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堂看客先是一愣,紧接着便又一次轰然大笑,其中更有人高声喝彩:「书生赠以玉佩,獭女回以裙裾,当真是一场佳话!掌柜的,今日之事可够格写进县志里吗?」
「哈哈,这位仁兄何其老实,可莫要别人怎么说你就怎么信了!那獭女赠书生贴身的香衣,咱们如今都瞧见了,自是不假!可这书生有没有送人家玉佩可就不好说了!说不得是穷怕了,豁去脸面不要,要拿这把水草讹人家客栈的钱呢!」
这话一出,满堂看客又是欢笑鼓噪,愈发沸反盈天起来。
客栈掌柜脸上的笑意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住,却只是朝四方拱了拱手,什么话也没说。
年轻书生见状,不由得羞愤欲死,忽地将手里的水草朝脚下一掷,接着就以袖掩面,躲回房中去了。
见没了热闹可看,楼
上楼下的看客也就渐渐散去,各忙各的营生,各奔各的前程。
齐敬之回身关好房门,拎着枣囊走下楼梯,站到了柜台前。
原本已经低头看帐的掌柜抬眼一看,当即恭声问道:「客官有什么吩咐?」
齐敬之才要说话,身后却有一人抢先开口,语气很是急切:「掌柜的,你方才说山水江湖之间多有水獭,这曲阿镇附近有湖?」
齐敬之对说话之人的声音颇为耳熟,回头一看,可不正是一身酒气、满脸倦容的韦应典。
见这位老兄瞪着满眼血丝,仿佛要将客栈掌柜吃了一般,齐敬之不由讶然问道:「韦兄,你这是?」
韦应典胡乱朝少年拱了拱手,视线却始终不离客栈掌柜,又问了一句:「这附近何处有湖?我祖籍便是均州洵阳郡,虽不是郧乡县,但亦在洵江之畔,两处水路相隔不到二百里,怎么从未听说这附近有什么湖!」
闻言,客栈掌柜脸上露出恍然之色,虽不知缘何韦应典对这事如此关注,却还是点头应道:「客官有所不知,曲阿镇原本确实是没有湖的,不过就在五年前,前任郡守老爷大兴水利,看上了本镇东南五里、紧邻着洵江的那片环山抱洼之地。」
他说着便伸手朝客栈东窗外一指,恰能瞧见东南方向影影绰绰的一片山影。
那片山峦,其实齐敬之与韦应典在船头吹风时也曾远远见过。
就听客栈掌柜继续说道:「郡守老爷亲自察看地势之后,下令动用附近三县人力,耗时三年多,在那处洼地掘土,并筑堤四十里,引洵江之水灌之,生生造出一座方圆几十里的大湖来,用以调蓄山洪、灌溉和济运。」
「因为这座湖位於曲阿镇侧后,便被郡守老爷命名为曲阿后湖了。此湖才造成不久,客官想必是离乡多年,没听说过倒也寻常。」
这位客栈掌柜不愧是能在商旅聚集往来之地成为行业翘楚的人物,言谈间竟是颇有见识,也极富条理,几句话就将曲阿后湖的来历讲得清清楚楚。
说到最后,他还朝先前那年轻书生所在的房间瞟了一眼,笑吟吟地道:「说起来,自从有了曲阿后湖,镇里有关獭女招夫的传闻就渐渐少了,反倒是那片湖上常有独自撑舟的艳丽女子出没,引诱壮年男子於舟中媾和,连带着十里八乡的轻浮浪子也上赶着往那边儿跑,镇上的腌臢事都因此少了许多。」
听到这里,韦应典脸上的急切之色稍缓,不知为何竟而有点儿愣神,片刻后才轻轻点头道:「我乡中亲友来信,确实提过郡里这些年多兴水利,县衙亦曾征调民夫筑堤修坝,想不到郧乡县这边竟有如此规模。」
他顿了顿,冲疑问道:「敢问掌柜的,紧邻着曲阿后湖堤岸处有没有这样一所宅院,院里种着两颗极高大的枣树,树冠不但将整个院落遮盖,更伸到了湖上,树上结出的枣子大如核桃,个个深红饱满,远远看去仿佛满树红云似的?」
韦应典一口气说完,看向掌柜的目光里既有迷惑不解,也有掩饰不住的期待。
闻听此言,掌柜忽又露出先前打量书生时的那种古怪目光,一脸的惊奇和欲言又止。.z.br>
被对方这么盯着,韦应典明显有些吃不住劲,当即咳嗽一声,拿出了返乡京官的气派,肃容沉声问道:「有还是没有?」
客栈掌柜眼光毒辣,几乎是立刻就摆正了自己的位置,本就有些驼的脊背又矮了一分:「有!客官所说的宅院,因那两棵枣树之故,也算是远近闻名。」
韦应典瞳孔一缩,险些就此破功,声调都随之高了几分:「那座宅院在何处?里头住着何人?
「就在曲阿后湖西南角的湖堤旁,院中只住着一个老妪,因她家树上结的枣子极好,非但鲜甜香美,
更奇者便是天生带着一股曲阿黄酒的酒香,吃过的人皆是赞不绝口,久而久之大伙儿就都叫她枣妪了。」
「酒香?枣妪?」韦应典神色变幻,竟叫人分辨不出是喜是悲。
齐敬之听到这里,忍不住低头瞧了一眼手里的枣囊,心里隐隐觉察出一丝不对。
他伸手将韦应典拉到一旁,低声问道:「韦兄,你连曲阿后湖都不晓得,又是如何知道那座种着枣树的宅院的?」
韦应典原本还有些支吾,忽然看见齐敬之手里敞着口的枣囊,立时瞪大了眼睛。
他劈手抢了一枚就往嘴里塞,只嚼了两口,甚至来不及下咽就愕然问道:「齐老弟,你这枣子是哪里来的?」
齐敬之摇了摇头:「还请韦兄先回答在下方才之问!」
韦应典定定地看了他一眼,似乎终於想起了眼前少年的不凡之处。
他不再犹豫,左右看了看, 拉着齐敬之去了客栈大堂的无人角落,斟酌了一下词句便正色说道:「这事说来有些荒唐,昨夜愚兄酒后入梦,竟见到一个老妪在院中两棵大枣树下焚香设祭,祭品正是这种带着酒香的枣子!」
「嗯?」
齐敬之闻言顿觉讶异:「韦兄竟能梦见未曾踏足之地、不曾相识之人,此事堪称神异。只不过这荒唐二字又是从何说起?」
听到这个问题,韦应典嘴角就是一抽,当即把嗓音压到了最低:「愚兄一梦醒来,满嘴酒臭也就罢了,唇齿间竟然还有枣香!我问过跟随的小厮了,昨夜你我下酒之物里绝无此物!如此一来,说不得那老妪夜里设祭,前去享受祭品的便是愚兄!」
「我在礼部供职多年,无论是邪神Yin祀还是祭礼逾制,都听过见过不少,不想一夜之间我自己竟莫名其妙地成了受祭之灵!」
说到此处,这位原大齐礼部郎中伸手摩挲着自己的脸颊,语气变得缥缈莫测起来:「齐老弟,你说愚兄是不是已经死了?又或者……成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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