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回 弯弓射雕(2 / 2)

射雕英雄传 金庸 14147 字 2个月前

蒙古诸将也都弯弓相射,但众黑雕振翅高飞之后,就极难射落,强弩之末劲力已衰,未能触及雕身便已掉下。

铁木真叫道:“射中的有赏。”

神箭手哲别有意要郭靖一显身手,拿起自己的强弓硬弩,交在郭靖手里,低声道:“跪下,射项颈。”

郭靖接过弓箭,右膝跪地,左手稳稳托住铁弓,更无丝毫颤动,右手运劲,将一张二百来斤的硬弓拉了开来。

他跟江南六怪练了十年武艺,上乘武功虽然未窥堂奥,但双臂之劲,眼力之准,却已非比寻常,眼见两头黑雕比翼从左首飞过,左臂微挪,瞄准了黑雕项颈,右手五指松开,正是:弓弯有若满月,箭去恰如流星。

黑雕待要闪避,箭杆已从颈对穿而过。

这一箭劲力未衰,接着又射进了第二头黑雕腹内,一箭贯着双雕,自空急堕。

众人齐声喝彩。

余下的黑雕再也不敢停留,四散高飞而逃。

华筝对郭靖悄声道:“把双雕献给我爹爹。”

郭靖依言捧起双雕,奔到铁木真马前,一膝半跪,高举过顶。

铁木真生平最爱的是良将勇士,见郭靖一箭力贯双雕,心中甚喜。

要知北国大雕非比寻常,双翅展开来足有一丈多长,羽毛坚硬如铁,扑击而下,能把整头小马大羊攫到空中,端的厉害之极,连虎豹遇到大雕时也要迅速躲避。

一箭双雕,殊属难能。

铁木真命亲兵收起双雕,笑道:“好孩子,你的箭法好得很啊!”郭靖不掩哲别之功,道:“是哲别师父教我的。”

铁木真笑道:“师父是哲别,徒弟也是哲别。”

在蒙古语中,哲别是神箭手之意。

拖雷相帮义弟,对铁木真道:“爹爹,你说射中的有赏。

我安答一箭双雕,你赏甚么给他?”铁木真道:“赏甚么都行。”

问郭靖道:“你要甚么?”拖雷喜道:“真的赏甚么都行?”铁木真笑道:“难道我还能欺骗孩子?”郭靖这些年来依铁木真而居。

诸将都喜他朴实和善,并不因他是汉人而有所歧视,这时见大汗神色甚喜,大家望着郭靖,都盼他能得到重赏。

郭靖道:“大汗待我这么好,我妈妈甚么都有了,不用再给我啦。”

铁木真笑道:“你这孩子倒有孝心,总是先记着妈妈。

那么你自己要甚么?随便说罢,不用怕。”

郭靖微一沉吟,双膝跪在铁木真马前,道:“我自己不要甚么,我是代别人求大汗一件事。”

铁木真道:“甚么?”郭靖道:“王罕的孙子都史又恶又坏,华筝嫁给他后一定要吃苦。

求求大汗别把华筝许配给他。”

铁木真一怔,随即哈哈大笑,说道:“真是孩子话,那怎么成?好罢,我赏你一件宝物。”

从腰间解下一口短刀,递给郭靖。

蒙古诸将啧啧称赏,好生艳羡,原来这是铁木真十分宝爱的佩刀,曾用以杀敌无数,若不是先前把话说得满了,决不能轻易解赐。

郭靖谢了赏,接过短刀。

这口刀他也时时见到铁木真佩在腰间,这时拿在手中细看,见刀鞘是黄金所铸,刀柄尽头处铸了一个黄金的虎头,狰狞生威。

铁木真道:“你用我金刀,替我杀敌。”

郭靖应道:“是。”

