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千篇一律的雪林,奔走出连绵交错的阴影,巍峨神墙轰入视线时,林守溪生出了一种走到世界尽头的错觉。
人们无论何时见到这堵神墙,都像是瞻仰了古代的神迹,三百年前,神迹的权威被苍碧之王以屍躯和利爪撼动了,但那已是往事,古代的魔王早已退去,修缮后的神墙更为稳固、厚重,人们相信,它可以守护更久远的安宁。
一路的狂奔令小语面颊泛红,她抚摸着起伏不歇的胸口,俯下身,抓起一捧雪,直接揉在脸上。
明明没做什么特殊的事,只是手牵手在雪林中奔跑,小语却有种不可思议的放纵感,仿佛这片黑白相间的覆雪之林是最隐秘最禁忌的场域,她幽灵般穿梭其中,泅渡过见不得光的冥河,偷渡往鲜花繁盛的彼岸。
小语走到神墙前,轻轻抚摸墙壁。
墙壁上沾濡的雪在细嫩的指尖簌簌剥落,粗粝却令人安心。
她与师父行走在城墙投射下的阴影里,城墙根献的花束早已枯萎,被雪掩埋,但小语依旧嗅到了花的幽香。
师徒二人手牵着手在城墙边散步。
小语给他讲着自己小时候的故事,小语讲故事时手舞足蹈,绘声绘色,在家后面小溪里抓乌龟的故事都被她说出了与上古玄武魔神大战的气势,更别提她在镜湖坐船,偶遇湖妖兴风作浪,随后与娘亲联手将湖妖击杀的英勇壮举了,这些皆是她往昔的峥嵘岁月,每每忆起,小语都很怀念。
走过这片清寂的雪林,他们来到了一个偏远的小镇,小镇古朴素净,却产出了当地最好的冬酿酒,小语缠着林守溪买了些,答应只尝一口。
清澈的酒酿透着花香,初喝时没什么感觉,后劲却是很足,小语咕噜咕噜喝了一大口,面颊不由地红了起来,一副熏然醉意。
林守溪看着徒弟走路摇摇晃晃的可爱模样,忍俊不禁,道:“小语的酒量怎么比师祖还差啊。”
小语听了,眉头一皱,很不服气,要去抢酒,证明自己的厉害。
林守溪心想,如果放任小语这样下去,以后她不就要成师祖那样的大酒鬼了吗,绝不能让这样的事发生!
林守溪将小酒坛子高高举起,任由小语蹦蹦跳跳也触及不到,只能立在地上生闷气。
小姑娘的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她很快又拉着林守溪闲扯起了别的。
“师父,你觉得慕姐姐怎么样呀?”小语眨巴着眼睛,问。
“什么?”林守溪一愣。
“慕姐姐呀,我觉得师父和慕姐姐的关系很不一般哎。”小语旁敲侧击地问。
“的确不一般,我们过去是宿敌。”林守溪说。
“师父别装糊涂哦。”小语用审视的目光盯着他,小声地问:“慕姐姐该不会是小语的三师娘吧?”
“你小小年纪瞎想什么?”林守溪摇了摇头,说:“我与慕姑娘只是朋友。”
“真的嘛?”
小语将信将疑地点头,又试探性地问:“那你觉得师祖大人怎么样呀?”
“师祖?”林守溪一惊。
“对呀,那位师祖大人小语也见过的,不仅厉害得吓人,还漂亮得吓人,师父要是能将她……啊!”
小语说到一半,额头挨了一个栗子,她捂着脑袋,委屈地看着师父:“师父为什么打我?”
“你这个年纪,应勤思苦练各家剑术,早学晚背各家心法,再终日乱想这些小事,为师可要生气了。”林守溪一脸严肃地说。
“这哪是小事,分明是师父的终身大事……”小语努力辩解。
林守溪扬起手,作势欲打,吓唬她。
小语见状,却是双手叉腰挺直腰板,哼哼道:“欺负徒弟算什么本事,有本事你去欺负师祖大人呀。”
“小语再这样说话,为师可不心软了。”林守溪警告道。
“师父这是被戳到痛处了?”小语得意地笑。
接着,这小姑娘就被师父拎起,抓到了膝盖上,劈里啪啦揍了一顿,林守溪本以为她会乖乖地求饶认错,不承想小语还回过头,继续嘲讽:“师父,你的心确实不软了,怎么手这么软呀?”
“……”
林守溪这下真的生气了,他觉得自己对小语太温柔了,令得这丫头得寸进尺,越发放肆,与一年前乖乖的模样大相径庭。
他也不与她小打小闹,真正严惩一番。某些方面,小语和楚映婵颇像,楚楚也喜欢摆出一副巍巍冰山不可动摇的姿态,百般挑衅,逼他动真格,然后不堪鞭笞,哀饶不已,小语也很快露出一副极委屈的模样,不停地抹着脸颊上似有似无的眼泪,控诉师父不喜欢她了。
林守溪好不容易硬起来的心又软了下去。
“师父,徒儿有话想对你说。”小语泪眼婆娑道。
“什么?”
