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敬之飞了半晌,前方那角影影绰绰的楼台却始终可望而不可及。
“常言道,望山跑死马,此话果然不虚。”
他感慨一声,立刻将心相神念沉入心头那一点明悟灵光,这才发现自己先前只是在原地踏步,并不曾靠近那座灵台分毫。
“在凡俗世间望山跑马,再是如何遥远,也终有抵达之时。然而换成我心头这片虚空深谷,仅靠灵光指引、心烛照路,怕是还远远不够,一味地蒙头乱飞,不过是在做无用功,永远无法真正飞抵灵台。”
齐敬之生出此念,当即停羽不飞、敛翼驻足。
他一边细细观照虚空,一边唤出存於鹤履双翅中的《青羽秘卷》,想要从中寻找到解决眼前困境的法门。
《青羽秘卷》作为玄都观主亲传心授的仙羽正法,堪称广博深邃、玄妙精微,其中对於心相和灵台修行自然是详述备至,奈何齐敬之此前境界不到、感悟不深,此刻不得不临渴掘井、临阵磨枪。
他略一存思,便发觉哪怕自己今夜顿悟灵光、照见灵台,却依旧只能看清《青羽秘卷》中作为总纲的《金丹图论序》,后续篇章仍是无缘得见。
在《金丹图论序》的诸多条目之中,“心为君论”排在最前,讲究以心为元神之舍,凭心意执掌造化,从而神服其令、气服其窍、精从其召,终至於“云收将放金乌见,一点灵光眼内明”,倒是恰好印证了齐敬之此时心相凝聚、眼现灵光的修行进境。
“眼者,神游之宅也。神游於眼,而役於心。”
“目不乱视,神返於心。神返於心,乃静之本。”
“心静则神全,神全则性现。”
齐敬之逐字逐句咀嚼一遍,因修行有所精进而略显浮躁的心绪渐趋平静:“是了,我方才虽已摒弃杂念、心目神游而觅得灵光,却又生出了对灵台孜孜以求的执念,以至於目迷灵光、心荡神驰,全无一点安静之意,越是奋力振翅,就越是南辕北辙,不能返心乡、见灵台……”
他想通此节,心中顿时一阵清明,当即揽翅环抱、虚怀若谷。
“顺水行舟,滔滔腾拔;逆流强驾,不日劳形。一旦回家,思乡安静。”
“故有为者,日用之心;无为者,金丹之用心也。以有为返乎无为,然后以无为而莅正事,金丹之入门也。”
呼吸之间,齐敬之目不乱视、神返於心,整个人沉入了无思无为、绵绵若存之妙境。
与此同时,《金丹图论序》中排在第二位的“神为主论”倏然亮起,句句经文自行跳出,径直映入他的鹤眸之中,化作心烛丁火的灯油,令其火光愈发旺盛。
“夫神者,有元神焉,有欲神焉。元神者,乃先天以来一点灵光也。欲神者,气质之性也。欲神本微,自生以来,日长日盛,终至於遮蔽元神,如层云掩日月,难返先天、不见真形。”
“修士欲弃日用而就金丹,必拨云以见青天,得日月下烛,垂光照临。”
“拨云之法,曰以镜察形,曰以事炼心。镜能察形,不差毫发,形去而镜自镜。以事炼心,情无他用,事去而心自心……”
“形去而镜自镜?事去而心自心?”
参悟至此,一轮灿如皓月的明镜倏然浮现在怒睛青羽鹤的头顶,其中映照出的却是一个布衣草鞋的山野少年。
几乎同时,一点灵光自镜中少年的怀里腾跃而起,望之好似一颗天星,圆陀陀、光烁烁,绽放璀璨赤金之芒,与鹤眸中的心烛丁火交相辉映。
“原来你在这里!”
