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回 各显神通(2 / 2)

射雕英雄传 金庸 10167 字 2个月前

欧阳克将那筷子接过,随手一撒,二十只筷子同时飞出,插入雪地,整整齐齐的排成四个梅花形。

将筷子掷出插入雪中,那是小童也会之事,自然丝毫不难,但一手撒出二十只筷子而布成如此整齐的图形,却又是难到了极处。

这一招的功力深妙之处,郭靖与完颜康还不大了然,但王处一与沙通天等人都是暗暗惊佩,齐声喝彩。

王处一眼见各人均负绝艺,苦思脱身之计,斗然想起:“这些武林中的好手,平时遇到一人已是不易,怎么忽然都聚集在这里?像白驼山少主、灵智上人、参仙老怪等人,都是极少涉足中原的,为甚么一齐来了燕京?这中间定有一桩重大的图谋。”

只见参仙老怪梁子翁笑嘻嘻的站起身来,向众人拱了拱手,缓步走到庭中,忽地跃起,左足探出,已落在欧阳克插在雪地的筷子之上,拉开架子,“怀中抱月”、“二郎担山”、“拉弓式”、“脱靴转身”,把一路巧打连绵的“燕青拳”使了出来,脚下纵跳如飞,每一步都落在竖直的筷子之上。

只见他“让步跨虎”、“退步收势”,把一路“燕青拳”打完,二十只筷子仍是整整齐齐的竖在雪地,没一只欹侧弯倒。

梁子翁脸上笑容不断,纵身回席。

登时彩声满堂。

郭靖更是不住的啧啧称奇。

这时酒筵将完,众仆在一只只金盆中盛了温水给各人洗手,王处一心想:“现下只等灵智上人显过武功,这些人就要一齐出手了。”

斜眼看那藏僧时,只见他若无其事的把双手浸在金盆之中,毫不理会。

各人早已洗手完毕,他一双手还是浸在盆里,众人见他慢吞吞的若有所思,都感到有点奇怪,过了一会,他那只金盆中忽有一缕缕的水气上升。

再过一阵,盆里水气愈冒愈盛。

片刻之间,盆里发出微声,小水泡一个个从盆底冒将上来。

王处一暗暗心惊:“这藏僧内功好生了得!事不宜冲,我非先发制人不可。”

眼见众人的目光都集注在灵智上人双手伸入的金盆,心想:“眼前时机稍纵即逝,只有给他们来个出其不意,先下手为强。”

突然身子微侧,左手越过两人,隔座拿住了完颜康腕上脉门,将他提过,随即抓住他背心上的穴道。

沙通天等大惊,一时不知所措。

王处一右手提起酒壶,说道:“今日会见各位英雄,实是有缘。

贫道借花献佛,敬各位一杯。”

右手提起酒壶给各人一一斟酒。

只见酒壶嘴中一道酒箭激射而出,依次落在各人酒杯之中,不论那人距他是远是近,这一道酒箭总是恰好落入杯内。

有的人酒杯已空,有的还剩下半杯,但他斟来无一不是恰到好处,或多或少,一道酒箭从空而降,落入杯中后正好齐杯而满,既无一滴溢出,也无一滴落在杯外。

灵智上人等眼见他从斟酒之中,显示了深湛内功,右手既能如此斟酒,左手搭在完颜康背上,稍一运劲,立即便能震碎他的心肺内脏,明明是我众敌寡,但投鼠忌器,大家眼睁睁的不敢动手。

王处一最后替自己和郭靖斟满了酒,举杯饮干,朗然说道:“贫道和各位无冤无仇,和这位姓郭的小哥也是非亲非故,但见他颇有侠义之心,是个有骨气的少年,是以想求各位瞧着贫道薄面,放他过去。”

众人默不作声。

王处一道:“各位若肯大肚宽容,贫道也就放了小王爷,一位金枝玉叶的小王爷,换一个寻常百姓,各位决不吃亏,怎么样?”梁子翁笑道:“王道长爽快得很,这笔生意就这样做了。”

