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从竹帘半掩的窗牖间透出,在桌面上切割出方正的光斑,白釉的瓷瓶里插着一朵早已枯萎的山茶,细微的烟尘绕花飞舞,像是蝴蝶死去的魂魄。
林守溪凝视着慕师靖的眼睛。
像是冰箭刺入心扉,林守溪的脸上笑容飞快淡去,他立刻想到了一件事。
很小的时候,他的师兄师姐们曾给他张罗过娃娃亲,那会师兄师姐们列了一个上百人的名单,却找不到一个真正门当户对的,这时,有位师姐提出能不能去和道门和亲,巧的是,道门那边也有类似的想法,竟也在拟订婚书,后来,新的道门门主上任,叫停了这桩婚事。
也就是说,这封婚书……
“是啊,我从小就定亲了,和一个混蛋订的呢。”慕师靖眸中凄冷之光已然淡去,她轻蔑道:“幸好师尊大人英明,阻止了这桩婚事,否则……与这样的人成亲,本姑娘想都不敢想。”
慕师靖的确不太敢想。
若真成亲了,那她岂不是要过上早上被林守溪擒龙手欺负,中午被小师姐楚映婵欺负,偷偷修行又被死证出卖,晚上回家还要被小禾抓去写羞人稿子的生活……阿鼻地狱也不过如此了吧?而且那种事情真的会快乐么,听小禾说,原来真正在一起是要让对方进入自己的,这不就相当於拔剑捅人,怎会舒服?还是说,爱本就是创伤的东西呢?
等等,我又在想什么,本姑娘今年都十九岁了,怎么还和个不谙世事的豆蔻少女一样啊……慕师靖咬着牙,连忙将萌生出的想法尽数敲个粉碎。
以前,慕师靖会下意识地把这些怪罪给师尊,觉得是师尊没有在这方面给予她良好的教育,现在,她已发自内心地与师尊和解了,因为她觉得,师尊可能也不懂这些。
这封婚书说到底只是她四五岁时的一个插曲,死去的往事忽而摆在面前,总会带来一些莫名的刺痛,岁月如梭物是人非,哀过也就过了,慕师靖很快淡然。
只是这婚书一角触及指尖时,她依旧能感觉到一丝热,仿佛火焰燃尽后的余温。
对於慕师靖的冷嘲热讽,林守溪只是笑了笑,他蹲下身子,轻声问:“我能看看这封婚书么?”
“不能。”
慕师靖双指一屈,将这封婚书收回怀中,道:“本姑娘让你来闺房逛逛已是破例,你竟还想得寸进尺?婚书这等私人之物,岂能随意让你看了?”
“我只是想看看到底是哪个混蛋有这熊心豹子胆,敢觊觎慕姑娘。”林守溪轻轻地说。
“与你何干?少多管闲事。”慕师靖银牙轻咬,将婚书拢好,又将其余物品放回木箱内,推回床底。
回过头时,慕师靖见林守溪还在看自己。
她心头一动,想了想,说:“好了,你若实在想看,那……总之,等本姑娘哪天心情好了,就赏给你看看咯。”
林守溪笑了笑,没再追问。
慕师靖本想打开婚书读一读,但林守溪在侧,她总觉得不自在,便暂将它收入怀中,想着等深夜无人之时悄悄拿出来看看。
婚书贴胸而放,却总似捂着块窍薄的炭火,将那处灼得如同火焰山。
当然,这归根结底只是幻觉,她也不知道她在在意些什么。
稍后要去见师兄师姐,这身打扮有投敌之嫌,於是,慕师靖暂将林守溪驱逐出去,在房内换了身衣裳。
林守溪在门口等了一会儿。
开门声响起。
似天国洞开,象征圣洁与纯白的神子款款走向人间。
少女微尖的梨色平底小鞋率先埋过门槛,接着,灵秀的小腿曲线也展露出来,小腿上裹着窍薄的御邪冰丝长袜,将原本的妖冶净化为圣洁,圣洁之意向上延伸,被雪白的棉裙阻断,白裙纯色,唯有裙角绘着花与鹤,少女发育姣好,窍穠合度,清美曼妙,她嘴角噙着淡笑,眸中透着清辉,一头青丝挽成了秀雅的发髻,露出雪白的后颈,而这乌云般的发丝上又画龙点睛般压着一只小巧的九尾凤凰金冠,非但不显突兀,还为她增添了几分不可亵渎的贵气。
转眼之间,慕师靖已判若两人。
见惯了美色的林守溪也怔在原地,被这惊心动魄的美所震慑,一时无言。
她不像是从这间秀雅小屋内走出的,更像是从雪山上的王座走下来的。
同时,林守溪也怀疑,慕师靖的性格是不是随着她衣裳的颜色而改变的,换了这身衣裳后,她一下子温和恬静了许多,作为道门圣女,她的仪态挑不出一丝瑕疵。
慕师靖走在雪里,察觉到了林守溪时不时投来的目光,她浅浅一笑,问:“你觉得哪身更好看些?”
