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雷兄妹听到那通蒙古语的军官传译出来,都似焦雷轰顶,做声不得。哲别、博尔术都和郭靖情谊甚深,四人登时捶胸大哭。杨康又说起郭靖在宝应杀退金兵、相救拖雷等人之事。拖雷等更无怀疑,细询郭靖的死状,仇人是谁。杨康说道害死郭靖的是大宋指挥使段天德,他知道此人的所在,这便要去找他报仇,只可惜孤掌难鸣,只怕不易成事,信口胡说,却叙述得真切异常。郭靖在隔室听得明明白白,心中一片惘然。华筝听到后来,拔出腰刀,就要横刀自刎,刀至颈边,转念一想,挥刀砍在桌上,叫道:“不给郭靖安答报仇,誓不为人。”杨康见狡计已成了一半,心中暗暗喜欢,低下头来,兀自假哭,瞥眼见到欧阳克从黄蓉手里夺来的竹棒横在地下,晶莹碧绿,迥非常物,心知有异,走过去拾在手中。黄蓉不住叫苦,却是无计可施。众军送上酒饭,拖雷等哪里吃得下去,要杨康立时带领去找杀郭靖的仇人。杨康点头答允,拿了竹棒,走向门口,回头招呼穆念慈同行。穆念慈微微摇头。杨康心想机不可失,儿女之事不妨暂且搁下,当下自行出店。众人随后跟出。郭靖低声道:“那段天德不是早在归云庄上给他打死了吗?”黄蓉摇头道:“我也想不出其中道理。用刀刺你的,难道不是他自己么?这人诡计多端,心思难测。”忽听得门外一人高吟道:“纵横自在无拘束,心不贪荣身不辱!……咦,穆姑娘,怎么你在这里?”说话的却是长春子丘处机。穆念慈还未答话,杨康刚好从店中出来,见是师父,心中怦怦乱跳,此时狭路相逢,无处可避,只得跪下磕头。丘处机身旁还站着数人,却是丹阳子马钰、玉阳子王处一、清净散人孙不二,以及丘处机的弟子尹志平。
上一日尹志平被黄药师打落半口牙齿,忙去临安城禀告师父。丘处机又惊又怒,立时就要去会黄药师。马钰却力主持重。丘处机道:“黄老邪昔年与先师齐名,咱七兄弟中只王师弟在华山绝顶见过他一面。小弟对他是久仰的了,早想见见,又不是去跟他厮打,大师哥何必拦阻?”马钰道:“素闻黄药师性子古怪,你又是霹雳火爆的脾气,见了面多半没有好事。他饶了志平性命,总算是手下留情啦。”丘处机坚执要去,马钰拗不过他,恰好全真七子此时都在临安附近,於是传出信去,一起约齐了,次日同赴牛家村来。全真七子齐到,自然是声势雄大,但他们深知黄药师十分了得,是友是敌又不分明,丝毫不敢轻忽,由马钰、丘处机、王处一、孙不二、尹志平五人先行进村。谭处端、刘处玄、郝大通三人在村外接应。哪知黄药师没见到,却见了穆念慈和杨康。丘处机见杨康磕头,只哼了一声,也不理会。尹志平道:“师父,那桃花岛主就在这家小店之中欺侮弟子。”他本来叫黄药师为黄老邪,被马钰呵责过几句,只得改口。丘处机向内朗声说道:“全真门下弟子马钰等拜见桃花岛黄岛主。”杨康道:“里面没人。”丘处机顿足道:“可惜,可惜见他不着!”转头问杨康道:“你在这里干甚么?”杨康见了师父师叔,早已吓得心神不定,一时说不出话来。华筝已向马钰凝望了半晌,这时奔上前来,叫道:“啊,你是那位给我捉白雕儿的、头发梳成三个髻儿的伯伯,你瞧,那对小雕儿这么大啦。”纵声呼哨,白雕双双而下,分停在她左右两肩。马钰微微一笑,点头道:“你也来南方玩儿?”华筝哭道:“道长,郭靖安答给人害死啦,你给他报仇。”马钰吓了一跳,用汉语转述了。丘处机和王处一都大惊失色,忙问端的。华筝指着杨康道:“他亲眼所见,你们问他便是。”杨康见华筝与大师伯相识,怕他们说话一多,引起疑窦,要骗过几个蒙古蛮子是不费吹灰之力,对着师父与师伯师叔,可不能这般信口开河,於是向拖雷、华筝道:“你们在前面稍待片刻,我跟这几位道长说几句话,马上赶来。”拖雷听了军官的传译,点了点头,与众人离村北去。