王处一毫不冲疑,左手松开,完颜康登得自由。

王处一知道这些人都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尽管邪毒狠辣,私底下干事罔顾信义,但在旁人之前决计不肯食言而肥,自堕威名,当下向各人点首为礼,拉了郭靖的手,说道:“就此告辞,后会有期。”

众人眼见一尾入了网的鱼儿竟自滑脱,无不暗呼可惜,均感脸上无光。

完颜康定了定神,含笑道:“道长有暇,请随时过来叙叙,好让后辈得聆教益。”

站起身来,恭送出去。

王处一哼了一声,说道:“咱们的事还没了,定有再见的日子!”走到花厅门口,灵智上人忽道:“道长功力精奥,令人拜服之至。”

双手合十,施了一礼,突然双掌提起,一股劲风猛然扑出。

王处一举手回礼,也是运力於掌,要以数十年修习的内功相抵。

两股劲风刚触到,灵智上人突变内力为外功,右掌斗然探出,来抓王处一手腕。

这一下迅捷之至,王处一变招却也甚是灵动。

反手勾腕,强对强,硬碰硬,两人手腕一搭上,立即分开。

灵智上人脸色微变,说道:“佩服,佩服!”后跃退开。

王处一微笑道:“大师名满江湖,怎么说了话不算数?”灵智上人怒道:“我不是留这姓郭的小子,我是要留你……”他为王处一掌力所震,已然受伤,若是静神定心,调匀呼吸,一时还不致发作,但为王处一的言语所激,怒气上冲,一言未毕,大口鲜血直喷出来。

王处一不敢停留,牵了郭靖的手,急步走出府门。

沙通天、彭连虎等众人一则有话在先,不肯言而无信,再则见灵智上人吃了大亏,心下均各凛然,也不再上前阻拦。

王处一快步走出赵王府府门十余丈,转了个弯,见后面无人追来,低声说道:“你背我到客店去。”

郭靖听他声音微弱,有气没力,不觉大吃一惊,只见他脸色苍白,满面病容,和适才神采飞扬的情状大不相同,忙道:“道长,你受伤了吗?”王处一点点头,一个踉跄,竟自站立不稳。

郭靖忙蹲下身来,把他负在背上,快步而行,走到一家大客店门前,正要入内。

王处一低声道:“找……找最僻静……地方的小……小店。”

郭靖会意,明白是生恐对头找来,他身受重伤,自己本领低微,只要给人寻到,那只有束手待毙的份儿,於是低头急奔。

他不识道路,尽往人少屋陋的地方走去,果然越走越是偏僻,只感到背上王处一呼吸愈来愈弱,好容易找到一家小客店,眼见门口和店堂又小又脏,当下也顾不得这许多,闯进店房,将他放在炕上。

王处一道:“快……快……找一只大缸……盛满……满清水……”郭靖道:“还要甚么?”王处一不再说话,挥手催他快去。

郭靖忙出房吩咐店伴,摸出一锭银子,放在柜上,又赏了店小二几钱银子。

他来到中原数日,倒也已明白了赏人钱财的道理。

那店小二欢天喜地,忙抬了一口大缸放在天井之中,把清水装得满满地。

郭靖回报已经办妥。

王处一道:“好……好孩子,你抱我放在缸里……不许……别人过来。”

郭靖不解其意,依言将他抱入缸内,清水直浸到头颈,再命店小二拦阻闲人。

只见王处一闭目而坐,急呼缓吸,过了一顿饭工夫,一缸清水竟渐渐变成黑色,他脸色却也略复红润。

王处一道:“扶我出来,换一缸清水。”

郭靖依然换了水,又将他放入缸内。

这时才知他是以内功逼出身上毒质,化在水里。

这般连换了四缸清水。

水中才无黑色。

王处一笑道:“没事啦。”

扶着缸沿,跨了出来,叹道:“这藏僧的功夫好毒!”郭靖放了心,甚是喜慰,问道:“那藏僧手掌上有毒么?”王处一道:“正是,毒沙掌的功夫我生平见过不少,但从没见过这么厉害的,今日几乎性命不保。”