华筝忽然失声而哭,跃上马背,疾驰而去。

铁木真心肠如铁,但见女儿这样难过,也不禁心中一软,微微叹了口气,掉马回营。

蒙古众王子诸将跟随在后。

郭靖见众人去尽,将短刀拔出鞘来,只觉寒气逼人,刃锋上隐隐有血光之印,知道这口刀已不知杀过多少人了。

刀锋虽短,但刀身厚重,甚是威猛。

把玩了一会,将刀鞘穿入腰带之中,拔出长剑,又练起越女剑法来,练了半天,那一招“枝击白猿”仍是练不成,不是跃得太低,便是来不及挽足平花。

他心里一躁,沉不住气,反而越来越糟,只练得满头大汗。

忽听马蹄声响,华筝又驰马而来。

她驰到近处,翻身下马,横卧在草地之上,一手支头,瞧着郭靖练剑,见他神情辛苦,叫道:“别练了,息一忽儿吧。”

郭靖道:“你别来吵我,我没功夫陪你说话。”

华筝就不言语了,笑吟吟的望着他,过了一会,从怀里摸出了一块手帕,打了两个结,向他抛掷过去,叫道:“抆抆汗吧。”

郭靖嗯了一声,却不去接,任由手帕落地,仍是练剑。

华筝道:“刚才你求恳爹爹,别让我嫁给都史,那为甚么?”郭靖道:“都史很坏,从前放豹子要吃你哥哥拖雷。

你嫁了给他,他说不定会打你的。”

华筝微笑道:“他如打我,你来帮我啊。”

郭靖一呆,道:“那……那怎么成?”华筝凝视着他,柔声道:“我如不嫁给都史,那么嫁给谁?”郭靖摇摇头,道:“我不知道。”

华筝“呸”了一声,本来满脸红晕,突然间转成怒色,说道:“你甚么都不知道!”过了一会,她脸上又现微笑,只听得悬崖顶上两头小白雕不住啾啾鸣叫,忽然远处鸣声惨急,那头大白雕疾飞而至。

它追逐黑雕到这时方才回来,想是众黑雕将它诱引到了极远之处。

雕眼视力极远,早见到爱侣已丧生在悬崖之上,那雕晃眼间犹如一朵白云从头顶飞掠而过,跟着迅速飞回。

郭靖住了手,抬起头来,只见那头白雕盘来旋去,不住悲鸣。

华筝道:“你瞧这白雕多可怜。”

郭靖道:“嗯,它一定很伤心!”只听得白雕一声长鸣,振翼直上云霄。

华筝道:“它上去干甚么……”语声未毕,那白雕突然如一枝箭般从云中猛冲下来,噗的一声,一头撞在岩石之上,登时毙命。

郭靖与华筝同声惊呼,一齐跳了起来,吓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忽然背后一个洪亮的声音说道:“可敬!可敬!”两人回过头来,见是一个苍须道士,脸色红润,手里拿着一柄拂麈。

这人装束十分古怪,头顶梳了三个髻子,高高耸立,一件道袍一尘不染,在这风沙之地,不知如何竟能这般清洁。

他说的是汉语,华筝不懂,也就不再理会,转头又望悬崖之顶,忽道:“两头小白雕死了爹娘,在这上面怎么办?”这悬崖高耸接云,四面都是险岩怪石,无可攀援。

两头乳雕尚未学会飞翔,眼见是要饿死在悬崖之顶了。

郭靖望了一会,道:“除非有人生翅膀飞上去,才能救小白雕下来。”

拾起长剑,又练了起来,练了半天,这一招“枝击白猿”仍是毫无进步,正自焦躁,忽听得身后一个声音冷冷的道:“这般练法,再练一百年也是没用。”

郭靖收剑回顾,见说话的正是那头梳三髻的道士,问道:“你说甚么?”那道士微微一笑,也不答话,忽地欺进两步,郭靖只觉右臂一麻,也不知怎的,但见青光一闪,手里本来紧紧握着的长剑已到了道士手中。

