张守一也晓得,这瘪犊子确实会做人。
可既当年执法真君,剑道第一的张道罡开了尊口。
那么,张守一自然要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