明镜之下,怒睛青羽鹤悄然变回了少年模样。
他与镜中的自己相视而笑,同时手掌一翻,掌中赫然多出了一颗灵光天星,被其光芒一照,顿觉周身暖洋洋的,心相随之愈发凝聚。
“镜能察形,不差毫发……这天地玄鉴悬在心头,将我映照得窍毫毕现,其中既有光明自性,亦不乏阴私念头,怪不得我这个区区感应境的小修士竟能招引来阻道阴魔,而那阴魔偏还能变作我的模样。”
齐敬之从天地玄鉴上收回目光,端详着掌中的灵光天星、光明自性,沉吟道:“既然被称作金乌灵光,如今灵光已得,金乌又在何处?”
“师尊谈及仙羽山传承时曾有言,天地权舆,混玄黄於元气;阴阳草昧,征造化於洪炉。春荣秋落,四时变寒暑之机;玉兔金乌,两曜递行藏之运。”
“《青羽秘卷》集仙羽、天台两家丹法之长,更是在总纲中提及,大道以金丹为用,烹乌炼兔、降龙伏虎,体天法象、以时易日,而夺天地之造化,亦如日月之合璧,所以长生不死。”
“由此看来,无论是仙羽山的洪炉丁火剑意,还是天台山的《青华金丹要旨》,於修行时都绕不开日月两曜,讲究个烹乌炼兔。”
“我今夜所得的这一点灵光,离着所谓的两曜行藏、日月合璧,相差不可以道里计,更别提烹乌炼兔了,然而终归是窥得此道门径,入了修行正途……”
齐敬之思绪纷飞,却是由所谓的烹乌炼兔发散开去,想到了自家天地洪炉、律吕调阳的仙羽山传承,想到了上古天庭历正凤鸟氏,想到了那消散於万古风烟之中帝夋、日母和月母,还有那号称金乌巡天的东夷少昊金天氏、悬天而治的高阳氏以及那条口衔丁火之精、照亮幽冥无日之国的烛龙。
“或生育日月、或化身日月、或替代日月,这些上古大能斡旋造化,於道途上各有选择取舍……祂们流传下来的种种神迹传说,似乎另有玄虚?”
“我心头这座虚空幽谷漆黑一片,不辨上下四方,既没有能标定方位的挡箭碑,更谈不上有什么行道之路。我若想真正照亮虚空、瞄定方位,进而返回无何之乡、飞抵心头灵台,怕是也必须选定一种运转日月、烹乌炼兔之法,从而为自己立下道标、指明道途方可。”
齐敬之此念才生,忽然就听见一声吟诵响彻虚空:“折若木以拂日兮,聊逍遥以相羊!”
语声才落,又有一声喝问紧随其后,宛如雷声鼓荡,隆隆之音振聋发聩:“齐敬之,你可敢手持此若木之刀,斩龙足、嚼龙肉,登海湄而抑东流之水,临虞泉而招西归之日?”
“这是……琅琊君当日之问!”
齐敬之听得心头巨震:“当初君上为煎人寿招引来若木刀灵,当即便对我有此一问,其后又在东海长鲸背上不厌其烦地为我讲解上古帝皇事迹,竟是别有深意,好似早就料到了今日一般!”
念及於此,他再不犹豫,当即将脖颈上挂着的项圈扯下,向身前轻轻一掷。
项圈落在虚空,上头的两条小蛇扭动交缠,眨眼间就化为一株赤华灼灼、碧金灿灿的小树,十条树枝向四方伸展,一枝在上,九枝在下,赫然便是若木刀灵在齐敬之心相之上的投影。
“天缘冥冥、妙不可言,原来这烹乌炼兔之法,我其实早就选定了!”
齐敬之朝着小树郑重说道:“若非如此,道友又岂会轻易将此神形道蕴托付於我?你我一损俱损、一荣俱荣,他日道成,齐敬之必有所报!”
闻听此言,若木刀灵的投影无风自动、摇曳身姿,同时将独自盘踞树顶的那条树枝伸向了齐敬之的手掌。
见状,齐敬之毫不犹豫地将灵光天星递了过去,被小树挂在了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