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虐雪饕,天地一白。
金色僧人模样的生命走过冰雪,衣装单薄,只以金粉裹身,不觉寒冷。
世界并不安静,雪熊的嘶吼,寒风的锐啸,冰山碰撞的轰响,燕鸥们已经飞走,世界即将进入极夜,那是长达数月的黑暗与寒冷,仿佛恶灵圈围禁地,太阳也被束缚,敕令不准升起,更遑论黑暗中静默匍匐的生灵……这样的地方怎么会有人?
金色僧人赤脚走过冰雪覆盖的地面,他的身子在魁梧的群熊中显得矮小,但不知是不是出於恐惧,雪熊们竟主动让开了道路,目送他离去。
墨蓝色的海水在脚边翻腾不歇,天空也像是结了层冰,阴郁幽冷。此去陆地不知多少万里,没有大舟,如何泅渡?
海面上蓦地响起一声龙吟般的鲸唱。
像是歌声,带着与生俱来的空灵与悲伤。
海面开始翻涌出不寻常的巨浪,雪花扑面而来,像是无数涌动的泡沫,金色僧人足下的冰面生出裂痕,雪白的水从下面涌泉似地向上挤,他并不慌张,只是静静等待。
歌声越来越近,水面之下,赫然浮现出一个巨大的黑影,庞大的身躯与厚重的鳍充斥了墨蓝的海域,没有人知道水面下的它有多大,它露出背脊的一部分就等同於一整座冰岛。
它是这片海域的守护神,终日围绕着这片极地巡游,古老得无法推测。极少数的人察觉到过它的存在,并充满敬畏地给它取了各种各样的名字,赞美它的神秘与强大。
金色的僧人跃上了这座突兀的岛,水面下的巨物开始移动,驮着他向大地的方向游去。
僧人盘膝而坐,竖掌身前,冰雪在他的掌中凝成了一串晶莹佛珠。
他摊开手掌,雪又在掌心凝成了一个钵,他看着这个钵,似有不满,钵应声而裂。
僧人闭上眼,心无杂念。
巨鲸驮着他劈开浪潮,向着南方游去。
……
长安城外。
司暮雪口中喝出的九个字还在天地之间回响。
这常人羞於启齿的九个字,在她的口中,竟有振聋发聩之鸣。
天地交泰阴阳合欢术——
声音所及的领域之中,最先被波及的不是在场的人,而是周围的景观。
天空中原本离散的云聚拢在了一起,汇成声势浩大的云团,它们不停碰撞,摩抆出雷电,碰撞出雨水。绵绵细雨里,长安城外的护城河中,潜藏在河底的鱼纷纷冒出,它们在水中疯狂地追逐嬉戏,还有很多雄鱼用嘴亲吻雌鱼的腹腔。槐树林虽被摧毁,但无数的树木粗壮的根系依旧盘踞在大地深处,这些老树的根系也盘绕交织在一起,连成一张包罗大地的网。
自然的规律被颠覆,整个世界都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律动里,它们纠缠,扭动,形成了一幅疯狂的画卷。
司暮雪跪在这个领域的中间。
她抿紧了唇,缩入裳内的白尾复又卷曲出来,不停颤抖。
两个不同的真我之魂在她这副娇小的躯壳内碰撞着,那场激烈的心魂之争肉眼无法见到,只能从战栗的雪尾尖缘寻见一丝端倪。
两个神魂都清楚,她们不该争斗,而是应当先击败其他的敌人,但这是病症,神魂分裂一般的病症,它就像头疼一样,一旦开始,就绝不会轻易结束。
司暮雪自知要陷入这种臆症,所以在此之前,她先用了最为精妙的合欢之术,以领域将周围之人笼罩,使他们与自己一同堕落,这更加剧了她的真气消耗和病症,但她已不在乎,因为这是现在唯一行之有效的手段。
林守溪盯着那截狐狸尾巴,想拔剑去斩,可怎么也聚焦不起注意力。
眨眼之间,他堕入了深层的梦里。
大雪,神山,清雅门庭。
林守溪醒来,看见了胡乱覆盖在身上的锦被,侧过头去,一位娴静温婉的仙子正躺在他的臂弯之间,青丝散乱,面色潮红,正是将近一年未见的楚映婵。
“师父……”林守溪微微讶异。
他头有些痛,什么也想不起来,隐隐觉得先前好像是在和谁战斗……刚刚是在做梦吗?