丘处机厉声道:“郭靖是谁害死的,快说!”杨康寻思:“郭靖明明是我刺死的,嫁祸於谁好呢?”心下一时盘算未定,忽然想起:“我且说个厉害人物,让师父去寻他,自行送了性命,那就永无后患。”於是恨恨的道:“那便是桃花岛黄岛主。”全真七子早知黄药师在追杀江南六怪,郭靖死於他手,原是理所当然,竟无丝毫疑心。丘处机便即破口大骂黄老邪横蛮毒辣,决计不能跟他干休。马钰和王处一心下伤感,黯然无言。忽听得远处隐隐传来一阵哈哈大笑,跟着是如破钹相击般的铿铿数响,其后又是一人轻声呼叫,声音虽低,却仍是听得清清楚楚。三般声音在村外兜了个圈子,倏忽又各远去。马钰又惊又喜,道:“那笑声似是周师叔所发,他竟还在人间!”只听得村东三声齐啸,渐啸渐远。孙不二道:“三位师哥追下去啦。”王处一道:“听那破钹般的叫声和那低呼,那两人似乎是在追逐周师叔。”马钰心中隐然有忧,道:“那二人功夫不在周师叔之下,不知是何方高人?周师叔以一敌二,只怕……”说着缓缓摇头。全真四子侧耳听了半晌,声息全无,知道这些人早已奔出数里之外,再也追赶不上。孙不二道:“有谭师哥等三个赶去相助,周师叔便不怕落单了。”丘处机道:“就只怕他们追不上。周师叔若知咱们在此,跑进村来那就好啦。”黄蓉听他们胡乱猜测,心中暗自好笑:“我爹爹和老毒物只是和老顽童比赛脚力,又不是打架。若真打架,你们这几个臭牛鼻子上去相帮,又岂是我爹爹和老毒物的对手?”她适才听丘处机大骂自己爹爹,自是极不乐意,至於杨康诬陷她爹爹杀了郭靖,反正郭靖好端端的便在身边,她倒并不在乎。马钰摆了摆手,众人进店堂坐定。丘处机道:“喂,现下你是叫完颜康呢,还是叫杨康哪?”杨康见到师父一双眼精光闪烁,盯住了自己,神色严峻,心知只要一个应对不善,立有性命之忧,忙道:“若不是师父和马师伯、王师叔的指点,弟子今日尚自蒙在鼓里,认贼作父。现下弟子自然姓杨啦。昨晚弟子刚与穆世妹安葬了先父先母。”
丘处机听他如此说,心中甚喜,点了点头,脸色大为和缓。王处一本怪他和穆念慈比武后不肯应承亲事,此对见二人同在一起,料来好事必谐,也消了先前恼怒之心。杨康取出刺杀欧阳克的半截枪头,说道:“这是先父的遗物,弟子一直放在身边。”丘处机接了过来,反覆抚挲,大是伤怀,叹了几口气,说道:“十九年前,我在此处与你父及你郭伯父相交,忽忽十余年,两位故人都已归於黄土。他二人之死,实是为我所累。我无力救得你父母性命,尤为终生恨事。”
郭靖在隔室听他怀念自己父亲,心中难过:“丘道长尚得与我父论交,我却是连父亲之面也不得一见。杨兄弟能和他爹爹相会,可又胜於我了。”
丘处机又问黄药师如何杀死郭靖,杨康信口胡诌一番。马丘王三人句郭靖有旧,均各叹息不止。谈论了一会,杨康急着要会见拖雷、华筝,颇有点心神不宁。
王处一望望他,又望望穆念慈,道:“你俩已成了亲么?”杨康道:“还没有。”王处一道:“还是早日成了亲罢。丘师哥,你今日替他们作主,办了这事如何?”黄蓉与郭靖对望了一眼,均想:“岂难道今日又要旁观一场洞房花烛?”黄蓉又想:“穆姊姊性子暴躁,跟那位程大小姐大不相同,她洞房花烛之前,说不定还得跟那姓杨的小子来一场比武招亲,打上一架,那倒也热闹好看。”只听杨康喜道:“全凭师尊作主。”穆念慈却朗声道:“须得先依我一件事,否则决不依从。”丘处机听了,微微一笑,道:“好,是甚么事,姑娘你说。”穆念慈道:“我义父是完颜洪烈那奸贼害死的。他须得报了杀父之仇,我方能与他成亲。”丘处机击掌叫道:“瞧啊,穆姑娘的话真是说到了老道心坎中去。康儿,你说是不是?”杨康大感踌躇,正自思索如何回答,忽听门外一个嘶哑的嗓子粗声唱着“莲花落”的调子,又有一个尖细的嗓子夹着叫道:“老爷太太行行好,赏赐乞儿一文钱。”穆念慈听声音有些耳熟,转过头来,只见门口站着两个乞丐,一个肥胖,一个矮瘦,那胖大的总有矮小的三个那么大。这两人身材特异,虽然相隔多年,穆念慈仍记得是自己十三岁那年给他们包扎过伤口的两丐,洪七公喜她心好,因此传过她三天武艺。她要待上前招呼,但两丐进门之后,目光不离杨康手中的竹棒,互相望了一眼,同时点了点头,走到杨康跟前,双手交胸,躬身行礼。
马钰等见了两丐的步履身法,就知武功不弱,又见每人背上部负着八只麻袋,知这二人是丐帮中的八袋弟子,班辈甚高,但他们对杨康如此恭敬,却是大为不解。那瘦丐道:“听弟兄们说,有人在临安城内见到帮主的法杖,我们四下探访,幸喜在此得见,却不知帮主现下在何处乞讨?”杨康虽然拿棒在手,但对竹棒来历却全然不晓,听了瘦丐的话,不知如何回答,只是随口“嗯”了几声。丐帮中规矩,见了打狗棒如见帮主本人,二丐见杨康不加理睬,神色更是恭谨。那胖丐道:“岳州之会,时日已甚紧迫,东路简长老已於七日前动身西去。”杨康越来越是胡涂,又哼了一声。那瘦丐道:“弟子为了寻访帮主法杖,耽搁了时日,现下立即就要赶路。尊驾如也今日上道,就由弟子们沿途陪伴服侍好了。”杨康心中暗暗称奇,他本想尽早离开师父,也不管二丐说些什么,既有此机会,便向马钰、丘处机等拜倒,说道:“弟子身有要事,不能随侍师尊,伏乞恕罪。”马钰等皆以为他与丐帮必有重大关连,丐帮是天下第一大帮会,帮主洪七公是与先师王真人齐名的高人,自是不能拦阻。当着二丐之面,不便细问,即与胖瘦二丐以江湖上仪节相见。二丐对全真七子本就仰慕,知他们是杨康师执,更是谦抑,口口声声自称晚辈。
