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康问郭靖道:“黄药师将女儿许配给你,是吗?”郭靖心想此事属实,又点了点头。杨康弯腰在他身上一摸,拔出一柄晶光耀目的匕首,问道:“这是全真七子中的丘处机赠给你的,那丘老道还在匕首上刻了你的名字,是吗?”郭靖点头。杨康又问:“全真七子中的马钰曾传过你的功夫,王处一曾救过你的性命,你可不能抵赖?”郭靖心道:“我又何必抵赖?”又点了点头。杨康道:“洪七公洪帮主当你们两个是好人,曾把他的绝技相传,是不是?”郭靖点头。杨康再问:“洪老帮主受敌人暗算,身受重伤,你二人就在他老人家的身旁,是么?”郭靖又点了点头。黄蓉心下焦急:“傻哥哥,不管他问的话对是不对,你总是摇头,他就不得不让你说话了。”众丐听杨康声音愈来愈是严峻,郭靖却不住点头,只道他直认罪名,殊不知这些问话与暗算洪七公之事其实绝无干系,全是杨康奸计陷害。这时连鲁有脚也对靖、蓉恨之入骨,走上前来,在郭靖身上重重踢了几脚。杨康叫道:“众兄弟,这两个小贼倒也爽快,那就免了他们再吃零碎苦头。彭、梁二位长老,快动手罢!”郭靖与黄蓉凄然对望。黄蓉忽然笑了一笑,心想:“是我和靖哥哥死在一块,不是那个华筝!这般死了,倒也干净。反正前面也在落大雨,那也不用奔跑了。”
郭靖抬头看天,想起了远在大漠的,凝目北望,但见北斗七星煜煜生光,猛地心念一动,想起了全真七子与梅超风、黄药师剧斗时的阵势,人到临死,心思特别敏锐,那天罡北斗阵法的攻守趋退,吞吐开阖,竟是清清楚楚的宛在目前。彭、梁二长老挺持刀剑,走上前来正待下手,鲁有脚忽然抢上,挡在靖、蓉二人身前,叫道:“且住!”取出郭靖口中麻核,问道:“老帮主是怎生被害的,你给我明明白白的说来。”杨康忙道:“不必问啦,我都知道。”鲁有脚却道:“帮主,咱们问得越仔细越好。凡是与此事有关连的奸贼,不能放走了一个!”杨康暗暗着急,心想给他一说明真相,定然有变,只是鲁有脚的逼问理所该当,却也不便拦阻,登时额头渗出一粒粒的汗珠。哪知道郭靖口中的麻核虽给取了出来,他却仍是不言不语,抬头凝望北方天空,呆呆出神。鲁有脚连问数声,郭靖全然没有听见,原来他全神贯注,却在钻研天罡北斗阵的功夫,此时正当专心致志、如痴如狂的境界。哪里还来理睬鲁有脚的说话?黄蓉与杨康见他竟然不乘此良机自辩,都是惊异万分,只是一个暗悲,一个暗喜,心境自是迥异。杨康一挥手,彭、梁二人举起刀剑。忽听得嗤嗤声响,一道紫色光焰掠过湖面。彭、梁二人愕然回顾,又见两道蓝色光焰冲天而起,这光焰离君山约有数里,发自湖心。简长老道:“帮主,有贵客到啦。”杨康一惊,问道:“是谁?”简长老道:“铁掌帮的帮主。”杨康不知铁掌帮的来历,问道:“铁掌帮?”简长老道:“这是川湘的大帮会,他们帮主前来拜山,须得好好接待。这两个小贼,待会发落不冲。”杨康道:“也好,就请简长老延接宾客。”简长老传令下去,砰砰砰三响,君山岛上登时飞起三道红色火箭。过不多时,来船靠岸,群丐点亮火把,起立相迎。那轩辕台是在君山之顶,从山脚至山顶尚有好一程路,来客虽然均具轻功,也过半晌方到。