林守溪能看出她眼眸深处的挑衅,他的心虽因慕师靖难以言喻的美而震颤,嘴上却是冷笑,道:“慕姑娘的确清美绝伦,当得了天下第二漂亮。”
“第一漂亮是圣菩萨?”慕师靖心想他又在护短了。
“是我。”林守溪平静地说。
“无耻!”
慕师靖胸脯起伏,於袖中捏紧拳头,若非身在道门,她定要用拳脚去理论一番了。
道门圣女回来,经历了大动荡的道门弟子喜出望外,纷纷前来拜见圣女大人。
他们见林守溪跟在旁边,又见他一身素白衣裳,不免浮想联翩。
“这是魔门传人林守溪,曾与我为敌,后又被我击败,终於弃暗投明,迷途知返,加入了道门,被我调教成了一名不错的道门弟子,今后你们见了他,不必害怕的。”慕师靖对着簇拥来的弟子们柔声说道。
林守溪也没想在众人面前折她的颜面,选择了沉默。
在与楚楚相处之时,林守溪就已明白,所有在人前赚足的虚荣,最终都会在人后以其他方式偿还的。
林守溪拜道门门主为师的事早已天下皆知,但弟子们佯作不明,纷纷喊着圣女大人威武,令慕师靖骄傲不已。弟子们又向她询问起了师尊的动向,慕师靖含糊其辞,只说师尊如今去办大事了。
想到这里,慕师靖与林守溪皆想起了异界之门洞开时那突兀而至的一剑,心中担忧,可担忧毫无作用,他们只能选择相信师尊,相信她可以化险为夷。
林守溪悄然离开,去寻自己的师兄师姐。
可侍女引着他去往师兄师姐的住处时,林守溪却只看到了一排空荡荡的房屋,正打扫房间的仆人告诉他,这些人是昨夜离去的,他们说‘道门虽好非吾乡’,故而悄然离开,回到魔门去了。
林守溪也不觉得失望,在他心里,师兄师姐们就是这样的人,他独自一人在道门闲逛了会儿,走过一间气派的木堂时,腰间的湛宫忽地发出光亮,林守溪心生灵犀,顺势推门而入。
这是道门的祖堂,记载了道门建成以来的诸位祖师画像。
宫语的画像居中而放。
她是道门有史以来唯一的一位女门主。
画中的师祖白裙幂篱,像是一团扑朔迷离的雾,再灵巧的画笔在描慕真正的天人之色时也会显得笨拙,可饶是如此,画卷上的流光魅影已足够让人浮想联翩,此刻的慕师靖若立在她身边,倒还真像一对母女。
接着,林守溪发现,师祖的画像旁还有一幅画。
这幅画上没有具体的人,只有一个漆黑的剪影,剪影的下方,还压了门主之印,证明这是师祖的亲笔之作。
林守溪看到的第一眼就明白,这应是传说中师祖的师父,只是他不明白,师祖为何不画全像,只画一团黑影,这黑影……看着有些眼熟,似在哪里见过。
“画得还挺像的呢。”
身后,少女清冷的声音传来。
林守溪回头望去,看到了立在祖师堂门口的慕师靖。
他并不知道,在慕师靖的视线里,他的背影与画中的身影,几乎重叠在了一起。
“像?什么像?”林守溪问。
“我说,这师尊画得还挺像的。”慕师靖柔柔一笑,糊弄过去。
林守溪颔首,却总觉得她有所隐瞒。
慕师靖缓缓走到他的身边,望了会画像,说:“话说起来,这都三百多年了,师尊似乎都没动过嫁人的念头呢。”
“师祖何等神女,不寻道侣也在情理之中。”林守溪说。
“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