穆念慈提及往事,二丐神态更是大为亲热。她与丐帮本有渊源,便邀她同赴岳州之会。穆念慈深愿与杨康同行,当下点头答允。四人与马钰等行礼道别,出门而去。丘处机本来对杨康十分恼怒,立即要废了他的武功,只是念着杨铁心的故人之情,终究下不了手。这时一来见他与穆念慈神情亲密,“比武招亲”那件轻薄无行之事已变成了好事;二来他得悉自己身世后,舍弃富贵,复姓为杨,也不枉自己一番教导的心血;三来他大得丐帮高辈弟子敬重,全真教面上有光,满腔怒火登时化为欢喜,手捻长须,望着杨穆二人的背影微笑。当晚马钰等就在店堂中宿歇,等候谭处端等三人回来。可是第二天整日之中全无音讯,四人都是心下焦急,直到午夜,方听得村外一声长啸。孙不二道:“郝师哥回来啦!”马钰低啸一声,过不多时,门口人影闪动,郝大通飘然进来。黄蓉未曾见过此人,凑眼往小孔中张望。这日正是七月初五,一弯新月,恰在窗间窥人,月光下见这道人肥胖高大,状貌似是个官宦模样,道袍的双袖都去了半截,至肘而止,与马钰等人所服的都不相同。原来郝大通出家前是山东宁海州的首富,精研易理,以卖卜自遣,后来在烟霞洞拜王重阳为师。当时王重阳脱上身上衣服,撕下两袖,赐给他穿,说道:“勿患无袖,汝当自成。”“袖”与“授”音同,意思是说,师授心法多少,尚在其次,成道与否,当在自悟。他感念师恩,自后所穿道袍都无袖子。丘处机最是性急,问道:“周师叔怎样啦?他是跟人闹着玩呢,还是当真动手?”郝大通摇头道:“说来惭愧,小弟功夫浅薄,只追得七八里就不见了周师叔他们的影踪。谭师哥与刘师哥在小弟之前。小弟无能,接连找了一日一夜,全无端倪。”马钰点头道:“郝师弟辛苦啦,坐下歇歇。”郝大通盘膝坐下,运气在周身大穴行了一转,又道:“小弟回来时在周王庙遇到了六个人,瞧模样正是丘师哥所说的江南六怪。小弟便即上前攀谈,果真不错。”丘处机喜道:“六怪好大胆子,竟上桃花岛去啦。难怪咱们找不着。”郝大通道:“六怪中为首的柯镇恶柯大侠言道,他们曾与黄药师有约,是以赴桃花岛践约,哪知黄药师却不在岛上。他们听小弟言道丘师兄等在此,说道稍后当即过来拜访。”郭靖听说六位师父无恙,心中喜慰不胜,到这时他练功已五日五夜,身上伤势已好了一大半。
第六日午夜申牌时分,村东啸声响起。丘处机道:“刘师弟回来了。”待得片刻,只见刘处玄陪着一个白须白发的老头走进店来,那老头身披黄葛短衫,足穿麻鞋,手里挥着一柄大蒲扇,边笑边谈的进店,见到全真五子只微微点了点头,似乎毫不把众人放在眼里。只听刘处玄道:“这位是铁掌水上飘裘老前辈,咱们今日有幸拜见,真是缘法。”
黄蓉听了,险些笑出声来,用手肘在郭靖身上轻轻一撞。郭靖也觉好笑。两人都想:“且看这老家伙又如何骗人。”马钰、丘处机等都久闻裘千仞的大名,登时肃然起敬,言语中对他十分恭谨。裘千仞却信口胡吹。说到后来,丘处机问起是否曾见到他们师叔周伯通。裘千仞道:“老顽童么?他早给黄药师杀了。”众人大吃一惊。刘处玄道:“不会罢?晚辈前日还见到周师叔,只是他奔跑十分迅速,没追赶得上。”裘千仞一呆,笑而不答,心中盘算如何圆谎。丘处机抢着问道:“刘师弟,你可瞧见追赶师叔的那二人是何等样人?”刘处玄道:“一个穿白袍,另一个穿青布长袍。他们奔得好快,我只隐约瞧见那穿青袍的面容十分古怪,像是一具僵屍。”裘千仞在归云庄上见过黄药师,立即接口道:“是啊,杀死老顽童的,就是这个穿青布长袍的黄药师了。别人又哪有这等本事?我要上前劝阻,可惜已冲了一步。唉,老顽童可死得真惨!”铁掌水上飘裘千仞在武林中名声甚响,乃是大有身分的前辈高人,全真六子哪想到他是信口开河,一霎时人人悲愤异常。丘处机把店中板桌拍成震天价响,自又把黄药师骂了个狗血淋头。黄蓉在隔室听得恼怒异常,她倒不怪裘千仞造谣,只怪丘处机不该这般骂她爹爹。
刘处玄道:“谭师哥脚程比我快,或能得见师叔被害的情景。”孙不二道:“谭师哥到这时还不回来,别要也遭了老贼……”说到这里,容色凄惨,住口不语了。丘处机拔剑而起,叫道:“咱们快去救人报仇!”