靖、蓉二人被带入人丛之中,由彭长老命弟子看管。黄蓉打量郭靖,见他神色呆滞,抬头望天,喃喃不停的不知在说些甚么,心中极为诧异,料来他大受冤屈,神智有些胡涂了,心想不管来的是甚么人,总是有了可乘之机,正自寻思,只见来客已到,火把照耀下数十名黑衣人拥着一个老者来至台前。这老者身披黄葛短衫,手挥蒲扇,不是裘千仞是谁?黄蓉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却又大为失望,这人前来,决计不会有什么好事。简长老迎上前去,说了一番江湖套语,神态极为恭谨,然后给杨康引见,说道:“这位是铁掌水上飘裘老帮主,神掌无敌,威震当世。这位是敝帮今日新接任的杨帮主,少年英雄。两位多亲近亲近。”杨康在太湖归云庄上曾亲眼见到裘千仞出丑露乖,心中好生瞧他不起,暗想这个大骗子原来还是甚么帮会的帮主,心念一动,当下假装不识,笑道:“幸会,幸会。”伸出手去和他拉手。双掌相握,杨康立将全身之力运到手上,存心要捏得他呼痛叫饶,心想:“人人信你武功卓绝,却要叫你栽在我的手里。这真是天赐良机,正好借你这老儿,让我在众丐之前示武立威。”哪知他刚一用劲,掌心立感烫热无比,犹似握到了一块红炭,急忙撤手,手掌却已被对方牢牢抓住,这股烫热宛如一直烧到了心里,忍不住大叫:“啊唷!”登时脸色惨白,双泪真流,痛得弯下腰去,几欲晕倒。丐帮四大长老见状大惊,一齐抢上护持。简长老是四长老之首,将手中钢杖在山石上一顿,铮的一响,火花四溅,怒道:“裘老帮主,你远来是客,我们杨帮主年纪轻着,你怎能考较起他功夫来啦?”裘千仞冷冷的道:“我好好跟他拉手,是贵帮帮主先来考较老朽啊。杨帮主存心要捏碎我这几根老骨头。”他口中说着话,手上丝毫不松,说一句,杨康“哎哟”一声,等他这几句话说完,杨康声音微弱,已痛得晕了过去。裘千仞松手外挥,杨康知觉已失,直跌出去。鲁有脚急忙抢上扶住。简长老怒道:“裘老帮主,你……你……这是甚么用意?简直岂有此理?”裘千仞哼了一声,左掌向他脸上拍去。简长老举起钢杖挡格。裘千仞变招快极,左手下压,已抓住钢杖杖头。他掌缘甫触杖头,尚未抓紧,已向里夺。简长老武功殊非泛泛,一惊之下,抓杖不放,裘千仞竟没将杖夺到,右掌似风,忽地向左横扫,当的一声,击在钢杖腰里。简长老双手虎口震裂,鲜血长流,再也把持不住,钢杖被他夺了过去。裘千仞横杖反挑,同时架开彭、梁二老的刀剑,收杖之际,右肘乘势撞向鲁有脚面门,於片刻之间便将丐帮四老尽皆逼开。群丐相顾骇然,各取兵刃,只待帮主号令,就要拥上与铁掌帮拚斗。裘千仞左手握住钢杖杖头,右手握住杖尾,哈哈一声长笑,双手暗运劲力,大喝一声,要将钢杖折为两截。哪知简长老这钢杖千练百锤,极是坚韧,这一下竟没折断,只是被他两膀神力拗得弯了下来。裘千仞劲力不收,那钢杖慢慢弯转,拗成了弧形。群丐又惊又怒,忽见他左臂后缩,随即向前挥出,那弧形钢杖倏地飞向空中,急向对面山石射去,铮的一声巨响,杖头直插入山石之中,钢石相击之声,嗡嗡然良久方息。他显了这手功夫,群丐固然个个惊服,黄蓉更是骇异,心道:“这老儿明明是个没本事的大骗子,怎地忽然变得如此厉害?多半是他跟杨康、简长老串通了,又搞甚么诡计,这钢杖之中定然另有古怪。”头顶月光照耀,四周火把相衬,瞧瞧明明白白,确是在归云庄、牛家庄两地所见的裘千仞。她转头向郭靖瞧去,见他仍是仰首上望,在这当口竟然观起天象来,难道惊怒交集之下,当真急心疯了?她关心郭靖,也不再去想裘千仞玩的是甚么把戏,一双妙目只是瞧着郭靖的神情。裘千仞冷然说道:“铁掌帮和贵帮素来河水不犯井水,闻得贵帮今日大会君山,在下好意前来拜会,贵帮帮主何以一见面就给在下一个下马威?”