郭靖道:“幸好没事了。

您要吃甚么东西,我叫人去买。”

王处一命他向柜上借了笔砚,开了一张药方,说道:“我性命已然无碍,但内脏毒气未净,十二个时辰之内如不除去,不免终身残废。”

郭靖接过药方,如飞而去,见横街上有一家药铺,忙将药方递到柜上。

店伴接过方子一看,说道:“客官来得不巧,方子上血竭、田七、没药、熊胆四味药,小店刚巧没货。”

郭靖不等他说第二句,抢过方子便走。

哪知走到第二家药铺,仍是缺少这几味药,接连走了七八家,无不如此。

郭靖又急又怒,在城中到处奔跑买药,连三开间门面、金字招牌的大药铺,也都说这些药本来存货不少,但刚才正巧给人尽数搜买了去。

郭靖这才恍然,定是赵王府中的人料到王处一中毒受伤后定要使用这些药物,竟把全城各处药铺中这几味主药都抄得干干净净,用心可实在歹毒。

当下垂头丧气的回到客店,对王处一说了。

王处一叹了一口气,脸色惨然。

郭靖心中难过,伏在桌上放声大哭。

王处一笑道:“人人有生必有死,生固欣然,死亦天命,何况我也未见得会死呢,又何必哭泣?”轻轻击着床沿,纵声高歌:“知其雄兮守其雌,知其白兮守其黑,知荣守辱兮为道者损,损之又损兮乃至无极。”

郭靖收泪看着他,怔怔的出神。

王处一哈哈一笑,盘膝坐在床上,用起功来。

郭靖不敢惊动,悄悄走出客房,忽想:“我赶到附近市镇去,他们未必也把那里的药都买光了。”

想到此法,心中甚喜,正要去打听附近市镇的远近道路,只见店小二匆匆进来,递了一封信给他,信封上写着“郭大爷亲启”五字。

郭靖心中奇怪:“是谁给我的信?”忙撕开封皮,抽出一张白纸,见纸上写道:“我在城外向西十里的湖边等你,有要紧事对你说,快来。”

下面画着一个小叫化的图像,笑嘻嘻的正是黄蓉,形貌甚是神似。

郭靖心想:“他怎知我在这里?”问道:“这信是谁送来的?”店小二道:“是街边的一个闲汉送来的。”

郭靖回进店房,见王处一站在地下活动手足,说道:“道长,我到附近市镇去买药。”

王处一道:“我们既想到这一层,他们何嚐想不到?不必去啦。”

郭靖不肯死心,决意一试,心想:“黄贤弟聪明伶俐,我先跟他商量商量。”

说道:“我的好朋友约我见面,弟子去一下马上就回。”

说着将信给王处一看了。

王处一沉吟了一下,问道:“这孩子你怎么认得的?”郭靖把旅途相逢的事说了。

王处一道:“他戏弄侯通海的情状我都见到了,这人的身法好生古怪……”随即正色道:“你此去可要小心了。

这孩子的武功远在你之上,身法之中却总是透着一股邪气,我也摸不准是甚么缘故。”

郭靖道:“我和他是生死之交,他决不能害我。”

王处一叹道:“你和他相识有多久,能说甚么生死之交?你莫瞧他人小,他要算计你时,你定然对付不了。”

郭靖心中对黄蓉绝无半分猜疑,心想:“道长这么说,必因是不知黄贤弟的为人。”

当下满口夸说黄蓉的好处。

王处一笑道:“你去吧。

少年人无不如此,不经一事,不长一智。

这人……瞧这人身形与说话声音,似乎不是……似乎是个……你难道当真看不出……”说到这里,不说下去了,只摇了摇头。

郭靖把药方揣在怀里,出了西门,放开脚步,向城外奔去。

出得城来,飞雪愈大,雪花点点扑面,放眼只见白茫茫的一片,野外人踪绝迹,行了将近十里,前面水光闪动,正是一个小小湖泊。

此时天气倒不甚寒,湖中并未结冰,雪花落在湖面,都融在水里,湖边一排排都是梅树,梅花再加上冰花雪蕊,更显皎洁。

郭靖四望不见人影,焦急起来:“莫非他等我不来,先回去了?”放声大叫:“黄贤弟,黄贤弟。”