裘千仞怕他们赶去遇上周伯通,忙道:“黄药师知道你们聚在此处,眼下就会找来。这黄老邪奸恶之极,今日老夫实是容他不得,我这就找他去,你们在这里候我好音便是。”众人尊他是前辈,不便违拗他的言语,又怕在路上与黄药师错过,确不如在这里以逸待劳,等候敌人,当下一齐躬身道谢,送出门去。裘千仞跨出门槛,回身左手一挥,道:“不必远送。那黄老邪功夫虽然厉害,我却有制他之术。你们瞧!”伸手从腰间拔出一柄明晃晃的利剑,剑头对准自己小腹,“嘿”的一声,直刺进去。众人齐声惊呼,只见三尺来长的刃锋已有大半没入腹中。裘千仞笑道:“天下任何利器,都伤我不得,各位不须惊慌。我此去若与他错过了,黄老邪找到此间,各位不必与他动手,以免损折,等我回来制他。”
丘处机道:“师叔之仇,做弟子的不能不报。”裘千仞叹了口气,道:“那也好,这是劫数使然。你们要报此仇,有一件事须得牢牢记住。”马钰道:“请袭老前辈指点。”裘千仞脸色郑重,道:“一见黄老邪,你们立即合力杀上,不可与他交谈片言只字,否则此仇永远难报,要紧要紧!”说罢转身而去,那柄利剑仍然留在腹中。众人相顾骇然,马钰等六人个个见多识广,但利剑入腹居然行若无事,实是闻所未闻,心想此人的功夫实已到了深不可测之境。却哪里知道这又是裘千仞的一个骗人伎俩:他那柄剑共分三截,剑尖上微一受力,第一二截立即依次缩进第三截之内,剑尖嵌入腰带夹缝,旁人远远瞧来,都道刃锋的大半刺入身体。他受完颜洪烈之聘,煽动江南豪杰相互火并,以利金人南下,是以一遇机会,立即传播谣诼。这一日中全真六子坐立不宁,茶饭无心,直守到初七午夜,只听村北隐隐有人呼啸,一前一后,倏忽间到了店外。马钰等六人原本盘膝坐在稻草上吐纳练气,尹志平功力较低,已自睡了,听了啸声,一齐跃起。马钰道:“敌人追逐谭师弟而来。各位师弟,小心在意了。”
这一晚是郭靖练功疗伤的最后一夜,这七日七夜之中,他不但已将内伤逐步解去,外伤创口起始愈口,而且与黄蓉两人的内功也已有了进益。这最后几个时辰正是他功行圆满的重大关键。黄蓉听到马钰的话,大为担忧:“来的若是爹爹,全真七子势必与他动手,我又不能出去言明真相,只怕七子都要伤在爹爹手里,七子死活原不关我事,只是靖哥哥与马道长等大有渊源,以他性子,实难袖手不救。他若挺身而出,不但全功尽弃,性命也自难保。”忙在郭靖耳边悄声道:“靖哥哥,你务必答应我,不论有何重大事端,千万不可出去。”郭靖刚点了点头,啸声已来到门外。
丘处机叫道:“谭师哥,布天罡北斗!”郭靖听到“天罡北斗”四字,心中一凛,暗想:“九阴真经中好多次提到北斗大法,说是修习上乘功夫的根基法门,经中所载的北斗大法微妙深奥,难以明白,不知马道长他们的‘天罡北斗’是否与此有关,倒要见识见识。”忙凑眼到小孔上张望。他眼睛刚凑上小孔,只听得砰的一声,大门震开,一个道人飞身抢入。但见他道袍扬起,左脚已跨进门槛,忽尔一个踉跄,又倒退出门,原来敌人已赶到身后,动手袭击。丘处机与王处一同时飞身抢出,站在门口,袍袖扬处,双掌齐出。蓬的一响,与门外敌人掌力相接,丘王二人退了两步,敌人也倒退两步,谭处端已乘这空隙窜进门来。月光下只见他头发散乱,脸上粗粗的两道血痕,右手的长剑只剩下了半截,模样甚是狼狈。谭处端进门后一言不发,立即盘膝坐下,马钰等六人也均坐定。只听得门外黑暗中一个女人声音阴森森的叫道:“谭老道,老娘若不是瞧在你师兄马钰份上,在道上早送了你性命。你把老娘引到这里来干么?刚才出掌救人的是谁,说给梅超风听听。”静夜之中,听着她这枭鸣般的声音,虽当盛暑,众人背上也都不禁微微感到一阵寒意。她说话一停,便即寂静无声,门外虫声唧唧,清晰可闻。过了片刻,只听得格格格一阵响,郭靖知道发自梅超风的全身关节,她片刻间就要冲进来动手。又过一会,却听一人缓缓吟道:“一住行窝几十年。”郭靖听得出是马钰的声音,语调甚是平和冲淡。谭处端接着吟道:“蓬头长日走如颠。”声音却甚粗豪。郭靖细看这位全真七子的二师兄,见他脸上筋肉虯结,浓眉大眼,身形魁梧。原来谭处端出家前是山东的铁匠,归全真教后道号长真子。第三个道人身形瘦小,面目宛似猿猴,却是长生子刘处玄,只听他吟道:“海棠亭下重阳子。”他身材虽小,声音却甚洪亮。长春子丘处机接口道:“莲叶舟中太乙仙。”玉阳子王处一吟道:“无物可离虚壳外。”广宁子郝大通吟道:“有人能悟未生前。”清净散人孙不二吟道:“出门一笑无拘碍。”马钰收句道:“云在西湖月在天!”