空手夺白刃之技二师父本也教过,虽然未能练熟,大致诀窍也已领会,但这道士刹那间夺去自己长剑,竟不知他使的是甚么手法。

这一来不由得大骇,跃开三步,挡在华筝面前,顺手抽出铁木真所踢的金柄短刀,以防道士伤害於她。

那道士叫道:“看清楚了!”纵身而起,只听得一阵嗤嗤嗤嗤之声,已挥剑在空中连挽了六七个平花,然后轻飘飘的落在地下。

郭靖只瞧得目瞪口呆,楞楞的出了神。

那道士将剑往地下一掷,笑道:“那白雕十分可敬,它的后嗣不能不救!”一提气,直往悬崖脚下奔去,只见他手足并用,捷若猿猴,轻如飞鸟,竟在悬崖上爬将上去。

这悬崖高达数十丈,有些地方直如墙壁一般陡峭,但那道士只要手足在稍有凹凸处一借力,立即窜上,甚至在光溜溜的大片石面之上,也如壁虎般游了上去。

郭靖和华筝看得心中怦怦乱跳,心想他只要一个失足,跌下来岂不是成了肉泥?但见他身形越来越小,似乎已钻入了云雾之中。

华筝掩住了眼睛不敢再看,问道:“怎样了?”郭靖道:“快爬到顶了……好啦,好啦!”华筝放下双手,正见那道士飞身而起,似乎要落下来一般,不禁失声惊呼,那道士却已落在悬崖之顶。

他道袍的大袖在崖顶烈风中伸展飞舞,自下望上去,真如一头大鸟相似。

那道士探手到洞穴之中,将两头小雕捉了出来,放在怀里,背脊贴着崖壁,直溜下来,遇到凸出的山石时或是手一钩,或是脚一撑,稍缓下溜之势,溜到光滑的石壁上时则顺泻而下,转眼之间脚已落地。

郭靖和华筝急奔过去。

那道士从怀里取出了白雕,以蒙古语对华筝道:“你能好好的喂养吗?”华筝又惊又喜,忙道:“能、能、能!”伸手去接。

那道士道:“小心别给啄到了。

雕儿虽小,这一啄可仍是厉害得紧。”

华筝解下腰带,把每头小雕的一只脚缚住,喜孜孜的捧了,道:“我去拿肉来喂小雕儿。”

那道士道:“且慢!你须答应我一件事,才把小雕儿给你。”

华筝道:“甚么事?”那道士道:“我上崖顶抓雕儿的事,你们两个可不能对人说起。”

华筝笑道:“好,那还不容易?我不说就是。”

那道士微笑道:“这对白雕长大了可凶猛得很呢,喂的时候得留点儿神。”

华筝满心欢喜,对郭靖道:“咱们一个人一只,我拿去先给你养,好吗?”郭靖点点头。

华筝翻上马背,飞驰而去。

郭靖楞楞的一直在想那道士的功夫,便如傻了一般。

那道士拾起地下长剑,递还给他,一笑转身。

郭靖见他要走,急道:“你……请你,你别走。”

道士笑道:“干么?”郭靖摸头搔耳,不知如何是好,忽地扑翻在地,砰砰砰不住磕头,一口气也不知磕了几十个。

道士笑道:“你向我磕头干甚么?”郭靖心里一酸,见到那道士面色慈祥,犹如遇到亲人一般,似乎不论甚么事都可向他倾吐,忽然两滴大大的眼泪从胸颊上流了下来,哽咽道:“我我……我蠢得很,功夫老是学不会,惹得六位恩师生气。”

那道士微笑道:“你待怎样?”郭靖道:“我日夜拚命苦练,可总是不行,说甚么也不行……”道士道:“你要我指点你一条明路?”郭靖道:“正是!”伏在地下,又砰砰砰的连磕了十几个头。

那道士又是微微一笑,说道:“我瞧你倒也诚心。

这样吧,再过三天是月半,明日中天之时,我在岸顶上等你。

你可不许对谁说起!”说着向着悬崖一指,飘然而去。

郭靖急道:“我……我上不去!”那道士毫不理会,犹如足不点地般,早去得远了。

郭靖心想:“他是故意和我为难,明明是不肯教我的了。”

