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知此次确实犯下了大错,先是急躁冒进、扰乱阵型,又莫名其妙失踪了大半天,虽说另有内情,还顺带捣毁了一处血眼蝙蝠的巢穴,可若是校尉大人依着军法将自己开刀问斩,也没人能说出不是来。
於是,这厮老老实实趴伏在地上,任凭那几个隶属夹毂队的少年施为,甚至还很客气地道:“有劳有劳!承情承情!”
领头的辐大嘿嘿一笑:“客气甚么?咱们可都是‘不打不相识’的老交情了,兄弟们心里有数,手底下有分寸着呢!”
说话间,几个车辐少年已经极为麻利地将童蛟海的青兕甲解下,又扒下裤子来,抡起金箍大棒就是一通狠打,登时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随着金箍大棒每一次落下,一旁那县令额头上的青筋便也跟着跳动一次。
他平日审案时没少打人板子,也听说过积年老衙役打伤不打死、打死不打伤的手段,却不清楚车辐少年们的天赋异禀,只当这就是往死里打了。
在他看来,堂下这个低阶武官明显在羽林卫中很有分量,刚刚还得传了功法,明显是要重用的,可这么打下去,即便侥幸不死,人怕是也要废了,偏偏此人一脸感激地道谢,挨打时更是一声不吭……
“嘶,这莫不是在杀鸡儆猴?”
这县令对羽林校尉的狠辣无情多有腹诽、对那挨打武官的表现更是颇多费解,面上却是肃然起敬,拱手称赞道:“齐校尉治军之严,实为下官平生仅见,不愧是国主亲军、大齐精锐!”
齐敬之立刻还了一礼:“县尊谬赞了,还要有劳贵县尽快备齐粮食、草料等一应军需,我驺吾军两卫也好从速开拔、平靖代郡。”
“这是自然,下官已经将此事分派下去,这就亲自前去督办!”
县令愈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连忙又是拱手一礼,全然没有被鸠占鹊巢的恼怒,反而如避瘟神一般匆匆离去。
看着对方的背影,齐敬之忍不住摇了摇头。
那犯下抹脸命案的妖邪团伙尚不知根底,权且不提,可类似髡发蝙蝠这种依旧遵从兽性、亦无特殊手段的玩意儿,寻常人预做准备,也不是不能战而胜之。
当初松龄县令熊太丰还知道征召猎户杀虎,乃至拉拢自己做个镇魔都头,以备不时之需,眼前这位县令面对本地绵延数月的妖祸,却只知道糊弄百姓,除了上报求援就再无应对之法,实在是个庸碌怠惰之官。
“可惜钩陈院只是荡魔亲军,无诏不得插手地方军政,而这县令也不像是敢克扣我部军需之辈……”
少年按下这个念头,眼见堂下已经行刑完毕,便吩咐道:“闲杂人等退下!童蛟海戴上面具,用你新得的宝贝敲唱一遍《猛虎行》。”
说话间,他眸中烛火显现,背后铁盾更是钻入吉光裘之下,化成一件贴身的明光铁甲,将国主所赐的华美皮裘撑起,倒好似一件覆甲大氅。
见状,七个车辐少年立刻由执法队变回了夹毂队卫士,迅速清场之后从外头关死了大门。
童蛟海呲牙咧嘴地爬起来,也顾不得提裤子,就那么光着血呲呼啦的大腚和一双粗壮毛腿在院中一站。
他将校尉大人赐下的白蛇面具胡乱往脸上一盖,好似蛇首人身,看上去极是诡异。
童蛟海站在原地呆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左手捧着绛色布囊,右手满是老茧的五根粗壮手指笨拙地抓挠来抓挠去,把身前的灵气搅得一团糟。
原本严阵以待的齐敬之看得嘴角一抽:“我竟忘了,这厮的脑子不大好使!”