只听忽喇喇一声响,湖边飞起两只水鸟。

郭靖好生失望,再叫了两声,又想:“或许他还未到达,我在这里等他便了。”

当下坐在湖边,既挂念黄蓉,又挂念王处一的伤势,也无心欣赏雪景,何况这大雪纷飞之象,他从小就在塞外见惯了的,至於黄沙大漠与平湖寒梅之间的不同,他也不放在心上。

等了好一阵,忽听得西首树林中隐隐传来争吵之声,他好奇心起,快步过去,只听得一人粗声说道:“这当儿还摆甚么大师哥的架子?大家半斤八两,你还不是也在半空中荡秋千。”

另一人道:“***!刚才你若不是这么胆小,转身先逃,咱们四个打他一个,难道便会输了?”又一人道:“你逃得摔了一交,也不见得有甚么了不起。”

听声音似乎是黄河四鬼。

郭靖手按腰间软鞭,探头往林中张去,却空荡荡的不见人影。

忽听得声音从高处传来,有人说道:“明刀明枪的交战,咱们决不能输,谁料得到这小叫化诡计百出……”郭靖抬起头来,只见四个人吊在空中,摇摇摆摆,兀自指手划脚的争吵不休,却不是黄河四鬼是谁?他一见之下,心中大喜,料知黄蓉必在左近,笑吟吟的走过去,说道:“咦,你们又在这里练轻功!”钱青健怒道:“谁说是练轻功?你这浑小子不生眼睛,咱们是给人吊在这里的。”

郭靖哈哈大笑。

钱青健怒极,空中飞脚要去踢他,但相距远了,却哪里踢得着?马青雄骂道:“臭小子,你再不滚得远远的,老子撒尿淋你了!”郭靖笑得弯了腰,说道:“我站在这里,你的尿淋我不着。”

突然身后有人轻轻一笑,郭靖转过头去,水声响动,一叶扁舟从树丛中飘了出来。

只见船尾一个女子持桨荡舟,长发披肩,全身白衣,头发上束了条金带,白雪一映,更是灿然生光。

郭靖见这少女一身装束犹如仙女一般,不禁看得呆了。

那船慢慢荡近,只见那女子方当韶龄,不过十五六岁年纪,肌肤胜雪,娇美无比,容色绝丽,不可逼视。

郭靖只觉耀眼生花,不敢再看,转开了头,缓缓退开几步。

那少女把船摇到岸边,叫道:“郭哥哥,上船来吧!”郭靖猛吃一惊,转过头来,只见那少女笑靥生春,衣襟在风中轻轻飘动。

郭靖如痴似梦,双手揉了揉眼睛。

那少女笑道:“怎么?不认识我啦?”郭靖听她声音,依稀便是黄蓉模样,但一个肮脏褴褛的男叫化,怎么会忽然变成一个仙女,真是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只听得背后黄河四鬼纷纷叫嚷:“小姑娘,快来割断我们身上绳索,放我们下来!”“你来帮个忙,我给你一百两银子!”“每人一百两,一共四百两!”“你要八百两也行。”

那少女对他们浑不理睬,笑道:“我是你的黄贤弟啊,你不睬我了吗?”郭靖再定神一看,果见她眉目口鼻确和黄蓉一模一样,说道:“你……你………”只说了两个“你”字,再也接不下去了。

黄蓉嫣然一笑,说道:“我本是女子,谁要你黄贤弟、黄贤弟的叫我?快上船来罢。”