转念又想:“我又不是没师父,六位师父这般用心教我,我自己愚笨,又有甚么法子?那伯伯本领再高,我学不会,也是枉然。”

想到这里,望着岸顶出了一会神,就撇下了这件事,提起长剑,把“枝击白猿”那一招一遍又一遍的练下去,直练到太阳下山,腹中饥饿,这才回家。

三天晃眼即过。

这日下午韩宝驹教他金龙鞭法,这软兵刃非比别样,巧劲不到,不但伤不到敌人,反而损了自己。

蓦然间郭靖劲力一个用错,软鞭反过来刷的一声,在自己脑袋上砸起了老大一个疙瘩。

韩宝驹脾气暴躁,反手就是一记耳光。

郭靖不敢作声,提鞭又练。

韩宝驹见他努力,於自己发火倒颇为歉然,郭靖虽接连又出了几次乱子,也就不再怪责,教了五招鞭法,好好勉励了几句,命他自行练习,上马而去。

练这金龙鞭法时苦头可就大啦,只练了十数趟,额头、手臂、大腿上已到处都是乌青。

郭靖又痛又倦,倒在草原上呼呼睡去,一觉醒来,月亮已从山间钻了出来,只感鞭伤阵阵作痛,脸上给三师父打的这一掌,也尚有麻辣之感。

他望着崖顶,忽然间生出了一股狠劲,咬牙道:“他能上去,我为甚么不能?”奔到悬崖脚下,攀藤附葛,一步步的爬上去,只爬了六七丈高,上面光溜溜的崖陡如壁,寸草不生,哪里能再上去一步?他咬紧牙关,勉力试了两次,都是刚爬上一步,就是一滑,险险跌下去粉身碎骨。

他心知无望,吁了一口气,要想下来,哪知望下一瞧,只吓得魂飞魄散。

原来上来时一步步的硬挺,想从原路下去时,本来的落脚之点已给凸出的岩石挡住,再也摸索不到,若是涌身向下一跳,势必碰在山石上撞死。

他处於绝境之中,忽然想起四师父说过的两句话:“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心想左右是个死,与其在这里进退不得,不如奋力向上,当下拔出短刀,在石壁上慢慢凿了两个孔,轻轻把足搬上,踏在一孔之上,试了一下可以吃得住力,於是又把右足搬上,总算上了数尺,接着再向上挖孔。

这般勉力硬上了一丈多高已累得头晕目眩,手足酸软。

他定了定神,紧紧伏在石壁之上,调匀呼吸,心想上到山顶还不知要凿多少孔,而且再凿得十多个孔,短刀再利,也必锋摧刃折,但事已至此,只有奋力向上爬去,休息了一会,正要举刀再去凿孔,忽听得崖顶上传下一声长笑。

郭靖身子不敢稍向后仰,面前看到的只是一块光溜溜的石壁,听到笑声,心中只感奇异,却不能抬头观看。

笑声过后,只见一根粗索从上垂下,垂到眼前就停住不动了。

又听得那三髻道人的声音说道:“把绳索缚在腰上,我拉你上来。”

郭靖大喜,还刀入鞘,左手伸入一个小洞,手指紧紧扣住了,右手将绳子在腰里绕了两圈,打了两个死结。

那道人叫道:“缚好了吗?”郭靖道:“缚好了。”

那道人似乎没有听见,又问:“缚好了吗?”郭靖再答:“缚好啦。”

那道人仍然没有听见,过了片刻,那道人笑道:“啊,我忘啦,你中气不足,声音送不到这么远。

你如缚好了,就把绳子扯三下。”