听到他的声音,臂间的美人儿师父也睁开了一双清澈仙眸,她挽着他的手臂,用慵懒而清冷的声调说:“都成婚这么久了,怎还叫我师父呢?”
成婚?什么时候成的婚?林守溪记不清楚,他用力地闭了几次眼,却是怎么也醒不过来。
“楚楚?”林守溪改换了称呼。
“嗯。”
楚映婵淡淡地嗯了一声,对於他的语气似有不悦,道:“你怎么了,睡懵了么,怎么这般奇怪?”
“有,有么?”林守溪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发现并未发烧。
“也是,你才睡了一个时辰,难免困倦,再休息会儿吧,我不扰你。”楚映婵婉约的笑容荡人心魄。
睡了一个时辰……
林守溪还未解其中的意思,他想要起床,却觉得浑身酸疼,像是和人恶斗了一场一样,困乏与疲惫将他压回了榻上。
楚映婵看着他窘迫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她点了点他的眉心,说:“昨夜不是英勇神武得很么,怎么,你这苦修多年的体魄也有撑不住的时候?”
话虽如此,楚映婵心中却是爱惜得紧,她伸出修长的藕臂,直接环住了林守溪的脖颈,柔软的身子贴了上去。
林守溪下意识抱紧了她,这一抱,楚映婵清冷的娇躯很快软了下来,两人纷纷情动,床榻轻晃。
“对了,小禾呢?她去哪里了?”林守溪忽地问。
“小禾妹妹呀……”
楚映婵正沉吟着,林守溪的心却是一颤,抬首望去,他看见了一个娇小少女逆光而立,身上穿着那袭熟悉的狐皮外裳。
只见小禾气势汹汹地走了进来,掀开了他们的被子,狠狠几巴掌打了下去,“这么晚了也不知道起床,外面的世界这么大,你们整天在破床上磨蹭什么呢?这方寸大小的地儿就能把你们收买了?”
这对师徒挨了打,不得已爬了起来,两人在小禾大人的凝视之下穿衣裳,林守溪还有些不自在,但楚映婵却似早已习以为常,甚至还与小禾嬉戏打闹。
“你还好意思说我?当初你们新婚之夜的时候,可是在洞房里待了七天七夜,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在拆房子呢。”楚映婵微笑道。
“你再说?”