梅超风听这七人吟诗之声,个个中气充沛,内力深厚,暗暗心惊:“难道全真七子又聚会於此?不,除了马钰,余人声音都截然不对。”她在蒙古大漠的悬崖绝顶曾听过马钰与江南六怪冒充全真七子的说话之声。她眼睛虽瞎,耳音却极灵敏,记心又好,声音一入耳中,历久不忘。她不知当日却是马钰故布疑阵,当下朗声说道:“马道长,别来无恙啊!”那日马钰对她颇留情面,梅超风虽然为人狠毒,却也知道好歹。谭处端追赶周伯通不及,归途中见到梅超风以活人练功,他侠义心肠,上前除害,哪知却非她敌手。幸好梅超风认出他是全真派的道人,顾念马钰之情,只将他打伤,却未下杀招,一路追赶至此。马钰道:“托福托福!桃花岛与全真派无怨无仇啊,尊师就快到了罢?”梅超风一怔,问道:“你们找我师父作甚?”丘处机叫道:“好妖妇,快叫你师父来见识见识全真七子的手段。”梅超风大怒,叫道:“你是谁?”丘处机道:“丘处机!你这妖妇听见过么?”
梅超风大声怪叫,飞身跃起,认准了丘处机发声之处,左掌护身,右抓迎头扑下。郭靖知道梅超风这一扑凌厉狠辣,委实难当,丘处机武功虽高,却也不能硬接硬架,哪知他仍是盘膝坐在地下,既不抵挡,又不闪避。郭靖暗叫:“不妙!丘道长怎能恁地托大?”眼见梅超风这一下便要抓到丘处机顶心,突然左右两股掌风扑到,却是刘处玄与王处一同时发掌。梅超风右抓继续发劲,左掌横挥,要挡住刘、王二人掌力。岂知这二人掌力同流,一阴一阳,相辅相成,力道竟是大得出奇,远非两人内力相加之可比。梅超风在空中受这大力激荡,登时向上弹起,右手急忙变抓为掌,力挥之下,身子向后翻出,落在门槛之上,不禁大惊失色,心想这两人功夫如此高深,决非全真七子之辈,叫道:“是洪七公、段皇爷在此么?”丘处机笑道:“咱们只是全真七子,有甚么洪七公、段皇爷了?”梅超风大惑不解:“谭老道非我之敌,怎么他师兄弟中却有这等高手?难道同门兄弟之间,高低强弱竟会这么悬殊?”郭靖在隔室旁观,也是大出意料之外,心想刘、王二人功力再高,最多也是与梅超风在伯仲之间,虽然二人合力,也决不能轻轻一挥就将她弹了出去。这等功夫,只有出诸周伯通、洪七公、黄药师、欧阳锋等人方始不奇,全真七子哪有如此本领?梅超风性子强悍之极,除了师父之外,不知世上有可畏之人,越是受挫,越要蛮干。那日在蒙古悬崖之上,马钰言语谦和,以礼相待,她便即知难而退。但今日丘处机信了裘千仞之言,只道周伯通当真已为黄药师所害,再加上杀害郭靖的仇恨,对桃花岛一派恨之入骨,口中连称“妖妇”,梅超风明知不敌,却也决计不肯就此罢休,微一沉吟,便探手腰间,解下了毒龙鞭,叫道:“马道长,今日要得罪了。”马钰道:“好说!”梅超风道:“我要用兵刃啦,你们也亮刀剑罢!”王处一道:“我们是七个,你只一个人,又加眼睛不能见物,全真七子再不肖,也不能跟你动兵器。我们坐着不动,你进招罢!”梅超风冷冷的道:“你们坐着不动,便想抵挡我的银鞭?”丘处机骂道:“好妖妇,今夜是你毕命之期,还多说甚么?”梅超风哼了一声,右手挥处,那生满倒钩的长鞭如一条大蟒般缓缓游了过来,鞭头直指孙不二。
黄蓉听隔室双方斗口,心想梅超风的毒龙鞭何等厉害,全真七子竟敢端坐不动,空手抵挡,倒要瞧瞧用的是怎等样手段,拉了郭靖一把,叫他将小孔让给她瞧。她见到全真七子在店堂中所坐的方位,心中一楞:“这是北斗星座之形啊!嗯,不错,丘道长适才正是说要布天罡北斗。”黄药师精通天文历算之学,黄蓉幼时夏夜乘凉,就常由父亲抱在膝上指讲天上星宿,是以识得七个道人的阵形。
全真七子马钰位当天枢,谭处端位当天璿,刘处玄位当天玑,丘处机位当天权,四人组成斗魁;王处一位当玉衡,郝大通位当开阳,孙不二位当摇光,三人组成斗柄。北斗七星中以天权光度最暗,却是居魁柄相接之处,最是冲要,因此由七子中武功最强的丘处机承当,斗柄中以玉衡为主,由武功次强的王处一承当。只见梅超风的毒龙鞭打向孙不二胸口,去势虽慢,可是极为狠辣,那道姑却仍是巍然不动。黄蓉顺着鞭梢望去,只见她道袍上绘着一个骷髅,心中暗暗称奇:“全真教号称是玄门正宗,怎么她的服饰倒与梅师姊是一路?”她不知当年王重阳点化孙不二之时,曾绘了一幅骷髅之图赐她,意思说人寿短促,倏息而逝,化为骷髅,须当修真而慕大道。孙不二纪念先师,将这图形绣在道袍之上。