“嗯……师父靠近点。”小语嗫嚅道。
林守溪不疑有他,将耳朵凑了过去,小语靠近后,电光火石般亲了一口他的脸,然后飞速后撤,在做了个鬼脸后,噔噔噔地跑远。
林守溪触了触自己的面颊,叹了口气,第一次对教育徒弟这件事失去了信心。
抓回小语之后,这丫头又开始撒娇,装可怜,林守溪想狠下心训斥一番,可徒儿眼神太软,他就像是将拳头打在棉花上,用不出一点劲。
最终,在小语的央求下,他又让小语趴在了他的背上,小语满心欢喜地搂着他的脖子,越来越放肆,时不时咬一口他的耳朵,亲一下他的脸颊。
当初他背小禾时,很喜欢以各种手段去逗弄小禾,令她露出又羞又怒的可爱模样,所谓一物降一物,林守溪觉得,这哪是自己在教训徒弟,分明是徒弟在调教他。
背着小语走了一路,小语也安分了起来。
她睁开眼,望着一侧的神墙,神墙在她的视线中拉远,绵延不知尽头,时间也像是慢了下来,一如舒缓安宁的风。梦境落到实处,少女的心踏实了下来,她再也不觉得这一切是海市蜃楼了,这是她走过的三百年,漫长遥远,一步一个足印,神墙与神山都为她见证。
这不是鱼肉之味,而是米面之香。
小语抿了抿唇,强忍着眼泪落下,但她转念又想,自己今年才八岁,又何必故作坚强呢?
小语刚想哭,林守溪的腰间,湛宫剑忽地颤了颤。
林守溪抚摸湛宫,皱起眉。
“怎么了?”小语问。
“慕师靖好像追过来了。”林守溪说。
湛宫与死证早已互生灵性,死证靠近时,湛宫时常会轻声嗡鸣。
“慕姐姐来做什么呀?”小语倒是有些紧张。
今日早晨,慕师靖偷偷拉走林守溪说的那番猜测,她可都听见了,小语没有想到,竟是这位平日里看起来最笨的小姑娘最先对她产生怀疑。
不过还好,师尊就是小语这个答案太过匪夷所思,她至今都没能从震惊中走出,慕师靖再冰雪聪明,恐怕也不会往这个方面去想。
“许是找我有事?”林守溪说:“我们停下来等等她吧。”
“不行!”小语斩钉截铁道:“今天师父是属於我的。”
“万一真的有事呢?”林守溪说。
“能有什么大事呀,若有大事,大师娘与二师娘早找到你了,哪里轮得到浑金境的慕姐姐四处奔忙?我看呀,她就是想跟踪师父。”小语幽幽道。
林守溪想起了早上那番对话,知道慕师靖还是放心不下小语的身份,所以悄悄跟了过来。
正犹豫着,小语已从他背上跳了下来,她抓住了林守溪的手,道:“快跑,别让慕姐姐追上了。”
林守溪被小语抓着跑。
但这湛宫隔三差五要震一下,这意味着慕姑娘还在紧追不舍,这声音听得小语心惊胆战,心想,该不会自己套了层皮囊的事真要被戳穿了吧。
她还没有准备好面对这一切。
於是她抓着师父不停逃避。
但慕师靖也很有毅力,无论林守溪与小语怎么绕,她都能凭借着敏锐的感知和死证的指引精准地寻到他们的踪迹。
宫语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被这个孽徒撵着跑。
这样逃下去不是办法,得想个法子摆脱她……
小语苦思冥想之际,穿过一片街市,前面赫然有条可以并跑十多匹骏马的大道,大道通往城墙之门,城门开着,守卫检查着来往之人的身份证明,逐一放行。
这条路很熟悉。
三百多年前,她与小楚妙就在这片街市的某个角落约定做朋友,她们一同逛街,一同给穷孩子们买包子,一同经历了破墙之灾,彼时熙熙攘攘的热闹犹在眼前,只是物是人非。
三百多年后,她与师父又走到这里,仿佛昔日重现,一切回环成圆。
太阳向西低垂,日暮将近。
小语望着城门,心生一计,说:“师父,我们出去看看吧。”
“出去?”林守溪一怔。
“是啊,小语长这么大,还没看过墙外面的世界呢。”小语说。
“外面很危险的,师父境界不够,若出什么意外,恐护不住你。”林守溪认真地说。
“我们就在墙的附近转一转,不走远……放心,小语有分寸的。”小语同样认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