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之前,最初的人族在皇帝的指引下艰难地跋涉过大地,终於寻到神山这片可供栖息的乐土,人们建起了墙壁,开辟了宗门,还未来得及欢欣鼓舞,距离神山最近的冰洋就发生了异变。
‘天弥浊雾,海水如煎’,这是古书对於浩劫伊始的记载。
不久之后,大海的中心拱起了万里的‘泉眼’,无数寒铁链条的碰撞声里,邪神在黑蓝色的海洋上拱起了滑腻腥秽的背脊,於浓雾中睁开了数以百万计的眼睛。
冰寒的大海被瞬间污染,邪灵倾巢而出,鱼类大量地死亡、变异,无形的精神诅咒波及更远,数不清的修道者被污染,变成疯子。
那是人族有史以来最大的灾难,死伤之多远远超过了苍碧之王破城。
要不是皇帝当年倾力出手,将识潮之神阻截於冰洋,镇压於永渊,人族早在千年之前就已灭亡了。
之后,冰洋平静了千年,皇帝也沉睡了千年。
直到今天……
“我还以为你早就离开了。”时以娆说:“我来这里,的确不是找你的。”
“那我们可真有缘呢。”
宫语眺望着逐渐狂暴的浪潮,神色凝重。
她来到这片冰洋不过是心血来潮之举,但现在看来,这更可能是冥冥中的牵引。
“我先前说你们是来找死的,不过是气话,如今看来,这话倒是一点也不假。”
宫语转过神,盯着时以娆的眼睛凌厉如剑:“你们怎么知道识潮邪神醒了?现在皇帝死了,以你们的能力,到这里来又有什么用,难道你们是来迎接这头孽畜登上圣壤殿王座的?”
三位神女皆没有答她的话。
宫语疑云更重,她继续道:“还有一件事我始终想不明白,皇帝死亡这般动摇人心的大事,你们不说,又有谁知道?你们何必搞得如此轰轰烈烈,令天下皆知?”
“其中缘由,你这逆贼无需知晓。”丰收神女地打断了她的问话。
“凌青芦,当年我拖着玄紫龙屍归城之时,你主动要为我医治,并以此为荣,那时你的态度可不是这样的。”宫语道。
凌青芦是丰收神女的真名。
今日,凌青芦穿着一身红白相间的布裙,负着一把木弓,她尚未动用真气,故而一头长发呈现着冬时的银色,她不同於时以娆的淡漠之寒与叶清斋的冰玉之清,她姣好的秀靥透着温婉的气质,一双眼眸像是秋末冬初宁静的湖泊。
“此一时彼一时。”凌青芦平静道:“我只以追随光明为荣,彼时的楼主大人是光明的挚友,我愿倾力助你,今日你自甘堕落沉沦黑暗,我当然要杀你。”
“我是明是暗,皇帝没有资格定论,你们更没有。”
宫语摇了摇头,不愿再与之辩驳,她说:“所以,你们今日来此,究竟为了什么?来杀识潮之神吗?”
“识潮之神早已被皇帝重创,伤及根本,分娩出的子嗣时空魔神同样死在了城墙之外,它现在很虚弱。”叶清斋说。
“虚弱?先前那头黑龙穿行神山,如入无人之境,还没让你们清醒吗?纵使识潮邪神重伤未愈又如何,它再虚弱也不是你们能够抵挡的东西!你们到这里来,是来给皇帝殉葬的吗?”宫语厉叱,她想不明白这些神女到底在做什么。
黑色的海潮爆发出震震轰噪,亿万钧的海水在断崖上撞碎,也撞在每一个人的心头,那才是真正厄难来临的号角,待妖魔冲破深渊,所有的生灵都将堕入腐朽的永夜!
雾气在海上弥漫,长卷般铺开。
恐怖如识潮之神也被封印在了大海之底,没有人知道它是自囚还是被更强大的存在所封印。
但它要醒来了。
海底的封印同样强大,识潮之神短时间内也无法挣脱封印,爬出冰洋,但这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灭顶之灾冲早会到来。
宫语心头一动,忽然想到一个极可怕的念头:“皇帝没死?!”
不等凌青芦与叶清斋开口,时以娆已冷冷开口:“陛下之雄韬伟略,你无须知晓,也不必揣测。”
宫语秀眉蹙紧,瞳中疑云沉如冰雾。
“好了,别再废话了,先将他们拿住。”时以娆下达命令,轻声补了一句:“不必伤人。”
林守溪立刻看向宫语。
“走。”
宫语飞快做出判断,她平静道:“你们先走,这里没有护山惊神阵,只要我想走,她们不可能拦得住我。”
林守溪没有质疑她的判断。
他抓起慕师靖的手,转身而逃。
神女岂能放任两个仙人境之下的小孩子这样逃走?