银鞭来得虽慢,却带着嗤嗤风响,眼见鞭梢再进数寸就要触到她道袍上髅髅的图形,忽然之间银鞭猛地回窜,就如一条蟒蛇头上被人砍了一刀,箭也似的笔直向梅超风反冲过去。这一下来势奇快,梅超风只感手上微微震动,立即劲风扑面,疾忙低头,银鞭已抆发而过,心中叫声:“好险!”回鞭横扫。这一招鞭身盘打马钰和丘处机,二人仍是端坐不动,谭处端和王处一却出掌将银鞭挡了开去。
数招既过,黄蓉已看得清楚,全真七子迎敌时只出一掌,另一掌却搭在身旁之人肩上。她略加思索,已知其中奥妙:“原来这与我帮靖哥哥疗伤的道理一样。他们七人之力合而为一,梅师姊哪能抵挡?”原来天罡北斗阵是全真教中最上乘的玄门功夫,王重阳当年曾为此阵花过无数心血。小则以之联手搏击,化而为大,可用於战阵。敌人来攻时,正面首当其冲者不用出力招架,却由身旁道侣侧击反攻,犹如一人身兼数人武功,确是威不可当。
再拆数招,梅超风愈来愈是惊慌,觉到敌人已不再将鞭子激回荡开,只是因势带引,将银鞭牵入敌阵,鞭子虽可舞动,但挥出去的圈子渐缩渐小。又过片刻,数丈长的银鞭已有半条被敌阵裹住,再也缩不回来。若是此时弃鞭反跃,尚可脱身,但她在这条长鞭上曾用了无数苦功,被人安坐於地空手夺去,岂肯甘心?她犹豫不决虽只瞬息之间,但时机稍纵即逝,那天罡北斗之阵既经发动,若非当“天权”之位的人收阵,则七人出手一招快似一招,待得梅超风知道再拚下去必无幸理,无可柰何下咬牙放脱鞭柄,为时已然不及。刘处玄掌力带动,拍的一声巨响,长鞭飞出打在墙上,只震得屋顶摇动,瓦片相击作声,屋顶上灰尘簌簌而下。梅超风足下摇晃,被这一带之力引得站立不定,向前踏了一步。
这一步虽只跨了两尺,却是成败的关键。她若早了片刻弃鞭,就可不向前跨这一步而向后踏出,立即转身出门,七子未必会追,就算要追也未必追她得上,现下却向前迈了一步,心知不妙,左右双掌齐挥,刚好与孙不二、王处一二人的掌力相遇,略加支撑,马钰与郝大通的掌力又从后拍到。她明知再向前行危险更大,但形格势禁,只得左足踏上半步,大喝一声,右足飞起,霎时之间先后分踢马钰与郝大通手腕。丘处机、刘处玄同声喝彩:“好功夫!”也是一先一后的出掌解救。梅超风右足未落,左足又起,虽闪开了丘刘二人掌力,但右足落下时又踏上了一步。这一来已深陷天罡北斗阵中,除非将七子之中打倒一人,否则决然无法脱出。黄蓉看得暗暗心惊,昏黄月光下只见梅超风长发飞舞,纵跃来去,掌打足踢,举手投足均夹隐隐风声,直如虎跃豹翻一般。全真七子却是以静制动,盘膝而坐,击首则尾应,击尾则首应,击腰则首尾皆应,牢牢的将她困在阵中。梅超风连使“九阴白骨爪”和“催心掌”功夫,要想冲出重围,但总是给七子掌力逼回,只急得她哇哇怪叫。此时七子要伤她性命,原只举手之劳,但始终不下杀手。
黄蓉看了半晌,便即醒悟:“啊,是了,他们是借梅师姊来摆阵练功。似她这般武功高强的对手,哪能轻易遇上,定是要累得她筋疲力尽而死,方肯罢休。”可是她这番猜测,却只对了一半,借梅超风练功确是不错,但道家不轻易杀生,倒无伤她性命之意。黄蓉对梅超风虽无好感,然见七子对她如此困辱,心中却甚不忿,看了一会不愿再看,把小孔让给郭靖。但听得隔室掌风一时紧一时缓,兀自酣斗。郭靖初看时甚感迷惘,见七子参差不齐的坐在地下与梅超风相斗,大是不解。黄蓉在他耳边道:“他们是按着北斗星座的方位坐的,七个人内力相连,瞧出来了么?”郭靖得这一言提醒,下半部《九阴真经》中许多言语,一句句在心中流过,原本不知其意的辞句,这时看了七子出掌布阵之法,竟不喻自明的豁然而悟。他越看越喜,情不自禁的站了起来。黄蓉大惊,急忙挽住。郭靖一凛,随即坐下,又凑眼到小孔之上,此时他对天罡北斗阵的要旨已大致明白,虽然不知如何使用,但七子每一招每一式使将出来,都等如是在教导他《九阴真经》中体用之间的诀窍。那《九阴真经》是一位前辈高人读尽古来道藏而悟得,王重阳创这阵法时未曾见到真经,然道家武学同出一源,根本要旨原无差异,是以阵中的生克变化却也脱不了真经的包罗。当日郭靖在桃花岛上旁观洪七公与欧阳锋相斗固是大有进益,毕竟他心思冲钝,北丐与西毒二人的武功又皆非真经一路,是以领悟有限,此时见七子行功布阵,以道家武功印证真经中的道家武学,处处若合符节,这才是真正的一大进益。
眼见梅超风支撑为难,七子渐渐减弱掌力,忽听得门口有人说道:“药兄,你先出手呢,还是让兄弟先试试?”