简长老为他威势所慑,心存畏惧,听他言语之中敌意不重,忙道:“那是裘老帮主误会了。老帮主威震四海,我们素来是十分敬仰的。今日蒙老帮主光降,敝帮上下全感荣宠。”裘千仞昂首不答,神气之间骄气逼人,过了良久方道:“听说洪老帮主仙去了,天下英雄,又弱一个,可惜啊可惜。贵帮奉立了这样一位新帮主,唉,可叹啊可叹!”此时杨康已然苏醒,听他当面讥刺,却是敢怒而不敢言,但觉右掌仍是如火烧炙,五根手指已肿得如五枝山药一般。丐帮四长老一时不知如何接口。裘千仞道:“在下今日拜会,有一桩事要向贵帮请教,此外却有一份重礼奉献。”简长老道:“不敢,但请裘老帮主示下。”裘千仞道:“前几日敝帮有几位兄弟奉老朽之命出外办事,不知怎生惹恼了贵帮两位朋友,将他们打得重伤。敝帮兄弟学艺不精,原本没有话说,只是江湖上传扬开来,铁掌帮这个脸却丢不起。老朽不识好歹,要领教领教贵帮两位朋友的手段。”杨康对丐帮兄弟原无丝毫爱护之心,岂敢为了两名帮众而再得罪於他,当下说道:“是谁擅自惹事,和铁掌帮的朋友动过手啦?快出来向裘老帮主赔罪。”
丐帮自洪七公接掌帮主以来,在江湖上从未失过半点威风,现下洪七公一死,新帮主竟如此软弱,群丐听了他这几句言语,无不愤恨难平。黎生和余兆兴又从人丛中出来,走上数步。黎生朗声道:“启禀帮主:本帮帮规第四条言明,凡我帮众,须得行侠仗义,救苦扶难。前日我们两人路见铁掌帮的朋友欺压良民,还要掳掠妇女,我二人忍耐不住,是以出头阻止,动起手来,伤了铁掌帮的朋友。”杨康道:“不管怎样,还是向裘老帮主赔罪罢。”黎生和余兆兴对望一眼,气愤填膺,若不陪罪,那是违了帮主之命,若去赔罪,这口气实在难咽。黎生大声叫道:“众位兄弟,要是老帮主在世,决不能让咱们丢这个脸。今日小弟是宁死不辱!”顺手从里腿中抽出一把短刀,一刀插在心里,立时气绝。余兆兴扑上前去抢起短刀,在自己胸口也是一刀,死在黎生身上。众丐见二人不肯受辱而自刎,群情汹涌,只是丐帮帮规极严,若无帮主号令,谁也不敢有甚么异动。裘千仞淡淡一笑,道:“这件事如此了结,倒也爽快。现下我要给贵帮送一批礼物。”左手一挥,他身后数十名黑衣大汉打开携来的箱笼,各人手捧一盘,躬身放在杨康身边,盘中金光灿然,尽是金银珠宝之属。众丐见他们突然拿出金珠,更是诧异。裘千仞道:“铁掌帮虽然有口饭吃,可拿不出这等重礼,这份礼物是大金国赵王爷托老朽转送的。”杨康又惊又喜,忙问:“赵王爷他在哪里?我要见他。”裘千仞道:“这是数月之前,赵王爷差人送到敝处的,命老朽有话转告贵帮。”杨康嗯了一声,心道:“那是爹爹南下之前安排下的事了,却不知他送礼给这批叫化儿们作甚?”只听裘千仞道:“赵王爷敬慕贵帮英雄,特命老朽亲自来献礼结纳。”杨康欣然道:“有劳老帮主贵步,何以克当?”裘千仞笑道:“杨帮主年纪虽轻,倒是十分的通情达理,那是远过洪帮主的了。”杨康在燕京时未曾听说完颜洪烈要与丐帮打甚么交道,此时急欲知道他的用意,问道:“不知赵王爷对敝帮有何差遣,要请老帮主示下。”裘千仞笑道:“差遣二字,决不能提。赵王爷只对老朽顺便说起,言道北边地瘠民贫,难展骏足……”杨康接口道:“赵王爷是要我们移到南方来?”裘千仞笑道:“杨帮主聪明之极,适才老朽实是失敬。赵王爷言道:江南、湖广地暖民富,丐帮众兄弟何不南下歇马?那可胜过在北边苦寒之地多多了。”杨康笑道:“多承赵王爷与老帮主美意指点,在下自当遵从。”