郭靖依言将绳子连扯三扯,突然腰里一紧,身子忽如腾云驾雾般向上飞去。

他明知道人会将他吊扯上去,但决想不到会如此快法,只感腰里又是一紧,身子向上飞举,落将下来,双脚已踏实地,正落在那道人面前。

郭靖死里逃生,双膝点地,正要磕头,那道人拉住了他臂膀一扯,笑道:“三天前你已磕了成百个头了,够啦,够啦!好好,你这孩子很有志气。”

崖顶是个巨大的平台,积满了皑皑白雪。

那道人指着两块石鼓般的圆石说道:“坐下。”

郭靖道:“弟子站着侍奉师父好了。”

那道人笑道:“你不是我门中人。

我不是你师父,你也不是我弟子。

坐下吧。”

郭靖心中惶然,依言坐下。

那道人道:“你这六位师父,都是武林中顶儿尖儿的人物,我和他们虽然素不相识,但一向闻名相敬。

你只要学得六人中恁谁一人的功夫,就足以在江湖上显露头角。

你又不是不用功,为甚么十年来进益不多,你可知是甚么原因?”郭靖道:“那是因为弟子太笨,帅父们再用心教也教不会。”

那道人笑道:“那也未必尽然,这是教而不明其法,学而不得其道。”

郭靖道:“请师……师……你的话我实在不明白。”

那道人道:“讲到寻常武功,如你眼下的造诣,也是算不错的了。

你学艺之后,首次出手就给小道士打败,於是心中馁了,以为自己不济,哈哈,那完全错了。”

郭靖心中奇怪:“怎么他也知道这回事?”那道人又道:“那小道士虽然摔了你一个筋斗,但他全以巧劲取胜,讲到武功根基,未必就强是过你。

再说,你六位师父的本事,也并不在我之下,因此武功我是不能传你的。”

郭靖应道:“是。”

心道:“那也不错。

我六个师父武功很高,本来是我自己太蠢。”

那道士又道:“你的七位恩师曾与人家打赌。

要是我传你武功,你师父们知道之后必定不快。

他们是极重信义的好汉子,与人赌赛岂能占人便宜?”郭靖道:“赌赛甚么?”那道人道:“原来你不知道。

嗯,你六位师父既然尚未与你说知。

你现今也不必问。

两年之内,他们必会和你细说。

这样吧,你一番诚心,总算你我有缘,我就传你一些呼吸、坐下、行路、睡觉的法子。”

郭靖大奇,心想:“呼吸、坐下、行路、睡觉,我早就会了,何必要你教我?”他暗自怀疑,口中却是不说。

那道人道:“你把那块大石上的积雪除掉,就在上面睡吧。”

郭靖更是奇怪。

依言拨去积雪,横卧在大石之上。

那道人道:“这样睡觉,何必要我教你?我有四句话,你要牢牢记住:思定则情忘,体虚则气运,心死则神活,阳盛则阴消。”

郭靖念了几遍,记在心中,但不知是甚么意思。

那道人道:“睡觉之前,必须脑中空明澄澈,没一丝思虑。

然后敛身侧卧,鼻息绵绵,魂不内荡,神不外游。”

当下传授了呼吸运气之法、静坐敛虑之术。

郭靖依言试行,起初思潮起伏,难以归摄,但依着那道人所授缓吐深纳的呼吸方法做去,良久良久,渐感心定,丹田中却有一股气渐渐暖将上来,崖顶上寒风刺骨,却也不觉如何难以抵挡。

这般静卧了一个时辰,手足忽感酸麻,那道人坐在他对面打坐,睁开眼道:“现下可以睡着了。”

