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尊……师尊怎么在这里?
怎么还受了这么重的伤?
是谁伤了她?!
慕师靖意识一片空白,唯见那血染白袍独立山巅,狂风卷起的血沫与雪花搅在一起。
震惑之间,一旁的林守溪已箭一般掠过雪地,冲上山头,他像头发疯的狮子,不顾一切地冲向师尊,张开双臂将她抱拥。但奇怪的是,林守溪的扑了个空,他径直穿过了宫语的身体,跌在了身后的雪地里,前方已是断崖万丈,深不见底。
林守溪也震住了,他看了看自己的双手。
“怎……怎么会?”
林守溪回首望去,猎猎翻飞的血衣近在咫尺,可他无论如何也触碰不到——他仿佛只是一个虚影。
林守溪从雪地里爬起,向后回望,他这才发现,师祖的身前围着数道身影,但那些身影一片漆黑,仿佛裁剪下来的黑夜,他根本无法看清。
他们像是在围攻师祖……
是什么人在围攻师祖?这是正在发生的事么?还是说,这只是心魔幻境而已?
林守溪心思急转间,宫语已徐徐转身,她没再去看身后黑压压的影子,而是望向了天边,天边像是有火山喷发了,弥漫着滚滚黑云,冬日的气温降到更低,宫语青丝间沾濡着雪沫,唇也覆上了薄霜,她缓缓走到崖边,不知是不是天作之巧,她停步时,恰好与林守溪并肩而立。
“我曾听说神守山之巅,冬日月中时可见庞大如轮的满月升起,明亮异常,照雪晶莹,修真者神游月宫,畅怀宇宙,沐浴清光,炼虚合道,自在如神人。只可惜,今夜来得不是时候,乌云蔽月,无缘得见了。”宫语淡笑,声音萧索,她遥望天幕,目光似能穿透层云,看见云外皎皎的月轮。
林守溪听着师祖这番遗言般的话,心如刀绞,师祖的眼睛近在咫尺,里面光怪陆离的色彩都化为了深深的失望,这种神情如此生动,任何幻境都无法拟制。
不祥的预感升上心头,林守溪陡然觉得,这根本不是幻境,这是即将发生,或已经发生的事。
宫语持剑垂袖,淡看云海漫过头顶,再度回身,回身之后,她眼里的失望与悲伤尽数淡去,取而代之的,是那俯睨万物如尘埃的傲气。
她张了张口,似想要说什么。
“不要——”
慕师靖忽地大喊,她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师尊的头顶,那里,一双狭长的,三角形的眼睛亮了起来,这双眼睛幽冷地注视着血袍仙子,它驱驰着什么东西降临了,不是风雨雷电,而是死亡。
其他人都没有看到这双眼睛,只有慕师靖看到了,她大叫着提醒,可是师尊没有听见。
慕师靖也狂奔过去,扑向了师尊。
轰——
慕师靖非但没有抱住宫语,回头望去时,身后只有白茫茫的雾,连林守溪也不见了踪影。
她想起了那枚神玺,想起了庭院里的雾。
“我这是……出来了?”慕师靖喃喃自语。
很快,她发现,她根本没有摆脱幻境,她的上方,似有大鲸撞击山岳般的铜锺,无限恢弘的声音在浓雾之上响起,很快,原本被大雾遮蔽的情景瞬间清晰了起来。
接着,慕师靖见到了毕生难忘的一幕。
——一条鳞片漆黑的巨龙蜿蜒着身躯,在长空中游曳,完满的皓月洒下银辉,铺满它裂纹无数的鳞片,金色的血在碎鳞中流淌,它对着天空张口,似要将满月也吞入腹中。而巨龙的前方,一个身披帝王长袍,头戴冠冕,手持巨矛的金影悬在空中,金影像是一轮烈日,与满月交相辉映,明亮到让人无法直视。
“皇帝?!”
慕师靖见过皇帝的雕像,所以第一眼就认出了祂。
这条黑龙她当然也认得,这是那条撞破神墙的苍龙,难道说,这条龙已突破了神守山的防线,抵达了圣壤殿,与苏醒的皇帝打生打死了吗?
也就是说,这不是幻境,而是正在发生着的事!