郭靖恍在梦中,双足一点,跃上船去。

黄河四鬼兀自将救人的赏格不断提高。

黄蓉把小舟荡到湖心,取出酒菜,笑道:“咱们在这里喝酒赏雪,那不好吗?”这时离黄河四鬼已远,叫嚷之声已听不到了。

郭靖心神渐定,笑道:“我真胡涂,一直当你是男子,以后不能再叫你黄贤弟啦!”黄蓉笑道:“你也别叫我黄贤妹,叫我作蓉儿罢。

我爸爸一向这样叫的。”

郭靖忽然想起,说道:“我给你带了点心来。”

从怀里掏出完颜康送来的细点,哪知他背负王处一、换水化毒、奔波求药,早把点心压得或扁或烂,不成模样。

黄蓉看了点心的样子,轻轻一笑。

郭靖红了脸,道:“吃不得了!”拿起来要抛入湖中。

黄蓉伸手接过,道:“我爱吃。”

郭靖一怔,黄蓉已把一块点心放在口里吃起来。

郭靖见她吃了几口,眼圈渐红,眼眶中慢慢充了泪水,更是不解。

黄蓉道:“我生下来就没了妈,从没有谁这样记着我过……”说着几颗泪水流了下来。

她取出一块洁白的手帕,郭靖以为她要抆拭泪水,哪知她把几块压烂了的点心细心包好,放在怀里,回眸一笑,道:“我慢慢的吃。”

郭靖丝毫不懂这种女儿情怀,只觉这个“黄贤弟”的举动很是特异,当下问她道:“你说有要紧事对我说,是甚么事?”黄蓉笑道:“我要跟你说,我不是甚么黄贤弟,是蓉儿,这不是要紧事么?”郭靖也是微微一笑,说道:“你这样多好看,干么先前扮成个小叫化?”黄蓉侧过了头,道:“你说我好看吗?”郭靖叹道:“好看极啦,真像我们雪山顶上的仙女一般。”

黄蓉笑道:“你见过仙女了?”郭靖道:“我没见过,见了那还有命活?”黄蓉奇道:“怎么?”郭靖道:“蒙古的老人家说,谁见了仙女,就永远不想再回到草原上来啦,整天就在雪山上发痴,没几天就冻死了。”

黄蓉笑道:“那么你见了我发不发痴?”郭靖脸一红,急道:“咱们是好朋友,那不同的。”

黄蓉点点头,正正经经的道:“我知道你是真心待我好,不管我是男的还是女的,是好看还是丑八怪。”

隔了片刻,说道:“我穿这样的衣服,谁都会对我讨好,那有甚么希罕?我做小叫化的时候你对我好,那才是真好。”

她这时心情极好,笑道:“我唱个曲儿给你听,好吗?”郭靖道:“明儿再唱好不好?咱们要先给王道长买药。”

当下把王处一在赵王府受伤、买不到伤药的情形简略说了。

黄蓉道:“我本在奇怪,你满头大汗的在一家家药铺里奔进奔出,不知道干甚么,原来是为了这个。”

郭靖这才想起,他去买药时黄蓉已蹑在他身后,否则也不会知道他的住所,说道:“黄贤弟,我骑你的小红马去买药好吗?”黄蓉正色道:“第一,我不是黄贤弟。

第二,那小红马是你的,难道我真会要你的吗?我只是试试你的心。

第三,到附近市镇去,也未必能买到药。”

郭靖听她所料的与王处一不谋而合,不禁甚是惶急。

黄蓉微笑道:“现下我唱曲儿了,你听着。”

但见她微微侧过了头,斜倚舟边,一缕清声自舌底吐出:“雁霜寒透?俊?ぴ略魄幔?郾?瘫?普帐崧印牒?闩?郏?碜蹦蜒窦∈萑酰??刂亓?p>绡衬着。

倚东风,一笑嫣然,转盼万花羞落。

“寂寞!家山何在:雪后园林,水边楼阁。

瑶池旧约,麟鸿更仗谁托?粉蝶儿只解寻花觅柳,开遍南枝未觉。

但伤心,冷淡黄昏,数声画角。”