郭靖依言睡去,一觉醒来,东方已然微明。

那道人用长索将他缒将下去,命他当晚再来,一再叮嘱他不可对任何人提及此事。

郭靖当晚又去,仍是那道人用长绳将他缒上。

他平日跟着六位师父学武,时时彻夜不归,他母亲也从来不问。

如此晚来朝去。

郭靖夜夜在崖顶打坐练气。

说也奇怪,那道人并未教他一手半脚武功,然而他日间练武之时,竟尔渐渐身轻足健。

半年之后,本来劲力使不到的地方,现下一伸手就自然而然的用上了巧劲:原来拚了命也来不及做的招术,忽然做得又快又准。

江南六怪只道他年纪长大了,勤练之后,终於豁然开窍,个个心中大乐。

他每晚上崖时,那道人往往和他并肩齐上,指点他如何运气使力。

直至他无法再上,那道人才攀上崖顶,用长索缒他上去。

时日过去,他不但越上越快,而且越爬越高,本来难以攀援之地,到后来已可一跃而上,只在最难处方由那道人用索吊上。

又过一年,离比武之期已不过数月,江南六怪连日谈论的话题,总离不开这场势必轰动天下豪杰之上的嘉兴比武。

眼见郭靖武功大进,六怪均觉取胜极有把握,再想到即可回归江南故乡,更是喜悦无已。

然而於这场比武的原因,始终不向郭靖提及。

这天一早起来,南希仁道:“靖儿,这几个月来你尽练兵器,拳术上只怕生疏了,咱们今儿多练练掌法。”

郭靖点头答应。

众人走到平日练武的场上,南希仁缓步下场,正要与郭靖过招,突然前面尘烟大起,人声马嘶,一大群马匹急奔而来。

牧马的蒙古人挥鞭约束,好一阵才把马群定住。

马群刚静下来,忽见西边一匹全身毛赤如血的小红马猛冲入马群之中,一阵乱踢乱咬。

马群又是大乱,那红马却飞也似的向北跑得无影无踪。

片刻之间,只见远处红光闪动,那红马一晃眼又冲入马群,捣乱一番。

众牧人恨极,四下兜捕。

但那红马奔跑迅捷无伦,却哪里抓得住?顷刻间又跑得远远地,站在数十丈外振鬣长嘶,似乎对自己的顽皮杰作十分得意。

众牧人好气又好笑,都拿它没有法子。

待小红马第三次冲来时,三名牧人弯弓发箭。

那马机灵之极,待箭到身边时忽地转身旁窜,身法之快,连武功高强之人也未必及得上。

六怪和郭靖都看得出神。

韩宝驹爱马如命,一生之中从未见过如此神骏的快马,他的追风黄已是世上罕有的英物,蒙古快马虽多,却也少有其匹,但与这匹小红马一比,却又远远不及。

他奔到牧人身旁,询问红马来历。

一个牧人道:“这匹小野马不知是从哪处深山里钻出来的。

前几天我们见它生得美,想用绳圈套它,哪知道非但没套到,反而惹恼了它,这几日天天来捣乱。”

一个老年牧人神色严肃,道:“这不是马。”

韩宝驹奇道:“那是甚么?”老牧人道:“这是天上的龙变的,惹它不得。”

另一个牧人笑道:“谁说龙会变马?胡说八道。”

老牧人道:“小伙子知道甚么?我牧了几十年马,哪见过这般厉害的畜生?……”说话未了,小红马又冲进了马群。

马王神韩宝驹的骑术说得上海内独步,连一世活在马背上的蒙古牧人也自叹勿如。

这时见红马又来捣乱,他熟识马性,知道那红马的退路所必经之地,斜刺里兜截过去,待那红马驰到,忽地跃起,那红马正奔到他的胯下,时刻方位扣得不差分厘。

韩宝驹往下一落,准拟稳稳当当的便落在马背之上,他一生驯服过不知多少凶狠的劣马,只要一上马背,天下更没一匹马能再将他颠下背来。

岂知那红马便在这一瞬之间,突然发力,如箭般往前窜了出去,他这下竟没骑上。

韩宝驹大怒,发足疾追。

他身矮腿短,却哪里追得上?蓦地里一个人影从旁跃出,左手已抓住了小红马颈中马鬣。

那红马吃了一惊,奔跑更快,那人身子被拖着飞在空中,手指却只是紧抓马鬣不放。

众牧人都大声鼓噪起来。

江南六怪见抓住马鬣的正是郭靖,都不禁又是惊奇,又是喜欢。

朱聪道:“他哪里学来这般高明的轻身功夫?”韩小莹道:“靖儿这一年多来功力大进,难道他死了的父亲真的在暗中保佑?又难道五哥……”他们怎知过去两年之中,那三髻道人每晚在高崖之顶授他呼吸吐纳之术,虽然未教他半点武艺,但所授的却是上乘内功。

