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臂看上去坚固如同石塑,其手臂背面,有着密密麻麻的黑色文字。
不是汉字或者西荆、南周所用字体,也不是学宫书籍上看到的任何一种文字。
释醒僧...
李昂心底一动,释醒是百年前的长安“高僧”,他出生於荆国与虞国的边境交汇小镇,三四岁时便显露出宿慧,被认为是先贤转世,
时任长安白马寺方丈的处明僧,专程将他带回白马寺,悉心教导。
释醒僧长相俊美,学识渊博,十三岁时就能在僧道辩论上,将各方对手辩得哑口无言。
十五岁时,就达到了巡云境,差点刷新了两百年前苏子的修行记录。
水墨丹青,丝竹声乐,乃至茶道、诗词、博物等,释醒僧都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优秀。
以至於当时的学宫山长仇知白(也是现任山长连玄霄的老师),都想要破例收其为外门弟子。但是被释醒僧所拒绝。
理由则是“愿三辈事佛。”
按照正常流程发展下去,释醒僧将成为白马寺历史上最年轻的住持方丈。然而谁也没想道,他会从浩如烟海的佛经中,找出一本北凉时期的《大云经》,并对其重新注疏,编成《大云经疏》,献给圣后。
《大运经疏》中记载了女子当国王、并晋升为佛的故事,突出圣母神皇受命於佛陀、受命於昊天的主题,强烈暗示圣后应该改朝换代。
释醒僧的名声地位,以及圣后本人的默许乃至推波助澜,令《大运经疏》一经问世,便有大量善男信女和佛门僧众,主动上表请求抄写。
圣后对此乐见其成,下令各州府都要修建大云寺,以藏此经。最后结果就是虞国各地到处都是对圣后的歌颂赞扬,助圣后名正言顺登上皇位。
释醒僧因为首倡之功,事后得到了诸多封赏,包括爵位与紫袈裟。自此能名正言顺地进宫讲经——这一行为也被一些人怀疑他是圣后的面首。
往后十年,圣后对释醒僧荣宠有加,直到某天圣后突然下旨,以车裂之酷刑诛杀释醒,并将白马寺中的释醒弟子,也一并连诛。
圣后态度突如其来的转变,令后世有着诸多观点。有的人说是圣后厌憎佛门敛财无度,想要借释醒人头一用。
有的人说是释醒僧在读了一本剑仙留下来的书以后,像那位剑仙一样发了疯,向圣后提了虚妄妖言,令圣后惊惧莫名,急忙下令诛杀他。
还有的人说,释醒僧是佛陀转世,早就料到自己会死,只是借圣后的手,早返轮回而已。
无论哪种可能性,释醒僧被车裂而死,都是件极为诡异的事情——他修行天赋远超常人,十五岁就达到了巡云境,三十余岁而烛霄。
一个烛霄境强者,哪怕面对数名同等级对手,也不至於死得无声无息,
但释醒僧却偏偏束手就擒,任由圣后的人将他捆住,关押,车裂。死时脸上还带着慈祥微笑。
‘释醒僧死於七十年前,其死因诡异,屍首与墓地也无人知晓。昭冥组织是怎么找到这条断臂的?断臂背面的这些文字是什么意思?鸦九为什么说要我缝合伤口?难不成有人要移植释醒僧的断臂?维纳斯吗他是。’
李昂心思急转,释醒僧一案疑窦重重,并且涉及到圣后的统治之谜,哪怕学宫中也没有太多资料——毕竟圣后当初能上位,和当时学宫山长仇知白保持中立态度有很大关系,放在现在并不多么光彩。
“衣服穿好。”
鸦九斜了乌获一眼,后者冷哼一声,懒散地将衣服扯好,躺在凳子上装作喝醉睡着,
李昂也扮演起画舫客人的角色,微笑着和鸦九的傀儡们觥筹交错。
画舫顺利经过了曲江池关口,驶出长安城,在河畔边停下。
鸦九的另外几名傀儡,已经准备好马车,在河畔处等待。
李昂和乌获各自登上马车,一路东行,来到一处山坳。
山坳中树影憧憧,时不时传来一阵怪异鸟叫兽吼,
乌获见怪不怪地跳下马车,径直来到河边,轻描淡写地搬起一块一人高的巨石,露出下方黑黢黢的洞窟入口。
长安鬼市四通八达,说是狡兔千窟也不为过。
鸦九舍弃了其他傀儡,以画舫伙计的身份,提着装有释醒僧断裂手臂的铁箱,走下洞窟。
李昂紧随其后,乌获也在跳下洞窟后,将巨石搬回原处。
“跟我来。”
鸦九一撮手指,於指尖点燃微焰,沿着曲折河道,涉水而行。
他对这片区域的地形显然极为了解,经过几处拐角,翻过几道看似不可逾越的瀑布,前方的岩壁顶部高度陡然提升,空气不再沉闷,甚至还出现了隐隐约约的密集火光。
那是...真正的鬼市。
李昂的眼睛微微眯起,只见前方地势豁然开朗,岩壁顶部高达百米,河床宽逾十丈。
宽阔的河床,令暗河河水也不再暴躁狂涌,平静如同地上湖面。
河床两侧的地面,还铺着整齐的青石板,墙上插着一盏盏长明灯,
无数人影,在飘摇烛光下行走,
小贩们坐在由木材竹子搭建而成的低矮棚屋里,宛如长安两市的寻常商贩般叫卖着,
只不过...
“羊魃肉,新鲜的羊魃肉哩——”
“鯷鱼妖,千贯不二价。”
“牛肝视肉,食之可明目!”
咚!
身高体壮的肉摊老板,一挥切肉刀,将三颗眼睛的羊首劈成两半,
旁边的羹汤掌柜,随手从满是毒蛇的笼子里,捏出一根花花绿绿的双头蛇, 用匕首轻巧地割开蛇腹、挑出蛇胆,将蛇胆抛到开水中清洗一番后,再将其切成碎末,倒入羹中,做成蛇胆羹。
卖鸟兽的老板,一边吆喝着,一边用竹杖敲打着铁笼,令铁笼里关着的犬状妖兽高声吠叫,咳嗽般喷出一团晦暗火焰。
潮湿水汽,与香料气息、食物气味、鸟兽臭味等混杂在一起,变成一种难以名状的诡异味道。
整个鬼市拥挤嘈杂,混乱肮脏,却又透露着某种怪异的秩序——甚至还有一队穿着类似金吾卫盔甲、戴着鬼面的兵卒,沿着河道两侧巡逻,维持秩序。
这是和长安城、学宫截然不同的景象,李昂跟在鸦九后面,能隐约感觉到这里大部分人都是修行者,修为或高或低。
许多人都戴着伪装用的面具,
那些不戴面具的,也用厚厚的蓑衣遮掩面庞,或者直接蓬头垢面,看不清原本长相。
“小郎君,要买花么?”
一个身型伛偻的老妇人,提着花篮朝鸦九走近过来,慢悠悠地抬起脸,露出一张一半衰老、一半稚嫩的面庞。
她的花篮中盛着一层黑土,从土中生长出的花朵颜色灰白,花瓣窍细舒展,传来阵阵芳香,十分讨喜。
但仔细一看,土壤中种植的哪里是什么花朵,分明是一只只干枯人手。而所谓的窍细花瓣,也不过是过度生长的狭长指甲。
“不用。”
鸦九表情冷淡地拒绝了对方,大踏步走过,
李昂经过老妇人时,朝花篮看了一眼,摇了摇头,轻声嘀咕道:“得了灰指甲,一个传染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