叶清斋最先出手,她竖指唇前,念动法咒。
法咒顷刻生效。
林守溪与慕师靖的头顶上,狂风一道道地朝着他们聚拢,朝着他们灌下。
宫语清叱一声,剑指天幕,叶清斋凝成的狂风在半空中就被撞了个粉碎,落下之时,气流仅仅能够吹起少年少女的长发,但同时,凌青芦也出手了,她手印飞快变幻,身影瞬闪,一息之内直接贴近了林守溪与慕师靖。
宫语将手中的湛宫剑抛出。
剑与剑鞘连成一道虹光。
凌青芦神色微凛,不得不避让开来。
剑归於林守溪的鞘内,化作推力,将他与慕师靖直接带起,朝着风雪吹卷的天空中升去。
凌青芦还要出手,宫语则将手中的死证也抛出。
死证嗡然飞出,破风而去,空气被斩破,发出爆裂的鸣响。
凌青芦长发由银转红,本想将这柄剑截下,但剑尖临近之时,她还是向一侧闪去,让开了身形。
死证也归鞘。
这两柄剑仿佛少年少女的翅膀,带着他们高高飞起,重霄而去。
凌青芦站在雪原上,仰头望去。
她解下了负在背上的弓。
三指勾弦。
一支木箭已不知何时搭在了弦上。
神女扣弦之指一松。
嗡——
弦振如蜻蜓颤翼。
宫语冷眼以对,还要出手,一道雪亮剑虹飞至半途,却是附上了一层薄光,薄光之下,剑意寸寸凝结,分崩离析。
大日冰封术。
“你半点不将我放在眼里么?”时以娆漠然发问。
“看你有没有资格了。”宫语收回视线,冷冷反问:“邪神将醒,你们身为罪戒神女,不想办法将它拦在海中,竟还要分力杀我?你口中雄韬伟略的皇帝,就教出了你们这么一帮愚蠢的东西?”
“你不懂。”时以娆飞速在身前画出法阵。
光芒寸寸冻结。
彻骨之寒从光中扩散开来。
若是寻常仙人,此刻定已被冰封在光中,动弹不得。
“冥顽不灵。”
宫语则被时以娆给真正激怒了,她咬着红唇,沉肩坠肘,悍然冲拳。
冰封之光瞬间裂纹,下一刻,碎裂的巨响充斥天地。
这足以打裂山海的一拳里,宫语傲人的身影从碎光中破出,一拳收至耳后,再度锤出,毫无花哨地轰向时以娆,将这位在先前一战里消耗了大半真气的首席神女打得倒滑百丈。
叶清斋见时姐姐被压制,抽身前来助阵。
在没有与宫语对决之前,她从未想过,人神境之间的差距竟能大到这种程度。
宫语没有继续对时以娆出拳,她想揍人的时候,谁敢来帮忙,她就先揍谁。
叶清斋飘然而来之际,宫语主动近身,瞬闪至她身前。
宫语冷冷一睨。
她拳还未动,拳意却已如利刃出鞘,轰至她的胸口。
叶清斋横剑回挡。
宫语沉了一口气,这口气悠然吐出之时,蕴在空气中的上千道拳几乎同时轰出,打得虚空开裂,海浪避让。
虚空爆裂掀起的狂暴气浪中,叶清斋踉跄跌出,摔落在雪地之上。
她拭去了唇边的鲜血,俯首看去,身上寒风凝成的衣裙已被轰得一干二净,冰玉般的身躯上红印无数,那是宫语留下的拳。
一如尹檀所说,叶清斋所仰慕的,似乎从不是大道公义,只是纯粹的强大,故而她被宫语以这等雷霆般的手段击溃在地,肆意羞辱之时,她在挫败之余竟生出了一种扭曲的敬慕之情,她厌恶这样的情绪,却无法将它撇去……她也知道这样的情绪来自哪里。
她是在青楼出生的,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那时候她的娘带着年幼的她出入各种各样的地方,娘反覆告诉她,这个世道,女子的力量是微薄的,唯有依附於权贵,才能有立锥之地。
这句话在她耳边翻滚了千遍万遍,直至她的娘得病死去,下葬那天,幼年的她一边添土一边冷笑,说,你巴结的权贵一个来的都没有,他们的眼里,你根本不是人,只是玩物罢了,只有自己足够强大,才能有尊严地活下去。
之后,她从一个孤女,一步步成为了罪戒神女。
她原本以为自己已足够强了,今日才恍然惊醒,原来娘亲死前的话是她终生的诅咒,她过去所有的骄傲都不属於她……她只是依附到了世上最大的权贵而已。
这是她与生俱来的劣性,她原本有机会将它拔除,可她没有。
叶清斋醒悟已晚。
刹那的回忆里,宫语的白袍在她的头顶展开,宛若白鸟的翅膀。
叶清斋当然不会这样被击垮,但不知为何,她不想反抗,在她发自内心地认可了宫语的强大之后,她甚至希望宫语的拳头就这样狠狠地砸在她身上,将她砸的遍体鳞伤,奄奄一息!
这种想法是荒唐而病态的,却变作了真实的力量,死死地压住了她。
难怪……难怪那天神守山的围猎里,时以娆宁可让更弱一些的谦卑与哀伤神女去守阵,也没有选择让她去——时姐姐早就看出了她这一点。
宫语的拳头在眼中无限放大。
叶清斋瞳孔骤缩。
轰——
雪白的莲袍在她身前狂舞,将余力震去,那一袭长发也被振得笔直。
时以娆帮她挡下了这一拳!
“姐姐……”叶清斋轻轻开口。
对於比她更强的时以娆,她同样有着敬慕与迷恋……尹檀又说对了,她将身躯视为器物,修炼得冰玉无瑕,不过是为了掩藏在心中扭曲的病症。
“让开。”时以娆冷冷道。
叶清斋连忙起身,飘然后撤,重塑衣裙,平复心境。
宫语专心与时以娆对敌,没有去看林守溪那边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