郭靖每晚上崖下崖,其实是修习了极精深的轻身本领“金雁功”。

他自己尚自浑浑噩噩,那道人既嘱他每晚上崖,也就每晚遵命上崖睡觉。

他内功日有精进,所练的“金雁功”成就,也只在朱聪、全金发和韩小莹所教的轻功中显示出来。

连他自己都不知,六怪自也只是时感意想不到的欣慰而已,绝未察觉其中真相。

这时郭靖见那红马奔过,三师父没有擒到,飞身跃出,已抓住了马鬣。

六怪见郭靖身在空中,转折如意。

身法轻灵,绝非朱聪和全金发、韩小莹所授轻功,定是另有所师。

六人面面相觑,无不诧异之极。

只见郭靖在空中忽地一个倒翻筋斗,上了马背,奔驰回来。

那小红马一时前足人立,一时后腿猛踢,有如发疯中魔,但郭靖双腿夹紧,始终没给它颠下背来。

韩宝驹在旁大声指点,教他驯马之法。

那小红马狂奔乱跃,在草原上前后左右急驰了一个多时辰,竟是精神愈来愈长。

众牧人都看得心下骇然。

那老牧人跪下来喃喃祈祷,求天老爷别为他们得罪龙马而降下灾祸,又大声叫嚷,要郭靖快快下马。

但郭靖全神贯注的贴身马背,便如用绳子牢牢缚住了一般,随着马身高低起伏,始终没给摔下马背。

韩小莹叫道:“靖儿,你下来让三师父替你吧。”

韩宝驹叫道:“不成!一换人就是前功尽弃。”

他知道凡是骏马必有烈性,但如被人制服之后,那就一生对主人敬畏忠心,要是众人合力对付,它却宁死不屈。

郭靖也是一股子的倔强脾气,被那小红马累得满身大汗,忽地右臂伸入马颈底下,双臂环抱,运起劲来。

他内力一到臂上,越收越紧。

小红马翻腾跳跃,摆脱不开,到后来呼气不得,窒息难当,这才知道了真主,忽地立定不动。

韩宝驹喜道:“成啦,成啦!”郭靖怕那马逃去,还不敢跳下马背。

韩宝驹道:“下来吧。

这马跟定了你,你赶也赶不走啦。”

郭靖依言跃下。

那小红马伸出舌头,来舐他的手背,神态十分亲热,众人看得都笑了起来。

一名牧人走近细看,小红马忽然飞起后足,将他赐了个筋斗。

郭靖把马牵到槽边,细细洗刷。

他累了半天,六怪也就不再命他练武,各存满腹狐疑。

午饭以后,郭靖来到师父帐中。

全金发道:“靖儿,我试试你的开山掌练得怎样了。”

郭靖道:“在这里吗?”全金发道:“不错。

在哪里都能遇上敌人,也得练练在小屋子里与人动手。”

说着左手虚扬,右手出拳。

郭靖照规矩让了三招,第四招举手还掌。

全金发攻势淩厉,毫不容情,突然间双拳“深入虎穴”猛向郭靖胸口打到。

这一招绝非练武手法,竟是伤人性命的杀手绝招,双拳出招狠辣,沉猛之极。

郭靖急退,后心已抵到蒙古包的毡壁。

他大吃一惊,危急中力求自救原是本性,何况他脑筋向来冲钝,不及转念,左臂运劲回圈,已搭住全金发的双臂,使力往外猛一甩。

这时全金发拳锋已撞到他的要害,未及收劲,已觉他胸肌绵软一团,竟如毫不受力,转瞬之间,又被他圈住甩出,双臂酸麻,竟尔荡了开去,连退三步,这才站定。

郭靖一呆之下,双膝跪地,叫道:“弟子做错了事,但凭六师父责罚。”