郭靖一惊,这正是欧阳锋的声音,却不知他何时进来。七子闻声也齐感惊讶,向门口望去,只见门边两人一人青衫一人白衣,并肩而立,正是那晚追赶周伯通的二人。全真七子齐声低啸,停手罢斗,站了起来。
黄药师道:“好哇,七个杂毛合力对付我的徒儿啦。锋兄,我教训教训他们,你说是不是欺侮小辈?”欧阳锋笑道:“他们不敬你在先,你不显点功夫,谅这些小辈也不知道桃花岛主的手段。”王处一当年曾在华山绝顶见过东邪、西毒二人,正要向前见礼,黄药师身形微晃,反手就是一掌。王处一欲待格挡,哪里来得及,拍的一声,脸颊上已吃了一记,一个踉跄,险险跌倒。丘处机大惊,叫道:“快回原位!”但听得拍拍拍拍四声响过,谭、刘、郝、孙四人脸上都吃了一掌。丘处机见眼前青光闪动,迎面一掌劈来,掌影好不飘忽,不知向何处挡架才是,情急中袍袖急振,向黄药师胸口横挥出去。丘处机武功为七子之首,这一拂实是非同小可。黄药师过於轻敌,竟被他袍袖拂中,胸口一疼,急忙运气护住,左手翻上,已抓住袍袖,跟着右手直取丘处机双目。丘处机奋力回挣,袍袖断裂,同时马钰与王处一双掌齐到。黄药师身形灵动之极,对丘处机一击不中,早已闪到郝大通身后,抬起左腿,砰的一声,踢了他个筋斗。
此时郭靖已将小孔让给黄蓉,她见爹爹大展神威,心中喜乐之极,若不是顾念郭靖之伤尚差一两个时辰,早就鼓掌叫起好来。欧阳锋哈哈大笑,叫道:“王重阳收的好一批脓包徒弟!”
丘处机学艺以来,从未遭过如此大败,连叫:“齐占原位。”但黄药师东闪西晃,片刻之间连下七八招杀手,各人抵挡不遑,哪里还布得成阵势?只听格格两声,马钰与谭处端腰里长剑已被他拔去折断,抛在地下。丘处机、王处一双剑齐出,连绵而上。这全真剑法变化精微,双剑连势,威力极盛,黄药师倒也不敢轻忽,凝神接了数招。马钰乘这空隙,站定“天枢”之位挥掌发招,接着谭刘诸人也各占定方位。这天罡北斗之阵一布成,情势立变,“天权”“玉衡”正面御敌,两旁“天玑”“开阳”发掌侧击,后面“摇光”与“天璿”也转了上来。黄药师呼呼呼呼四招,荡开四人掌力,笑道:“锋兄,王重阳居然还留下了这一手!”这句话说得轻描淡写,但手上与各人掌力相接,已知情势大不相同,这七人每一招发来都具极大劲力,远非适才七人各自为战时之可比,当下展开“落英神剑掌法”,在阵中滴滴溜溜的乱转,身形灵动,掌影翻飞。黄蓉心道:“爹爹教我这落英神剑掌法时,我只道五虚一实,七虚一实,虚招只求诱敌扰敌,岂知临阵之际,这五虚七虚也均可变为实招。”
这一番酣斗,比之七子合战梅超风又自不同,不但黄蓉看得喘不过气来,连欧阳锋如此武功,也自心惊。梅超风在旁听着激斗的风声,又是欢喜,又是惶愧。
忽听“啊”的一声,接着砰的一响,原来尹志平看着八人相斗,渐渐头昏目眩,天旋地转,不知有多少个黄药师在奔驰来去,眼前一黑,仰天摔倒,竟自晕了过去。全真七子牢牢占定方位,奋力抵挡,知道只消一人微有疏神,七子今日无一能保性命,全真派就此覆灭。黄药师心中却也是暗暗叫苦,刚才一上来若是立下杀招,随手便杀了对方一二人,天罡北斗阵再也布不,只因先前手下留情,此时却求胜不得,欲罢不能。双方都是骑虎难下,不得各出全力周旋。黄药师在大半个时辰之中连变十三般奇门武功,始终只能打成平手,直斗到晨鸡齐唱,阳光入屋,八人兀自未分胜负。此时郭靖七昼夜功行已满,隔室虽然打得天翻地覆,他却心静神闲,闭目内视,将体内一团热烘烘的内息运至尾闾,然后从尾闾升至肾关,从夹脊、双关升至天柱、玉枕,最后升到了顶心的泥丸宫,稍停片刻,舌抵上颚,内息从正面下降,自神庭下降鹊桥、重楼,再落至黄庭、气穴,缓缓降至丹田。黄蓉见他脸色红润,神光灿然,心中甚喜,再凑眼到小孔中瞧时,不觉吃了一惊。只见父亲缓步而行,脚下踏着八卦方位,一掌掌的慢慢发出。她知这是爹爹轻易决不肯用的最上乘武功,到了此时已是胜负即判、生死立决的关头。全真七子也是全力施为,互相吆喝招呼,七人头上冒出腾腾热气,身上道袍尽被大汗浸透,迥非合战梅超风时那么安闲。