郭靖一个字一个字的听着,虽然於词义全然不解,但清音娇柔,低回婉转,听着不自禁的心摇神驰,意酣魂醉,这一番缠绵温存的光景,竟是他出世以来从未经历过的。

黄蓉一曲既终,低声道:“这是辛大人所作的‘瑞鹤仙’,是形容雪后梅花的,你说做得好吗?”郭靖道:“我一点儿也不懂,歌儿是很好听的。

辛大人是谁啊?”黄蓉道:“辛大人就是辛弃疾。

我爹爹说他是个爱国爱民的好官。

北方沦陷在金人手中,岳爷爷他们都给奸臣害了,现下只有辛大人还在力图恢复失地。”

郭靖虽然常听母亲说起金人残暴,虐杀中国百姓,但终究自小生长蒙古,家国之痛在他并不深切,说道:“我从未来过中原,这些事你将来慢慢说给我听,这当儿咱们想法儿救王道长要紧。”

黄蓉道:“你听我话,咱们在这儿多玩一阵,不用着急。”

郭靖道:“他说十二个时辰之内不服药,就会残废的!”黄蓉道:“那就让他残废好了,又不是你残废,我残废。”

郭靖“啊”的一声,跳起身来,道:“这……这……”脸上已现怒色。

黄蓉微笑道:“不用着恼,我包你有药就是。”

郭靖听她言下之意似是十拿九稳,再者自己也无别法,心想:“她计谋武功都远胜於我,听她的话一定错不了。”

只得暂且放宽胸怀。

黄蓉说起怎样把黄河四鬼吊在树上,怎样戏弄侯通海,两人拊掌大笑。

眼见暮色四合,渐渐的白雪、湖水、梅花都化成了朦朦胧胧的一片,黄蓉慢慢伸出手去,握住了郭靖的手掌,低声道:“现今我甚么都不怕啦。”

郭靖道:“怎么?”黄蓉道:“就算爸爸不要我,你也会要我跟着你的,是不是?”郭靖道:“那当然。

蓉儿,我跟你在一起,真是……真是……真是欢喜。”

黄蓉轻轻靠在他胸前。

郭靖只觉一股甜香围住了他的身体,围住了湖水,围住了整个天地,也不知是梅花的清香,还是黄蓉身上发出来的。

两人握着手不再说话。

过了良久良久,黄蓉叹了口气,道:“这里真好,只可惜咱们要走啦。”

郭靖道:“为甚么?”黄蓉道:“你不是要去拿药救王道长吗?”郭靖喜道:“啊,到哪里去拿?”黄蓉道:“药铺子的那几味药,都到哪里去啦?”郭靖道:“定是给赵王府的人搜去了。”

黄蓉道:“不错,咱们就到赵王府拿去。”

郭靖吓了一跳,道:“赵王府?”黄蓉道:“正是!”郭靖道:“那去不得。

咱们俩去只有送命的份儿。”

黄蓉道:“难道你就忍心让王道长终身残废?说不定伤势厉害,还要送命呢!”郭靖热血上冲,道:“好,不过,不过你不要去。”

黄蓉道:“为甚么?”郭靖道:“总而言之,你不能去。”

却说不出个道理来。

黄蓉低声道:“你再体惜我,我可要受不了啦。

要是你遇上了危难,难道我独个儿能活着吗?”郭靖心中一震,不觉感激、爱惜、狂喜、自怜,诸般**同时涌上心头,突然间勇气百倍,顿觉沙通天、彭连虎等人殊不足畏,天下更无难事,昂然道:“好,咱俩去拿药。”

两人把小舟划进岸边,上岸回城,向王府而去。

走到半路,郭靖忽然记起黄河四鬼兀自挂在树上,停步说道:“啊,要不要去放了那四个人下来?”黄蓉格格一笑,道:“这四个家伙自称‘刚烈雄健’,厉害得很,冻不烂、饿不死的。

就算饿死了,‘梅林四鬼’可也比‘黄河四鬼’高雅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