他心中又惊又惧,不知自己犯了甚么大罪,六师父竟要使杀手取他性命。

柯镇恶等都站起身来,神色严峻。

朱聪道:“你暗中跟别人练武,干么不让我们知道?若不是六师父这么相试,你还想隐瞒下去,是不是?”郭靖急道:“只有哲别师父教我射箭刺枪。”

朱聪沉着脸道:“还要说谎?”郭靖急得眼泪直流,道:“弟子……弟子决不敢欺瞒师父。”

朱聪道:“那么你一身内功是跟谁学的?你仗着有高人撑腰,把我们六人不放在眼里了,哼!”郭靖呆呆的道:“内功?弟子一点也不会啊!”朱聪“呸”的一声,伸手往他胸骨顶下二寸的“鸠尾穴”戳去。

这是人身要穴,点中了立即昏晕。

郭靖不敢闪避抵御,只有木立不动,哪知他跟那三髻道人勤修了将近两年,虽然心不自知,其实周身百骸均已灌注了内劲,朱聪这指戳到,他肌肉自然而然的生出化劲,收紧反弹,将来指滚在一旁,这一下虽然仍是戳到了他身上,却只令他胸口一痛,并无点穴之功。

朱聪这一指虽是未用全力,但竟被他内劲化开,不禁更是惊讶,同时怒气大盛,喝道:“这还不是内功吗?”郭靖心念一动:“难道那道长教我的竟是内功?”说道:“这两年来,有一个人每天晚上来教弟子呼吸、打坐、睡觉。

弟子一直依着做,觉得倒也有趣好玩。

不过他真的没传我半点武艺。

他叫我千万别跟谁说。

弟子心想这也不是坏事,又没荒废了学武,因此没禀告恩师。”

说着跪下来磕了个头,道:“弟子知错啦,以后不敢再去跟他玩了。”

六怪面面相觑,听他语气恳挚,似乎不是假话。

韩小莹道:“你不知道这是内功吗?”郭靖道:“弟子真的不知道甚么叫做内功。

他教我坐着慢慢透气,心里别想甚么东西,只想着肚子里一股气怎样上下行走。

从前不行,近来身体里头真的好像有一只热烘烘的小耗子钻来钻去,好玩得很。”

六怪又惊又喜,心想这傻小子竟练到了这个境界,实在不易。

原来郭靖心思单纯,极少杂念,修习内功易於精进,远胜满脑子各种念头此来彼去、难以驱除的聪明人,因此不到两年,居然已有小成。

朱聪道:“教你的是谁?”郭靖道:“他不肯说自己姓名。

他说六位恩师的武功不在他之下,因此他不能传我武功,并非是我师父。

还要弟子发了誓,决不能跟谁说起他的形状相貌。”

六怪愈听愈奇,起初还道郭靖无意间得遇高人,那自是他的福气,不由得为他欢喜,但那人如此诡秘,中间似乎另有重大蹊跷。

朱聪挥手命郭靖出去,郭靖又道:“弟子以后不敢再跟他玩了。”

朱聪道:“你还是去罢,我们不怪你。

不过你别说我们已经知道了这件事。”

郭靖连声答应,见众位师父不再责怪,高高兴兴的出去,掀开帐门,便见华筝站在蒙古包外,身旁停着两头白雕。

这时双雕已长得十分神骏,站在地下,几乎已可与华筝齐头,华筝道:“快来,我等了你半天啦。”

一头白雕飞跃而起,停上了郭靖肩头。

郭靖道:“我刚才收服了一匹小红马,跑起来可快极啦。

不知它肯不肯让你骑。”

华筝道:“它不肯吗?我宰了它。”

郭靖道:“千万不可!”两人手携手的到草原中驰马弄雕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