欧阳锋袖手旁观,眼见七子的天罡北斗阵极为了得,只盼黄药师耗动真气,身受重伤,那么二次华山论剑时就少了一个强敌,哪知黄药师武功层出不穷,七子虽然不致落败,但要取胜却也着实不易,心想:“黄老邪当真了得!”但见双方招数越来越慢,情势越是险恶,不到一盏茶时分,这场恶战就要终结。只见黄药师向孙不二、谭处端分发两掌,孙谭二人举手招架,刘处玄、马钰发招相助,欧阳锋长啸一声,叫道:“药兄,我来助你。”蹲下身子,猛地向谭处端身后双掌推出。谭处端正自全力与黄药师拚斗,突觉身后一股排山倒海般的力道撞来,猛迅无伦,不但同门不及相救,自己也无法闪避,砰的一声,俯身跌倒。
黄药师怒喝:“谁要你来插手?”见丘处机、王处一双剑齐到,拂袖挡开,右掌却与马钰、郝大通二人掌力抵上了。欧阳锋笑道:“那我就助他们!”双掌倏向黄药师背后推出。他下手攻击谭处端只用了三成力,现下这一推却是他毕生功力之所聚,乘着黄药师力敌四子、分手不暇之际,一举就要将他毙於掌下。他已算定先将七子打死了一人,再行算计黄药师,那么天罡北斗阵已破,七子纵使翻脸寻仇,他也毫不畏惧。这一下毒招变起俄顷,黄药师功夫再高,也不能前挡四子,后敌西毒,暗叫:“我命休矣!”只得气凝后背,拚着身后重伤,硬接他蛤蟆功的这一击。欧阳锋这一推劲力极大,去势却慢,眼见狡计得逞,正自暗喜。忽然黑影晃动,一人从旁飞起,扑在黄药师的背上,大叫一声,代接了这一击。黄药师与马钰等同时收招,分别跃开,但见舍命护师的原来是梅超风。黄药师回过头来,冷笑道:“老毒物好毒,果然名不虚传!”欧阳锋这一击误中旁人,心中连叫:“可惜!”知道黄药师与全真六道联手,自己性命难保,哈哈一声长笑,飞步出门。马钰俯身抱起谭处端,触手大惊,但见他上身歪歪斜斜,脑袋旁垂。原来欧阳锋这一招将他前后肋骨和脊骨都打折了。马钰见师弟命在顷刻,不由得泪如雨下。丘处机仗剑追出,远远只听欧阳锋叫道:“黄老邪,我助你破了王重阳的阵法,又替你除去桃花岛的叛师孽徒,余下的六个杂毛你独自对付得了,咱们再见啦!”黄药师哼了一声,他知欧阳锋临去之际再施毒招,出言挑拨,把杀死谭处端的罪孽全放在他的身上,好叫全真派对他怀怨寻仇。他明知这是欧阳锋的离间毒计,却也不愿向全真诸子解释,慢慢扶起梅超风,见她喷得满地鲜血,眼见是不活的了。丘处机追出数十丈,欧阳锋已奔得不知去向。马钰怕他单身追敌又遭毒手,大叫:“丘师弟回来。”丘处机眼中如欲喷火,大踏步回来,戟指黄药师骂道:“我全真派跟你有何怨何仇?你这邪魔恶鬼,先害死我们周师叔,又害死我们谭师哥,所为何来?”黄药师一怔, 道:“周伯通?是我害死他了?”丘处机道:“你还不认么?”
黄药师与周伯通、欧阳锋三人比赛脚力,奔驰数百里,兀自难分上下,原本是要分出胜负方始罢手,岂知奔跑中间,周伯通忽地想起将洪七公一人留在深宫之中,他武功已失,若是被人发觉,立时有性命之忧,忙道:“老顽童有事,不比啦,不比啦!”他说不比就不比,黄药师和欧阳锋也真奈何他不得,只好由他。黄药师本待向他打探爱女消息,也是始终不得其便。谭处端等在后追赶,不久就见不到三人的影子,但黄药师等却看得他们清清楚楚。老顽童既然有事,东邪西毒二人就回牛家村来瞧个究竟,却生出这等事来。
这时丘处机暴跳如雷、孙不二扶着谭处端的身子大哭,都要和黄药师拚个死活。黄药师眼见误会已成,只是冷笑不语。谭处端缓缓睁开眼来,低声道:“我要去了。”丘处机等忙围绕在他身旁,盘膝坐下,只听谭处端吟道:“手握灵珠常奋笔,心开天籁不吹箫。”吟罢闭目而逝。
全真六子低首祝告,祝毕,马钰抱起谭处端的屍体,丘处机、尹志平等跟在后面,头也不回的出门而去。此时丘处机、孙不二等均已想到谭处端既死,天罡北斗阵已破,再与黄药师动手,枉自再送了六人性命,此仇只有待日后再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