小禾气结,举起手里的东西打下去,楚映婵笑着躲开,小禾还要再打,忽然发现自己握着的正是一把木铲,她愣了愣,旋即拍了拍脑袋:“完了,菜要烧糊了。”
她连忙转身,向着另一间小屋奔去,娇嫩小巧的脚丫在雪地上踩过,留下了一串极漂亮的足印。
楚映婵看着这一幕,忍不住笑了起来,她披着一身雪白的衣裳,起身,走到窗边,拉开帘子,冬日的暖阳照在她的身上,仙子柔妙的玉躯似要溶在光里。
林守溪看了一会儿,心中一动,在楚映婵的娇呼声中将她推在了窗台上。
小禾煮好了粥和小菜,拽着他们去吃。
粥很漂亮,里面撒着桂圆,枣子,莲子等诸多食材,小禾将碗放在桌上时,下手很重,还幽幽地说:“多喝点,好好补补身子。”
喝过了粥,楚映婵收拾衣裳,简单地挽了个发髻,说:“今日的课你记得来,再冲到为师可不容你了。”
“课?”林守溪一怔。
“对啊,楚门新收了一批弟子,我要去给他们上课,本来没你什么事,你非要每日都来听课,既然来了,就要守规矩,不得胡闹。”楚映婵弯下身子,板着俏脸,认真地告诫他。
“哦……”林守溪点点头。
“还有,以后上课,你要再把我叫出去……”楚映婵转过身,像是要提醒什么,却是欲言又止,她摇了摇头,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算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楚映婵换上了一身端庄修身的裙摆,她双手负后,冷冰冰地走出门去,只留他与小禾两人在屋内。
“你又惹楚楚生气了?”小禾坐在他椅子的把手上,揪了揪他的耳朵。
“我……”
林守溪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他苦思冥想,却是什么也想不起来,正思索着,小禾已俯下身子,凑了过来,红唇娇艳。
正吻着,外面的铃声响了,有些陌生,但林守溪知道那是上课的铃,他忙去上课,进门的时候,清晨还千娇百媚的白裙仙子此刻赫然已成了严师,她端着一把漆黑戒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她将林守溪打出门,让他在外面罚站。
站着站着,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林守溪回过头去,见到了慕师靖冷冰冰的脸。
这位黑裙小妖女踏着一双黑色软靴,站在雪地里,双臂环胸,面露凶光。
“又在罚站了?我真是奇了怪了,你平日里这么无法无天,怎么楚映婵的话你就这么听啊?她给你喂了什么迷魂汤?”慕师靖冷冷道。
“慕姑娘……”林守溪已许久没有见她,此时再见,哪怕见惯绝色的他,面对着慕师靖冷媚仙容,心尖儿也难免轻颤。
“慕姑娘?”慕师靖神色微变。
啪!
一记巴掌扇在脸上,林守溪捂着脸颊,只觉晕头转向,迷迷糊糊间,他看见慕师靖已经转身离去,她走路时腰肢轻扭,翘臀摆动,清艳不可方物。
林守溪心想,自己一定是做了很伤天害理的事……
不等他想清楚,一双雪白的靴子又出现在了视野里,沿着靴子向上看去,他看见了师祖大人略带轻蔑的神情。
宫语俯下身子,将他从雪地里抚起,看着他面颊上红色的掌印,温柔地摸了摸,道:“镇不住就别娶那么多,师靖可不像楚楚那般乖顺,你要再这样,小禾都救不了你了。”
“师靖……什么意思?我与慕师靖难道也……”林守溪彻底傻眼了。
“你什么意思?”宫语不悦,道:“都是明媒正娶的妻子,你哪怕偏私,也不要这般明显吧?”
“明媒正娶?我与……”
啪!
脸上的掌印呈现出了对称之美。
林守溪俯下身,抓起了两捧雪,揉了揉面颊,他皱着眉,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回到家的时候,娇小漂亮的小禾大人正扛着锄头,在栽种梅花,他帮着小禾种好了花,两人一同坐在清寂的冰雪长廊上,闲聊了起来。
“我总觉得,这一切像是在做梦一样。”林守溪说。
“哼,你也知道啊。”小禾幽怨地哼了一声,又柔和道:“这一切来之不易,尤其是慕姐姐,你可要对她好一点。”
“……”林守溪看着小禾澄澈的眼睛,质疑的话不忍说出,压在了心底。
“我昨晚梦见了一个人。”林守溪说。
“谁?”
“司暮雪。”
“你还惦记着那狐狸精啊……”小禾终於有些生气了,“当初长安城外,我的确让你拿她炼鼎火了,但可不是什么露水之欢都当得上一夜夫妻百夜恩这话的,你若对她还有想法,我劝你早点折了这点头,否则……”
小禾上下审视着他,思考着威胁之语。
“我们打败司暮雪了?”林守溪问。
“当然啊,这都一百多年前的事了……哎,你今天看上去好奇怪啊,怎么了?”小禾担忧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