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不止是天齐渊呢!”
骊山广野却是叹息一声,脸上竟带了几分愁容:“在我这个浑天司的灵台郎看来,如果说天齐渊是一座百川汇集、深不见底的龙潭,那么再稍稍往南些的绣岭便是一处藏风聚气、幽深难测的虎穴!东绣岭和西绣岭相对峙立,犹如两虎并坐,时时磨牙吮血、觊觎北向!”
“世兄可莫要觉得天齐渊与东西绣岭龙争虎斗,大齐便可坐收渔利,其实恰恰相反,大齐最初立国之时,面对山水相争、劫波远荡的凶险局面,但凡应对稍有失当,便是个天翻地覆、城毁国灭之局,故而最有效的法子还得是降龙伏虎、一体镇压。”
闻听此言,齐敬之心头便有一道灵光闪过:“对虎诵经?福崖寺?”
“不错!福崖寺这些年香火鼎盛、声势日隆,号称大齐第一禅林,连国主都多有优容赏赐,还不是和尚们用坐镇东绣岭石瓮谷的功绩换来的?”
骊山广野肯定了齐敬之的猜测,语气中有几分罕见的沧桑:“嘿嘿,对虎诵经、一言不发、对碑顾影、食书自肥……世人都赞叹福崖寺四大高僧悟道成痴,却不知背后藏着多少心酸血泪!”
“后头三位且不提,真猷禅师最爱弘法布道,看见猛虎不愿听经,尚要强按其头,如今却常年深居谷中石室,连寺中多数后辈弟子都是只闻其名、难睹真容。这等明显违逆性情、有碍道途的反常之举,又岂是轻飘飘的‘闭关’二字就能含混过去的?”
听到此处,齐敬之不得不承认,自己头一次被骊山广野这厮以言语唬住了。
相应的,少年心里对於大齐朝廷的看法,对於福崖寺的看法,也随之被推翻了大半。
与大齐历代先王和福崖寺众僧相比,他齐敬之在洵江上出的小小风头委实不值一提,便是距离所谓的“庞眉第二”也同样天差地远。
齐敬之心里这样想,嘴上却是嘁了一声,看向骊山广野的目光里满是嫌弃:“口口声声说真猷禅师修为精进、石室闭关的是你,信誓旦旦说他闭关其实另有隐情的也是你,以后若是再像这样话说半截、不尽不实,可就休怪为兄不客气了!”
原本有些忘形的骊山广野连忙一缩脖子,因为生得圆滚滚、脖子本就不大明显,这下瞧着更像是曾经那条赤火胖鱼了。
此时此刻,两个少年因为这场即兴而起的深谈,不知不觉间早已放缓了马速,任凭斑奴和骊驹在官道上缓缓踱步。
骊山广野见齐敬之并没有真要追究的意思,便接着方才的话头说道:“除了天齐渊和绣岭这两处龙潭虎穴,王都的东面还临着一条淄河,西面也靠着一条系水。”
“近些年天齐渊五泉并出,被朝廷宣扬成难得的祥瑞,借助百姓的祈福和祭祀加强了镇压,然而淄河与系水的水量同样在大涨,对王都人道的侵蚀愈发剧烈。”
“我那位精研《水经》的族兄生逢其时,可不就深得国主看重了?小弟若是不分宗出去另谋前程,怕是此生都要被他强压一头。”
“与上头提到这些祸患相比,区区稷山不过是绣岭余脉,仅靠一座稷门就能镇压下去,还当真算不得什么了。”
齐敬之点点头,又不免好奇问道:“那王都北面呢?没有什么成气候的祸患吗?”
“北面?王都之北其实有一小段淄河的河道,河对岸乃是一座山丘。因为山丘的南面、东面被淄河营绕而过,因此便叫作营丘。”
“大齐立国之初,先王看中了营丘的地利,在上头兴建了大齐的第一座城池,也是大齐最早的国都。先民们倚靠山势、据险而守,熬过了最为凶险艰难的一段岁月。等真正站稳脚跟之后,那座山上王都渐渐不敷使用,更无法真正承担起一国都城的职责,先王这才将国都南迁到了现如今的位置。”
“至於营丘山城,就成了先王们的陵寝所在,因此改称营陵。营陵是大齐最早开拓的地盘,下头的地脉又被先王们压得死死的,顶多滋生些魍象之类的小精怪,每年由礼部牵头清理一遍即可高枕无忧。”
齐敬之听得心头一动,不由暗道:“这不就是韦兄辞官前的差事么?天地玄鉴里可还存着一具魍象屍呢。”
略作沉吟之后,少年又开口道:“连营陵都无法彻底杜绝精怪的滋生,王都城池偏又镇压和吞噬了难以计量的山水野性,那岂不是……”
骊山广野立刻点头:“此事绝难避免,自先民们定居扎根於此,圣姜人道与这方水土蕴养出来的精怪就注定要长久纠缠。”
“对此,先民们曾留下一首歌谣,至今都中的孩子们还在传唱。”
骊山广野顿了顿,接着便用某种稍显怪异的语调歌吟道:“水中污泥里的鬼叫履啊,灶里的鬼叫髻。门户内的各种烦攘啊,是雷霆鬼在处置。”
“东北方的墙底下啊,有倍阿、鲑蠪在跳跃;西北方的墙底下啊,是泆阳鬼在居住。”
“水里有鬼名罔象啊,丘陵里的山鬼叫峷,大山里的山鬼叫夔。郊外的野鬼叫彷徨啊,草泽里的鬼名委蛇。”
骊山广野这厮唱得着实有些难听,然而就是这寥寥的几句歌谣,却好似一幅真切无比的画卷,将此地千百年前人道未兴的蛮荒景象展现在齐敬之的面前。
骊山广野唱罢, 似也极有感触,默然片刻才道:“两千年风烟过眼,曾在这营丘临淄之地、龙潭虎穴之侧勠力开拓的先民们早已经作古,便连他们歌谣中提到的鬼怪也大多不见了踪影……”
齐敬之默默点头,心绪随之翻涌:“原来……这就是所谓的筚路蓝缕、以启山林!”
少年再一次回首南望,想要将那尚未被彻底驯服的天齐渊和东西绣岭看个清楚。
“骊山广野口中凶险万端的龙潭虎穴,何尝不是成就大齐今日之盛的王业之基?”
“先王之政,功垂百世。先民之德,泽被后人。”
《庄子外篇·达生》齐桓公见鬼:“沈有履、灶有髻,户内之烦壤,雷霆处之;东北方之下者倍阿,鲑蠪跃之;西北方之下者,则泆阳处之;水有罔象,丘有峷、山有夔,野有彷徨、泽有委蛇。”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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