那师尊……
慕师靖望着周围重重的白雾,她不停狂奔,左突右撞,想要破开这片迷雾,可是,无论她如何努力,也找不到离去的办法。
上方,对峙了稍许的黑色巨龙与皇帝又大战了起来。
圣壤殿中,慕师靖曾见过皇帝的巨型雕像,那座雕像位於圣壤殿的中心,皇帝捧书而坐的身影大到无论从圣壤殿的何处都能看到,但见到了皇帝的真身之后,慕师靖才发现,那座皇帝之像的规模还是太保守了。
皇帝悬於空中,像个真正的巨人,即使面对这头高过百丈神墙的巨龙,也丝毫不显渺小。
慕师靖抬头望去,可以看到皇帝翻滚不休的神袍。
神袍里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黑龙与皇帝在天空中展开了厮杀,她清晰地看到了那场神战。
过去,修真者对於神战有诸多想象与争论,在激烈的争论中,许多大修真者达成了共识,他们认为,大道至简,返璞归真,神明都拥有掌控万物的法则,所以对於人类而言堪比神术的法则,在神之间毫无意义,祂们的战斗应是最为原初的搏杀。
但今天,慕师靖知道这个结论错了。
神战开始之后,浩浩长空中,陡然浮现出了无数海市蜃楼般的虚影,黑龙头顶的虚影是一片漆黑的大洋,无数深蓝色的巨鲸在大洋中游曳,它们的下方,万顷龙宫像是王的残骸,黑龙盘踞於蜃影之间,似是与自己的骸骨相拥。
皇帝的身后也是一片海,但与黑龙不同的是,那片水极为黏稠,无数的冰棱穿刺出来,组成了一个绞刑架般的空间,幽蓝星辰在水中载沉载浮。
慕师靖不由想起了幽界,那是神山合力开辟出的秘密领域,是依附於真实世界的不可见之宇,极为玄奇,如果说,人类开辟的是幽界,那神明开辟出的应是神域。
祂们在天空中展开了各自的神域!
截然不同的神域於天空中对撞,黑龙有时陷入那片黏稠的湖泊,身躯被冰棱刺透,有时又喷吐龙息,四爪擒住皇帝的衣袍,将祂按在满是骨刺的海床之上,无穷无尽的真气气浪在空中爆发,山呼海啸。龙鳞破碎,帝袍残损,两座截然不同的神域在对撞中毁灭,在毁灭中重塑,空间不断扭曲、碎裂,显露出幽邃的本质。
慕师靖立在下方,时而如坠冰窖,时而如被火焚,这是神战的余威,哪怕只是幻影,依旧足够震撼她的心神,许多次,黑龙与皇帝坠至地面,庞大的身躯几乎是贴着她的脚尖碾过去的……
慕师靖没有动弹,仿佛只要稍有动作,就会被神罚碾为埃土。
某个瞬间。
皇帝悬停於空。
古老的长袍在夜空中鼓胀,祂腹部的衣袍鼓动得最厉害,像是要掏出什么,慕师靖有预感,那将是一件决定胜负的圣物。
黑龙没有闪避,瞳孔亘古平静。
它发出了一声咒语般的低吟,低吟声里,所有流淌而出的金血朝着祂重新汇聚,没有流回体内,而是在周身汇聚,形成了一条金色的悬空河流,河流由纯粹的金色慢慢变得混沌,直至变为绝对的漆黑。
神域在高空相撞,分崩离析,骇怖的裂纹布满了整片天空,残碎之影坠落地面,像是在完成一场盛大的葬礼。
这场神域为墟的葬礼里,黑龙与皇帝陨石般对空相撞。
慕师靖瞪大了眼睛。
她有预感,她再看下去,精神也会被击穿,但她无法控制,她无法闭目,无法动弹,甚至无法呼吸。
黑龙与皇帝相撞的瞬间。
一双苍白的手从身后探来,穿越了她的长发,捂住了她的眉眼。
慕师靖的世界陷入了寂静,唯能感受到面颊上手指的冰凉。
许久。
平静的声音从耳后传来:“斗蛐蛐有什么好看的,还看得这般入神。”
斗蛐蛐?
慕师靖一愣,旋即明白,她口中的斗蛐蛐是黑龙与皇帝的战争,这是她此生仅见的灿烂之战,但在对方的口中却是斗蛐蛐。
这是何等狂妄自大的说法,但她的语气是那样平静,令人生不出反驳的欲望。
遮着她眼睛的手松开。
战争已经结束,黑龙与皇帝都不见了踪影。
万里尘埃。
慕师靖悬浮於尘埃之上,满月的光辉毫无保留地洒下,将这里照成银海。
她的身旁,窍细的少女黑裙飘飘。
她依旧背对着自己,看不清面容。
“你怎么在这里?”慕师靖问。
在她的印象里,这位神秘的小姑娘应该在冰海切骨头才对。
“我不来,你会死。”黑裙少女说。
“这是幻象而已,幻象也能伤人么?”慕师靖问。
“能。”黑裙少女说。
“那……谢谢你咯。”
在她面前,慕师靖没有嘴硬。
黑裙少女凝视大地,一言不发。
“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帮我?”慕师靖好奇地问。
“你不需要知道。”黑裙少女说。
慕师靖瘪了瘪唇,不再多问,反正她也习惯了这一问三不知的交流。
黑裙少女的裙袂被虚幻的风吹着,慕师靖盯着她看,感到了一阵虚弱,这单薄的身影似随时会散作流云。
孝顺的慕师靖猛然想起了什么,立刻道:“师尊!师尊现在怎么样了?”
“快死了。”黑裙少女说。
“你能救她么,你这么神通广大,一定可以救师尊的吧?”慕师靖忙道。
“不能。”黑裙少女说。
慕师靖木立原地,瞳孔肉眼可见地缩成一点。
师尊要死了?
师尊这样的人,竟也会死么……她无法想象。
“我去!”慕师靖立刻道:“你送我过去,我去救师尊!”
“谁也救不了她。”黑裙少女平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