又过了好一会儿,童蛟海似乎才终於想到了办法,不再为难自己的手指头,而是退而求其次,五指虚握作鼓槌状,将勾引来的灵气攥在拳心和指缝里。
下一刻,他的拳头重重砸在了绛色布囊之上,竟好似一声惊雷炸裂。
与此同时,这厮使劲儿仰起脑袋,扯开破锣嗓子,脸红脖子粗地大声吼唱起来,直好似鬼哭狼嚎。
“猛虎行,猛虎行,长戈莫舂,长弩莫抨!”
咚咚咚!
隆隆的鼓声伴随着响起,与童蛟海的嘶吼还真有那么几分相得益彰。
“非爱杀戮,果腹保生!仁义君子,恤苦悯衷!”
轰的一下,县衙大堂上立刻有血煞之气浮现,凝成模糊人形,或跪拜、或伏地,或受鞭打、或受杖刑,张嘴哀嚎、求告无门。
这些模糊人形并非死者的魂魄死灵,而是无数年之中积聚在县衙大堂中的血煞气被童蛟海的鼓声和嘶吼挑动,略略显化出了当初身死之时的情形。
猛虎食饱止杀戮,祈哀号诉或得生。悍吏吮膏无餍足,千拜万拜不可逃。
这一次,齐敬之没有御气抵消绛色布囊释放的波纹,而是以心烛丁火谨守本心,同时以身上甲胄硬抗,细细感应其真实威力。
只见那些波纹落在吉光裘上,立刻被这件“入水不湿、遇火不焚”的奇物弹开,不曾讨到丝毫便宜。
鹤履所化的明光铁甲更是凶横,甲片轻轻一个反震,便将撞过来的波纹击得粉碎。
齐敬之略一犹豫,才要主动撤去明光铁甲,齐虎禅忽就主动冒了出来,立在了他的肩头。
小和尚一遇绛色波纹,身上黑色为主的僧衣外头登时血光氤氲、生出诸多幻影。
松龄县衙役陈二、小松山三狐、化成脓水的李璜、被禁制反噬的两个白仙教侍女、栖鹤谷底战死的诸多生灵……
凡是从前死在这两兄弟面前,又不曾被天地玄鉴拘押死灵、不曾被琅琊君招魂渡亡的死者虚影,瞬间塞满了整个县衙大堂。
这其中最醒目的,赫然是一个驴头、人身、蛇尾的怪物,嘴里咬着一颗兀自跳动的蛇心,身躯在血色焰光中载浮载沉。
“老魏!”齐敬之倏地瞪大了眼睛。
虎禅原本已经摸出了腰间那柄五色焕然的短刀,僧衣上更隐隐传出梵唱佛音,见状连忙收手,不敢轻举妄动。
恰在此时,童蛟海的一曲《猛虎行》已经到了尾声。
随着最后一记鼓声落下,满堂血影轰然散开、复成气态,而煞气愈淡、血气愈浓。
旋即,这些明显颇为特殊的血煞气兜头罩向了绛色布囊,连带着将童蛟海也一并笼在了其中。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童蛟海以精血为种、绛囊为田, 以《猛虎行》为犁、敲鼓高歌为耕作,竟然将那些散逸各处、带着冤煞意味的血气勾引了出来,转化为了自己的收获。
“尤其这厮的算盘打得山响,先是用非爱杀戮、恤苦悯衷之言将血煞骗出来,再以猛虎爪牙降其煞、吞其血,很有几分虎御伥鬼的意思……”
“只是话又说回来了,哪怕他此举最终还是为了自肥,但多少也能减轻杀戮带来的后患,似乎……也能看做某种意义上的招魂渡亡?”
念及於此,齐敬之重重吐出一口浊气,将方才老魏的身影从心底驱散。
“尽快摸清这个绛囊的御使之法,务必做到收放自如,绝不可伤及无辜。”
少年看向光着大腚、血气缭绕的童蛟海,目光又与先前不同:“从今往后,羽林卫打扫战场的活计就交给你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