裘千仞想不到对方竟一口答应,脸上毫无难色,倒也颇出意料之外,转念一想,料来此人年轻懦弱,适才给自己铁掌一捏之下,痛得死去活来,心中怕极,此刻自己不论说甚么,他都不敢有丝毫违抗,但丐帮在北方根深柢固,岂能说撤便撤?事后群丐计议,势必反悔,须当敲钉转脚,让丐帮将来无法反口,於是说道:“大丈夫一言而决。杨帮主今日亲口答应,丐帮众兄弟撤过大江,今后不再北返的了?”杨康正欲答应,鲁有脚忽道:“启禀帮主:咱们行乞为生,要金珠何用?再说,我帮帮众数十万,足迹遍天下,岂能受人所限?还请帮主三思。”
杨康这时已然明白完颜洪烈的心意。他早知丐帮在江北向来与金人为敌,诸多掣肘,金兵每次南下,丐帮必在金兵后方扰乱,或刺杀将领,或焚烧粮食,若将丐帮人众南撤,自然大利金人南征,於是说道:“这是裘老帮主的一番美意,我们若是不收,倒显得不恭了。金珠宝物我不要分,四位长老,待会尽数*分与众兄弟罢。”
鲁有脚急道:“咱们洪老帮主号称‘北丐’,天下皆闻,北边基业,岂能轻易舍却?我帮忠义报国,世世与金人为仇,礼物决不能收,撤过长江,更是万万不可。”
杨康勃然变色,正欲答话,彭长老笑道:“鲁长老,我帮大事是决於帮主,不是决於你罢?”鲁有脚凛然道:“若要忘了忠义之心,我是宁死不从。”杨康道:“简、彭、梁三位长老,你们之意若何?”简、梁二长老冲疑未答,均觉丐帮撤过长江之举颇为不妥。彭长老却大声道:“但凭帮主吩咐。属下岂敢有违?”杨康道:“好,八月初一起,我帮撤过大江。”此言一出,群丐中倒有一大半鼓噪起来。杨康见众丐喧嚷,一时不知所措。简、彭、梁三老大声喝止,但鼓躁的皆是污衣派群丐,对三老都不加理会。彭长老喝道:“鲁长老,你是要背叛帮主不成?”鲁有脚凛然道:“纵然千刀分屍,我也不敢欺尊灭长、背叛帮主。只是我帮列祖列宗遗训,鲁有脚更加不敢背弃。金狗是我大宋世仇,洪老帮主平日对咱们说什么话来?”简、梁二长老垂头不语,心中颇有悔意。裘千仞见形势不佳,若不将鲁有脚制住,只怕此行难有成就,当下冷笑一声,对杨康道:“杨帮主,这位鲁长老跋扈得紧哪?”一语方罢,双手暴发,猛往鲁有脚肩上拿去。鲁有脚当他冷笑之时,已有防备,知他手掌厉害,不敢硬接,猛地里身形急矮,已从他胯下钻过,腰未伸直,呼呼呼三脚往他臀上踢去。他名字叫鲁有脚,这腿上功夫果然甚是了得,出足快捷无伦。裘千仞见他忽从自己胯下钻过,心想此人招数好怪,觉得身后风响,急忙回掌力拍,鲁有脚第三脚若是将劲用足,原可踢中他后臀,但若被对方铁掌击中,自己足胫却也经受不起,足到中途,硬生生收转,一个筋斗,从他身旁翻过,突然一口浓痰向裘千仞脸上吐去。裘千仞侧头避过,见他怪招百出,不觉一怔。
杨康喝道:“鲁长老不得对贵客无礼!”鲁有脚听得帮主呼喝,当即退了两步。裘千仞却毫不容情,双手犹似两把铁钳,往他咽喉扼来。鲁有脚暗暗心惊,翻身后退,只听得敌人“嘿”的一声,自己双手已落入他掌握之中。鲁有脚身经百战,虽败不乱,用力上提没能将敌人身子挪动,立时一个头锤往他肚上撞去。他自小练就铜锤铁头之功,一头能在墙上撞个窟窿。某次与丐帮兄弟赌赛,和一头大雄牛角力,两头相撞,他脑袋丝毫无损,雄牛却晕了过去。现下这一撞纵然不能伤了敌人,但双手必可脱出他的掌握,哪知头顶刚与敌人肚腹相接,立觉相触处柔若无物,宛似撞入了一堆棉花之中,心知不妙,急忙后缩,敌人的肚腹竟也跟随过来。鲁有脚用力挣扎,裘千仞那肚皮却有极大吸力,牢牢将他脑袋吸住,惊惶之中只觉脑门渐渐发烫,同时双手也似落入了一只熔炉之中,既痛且热。
裘千仞喝道:“你服了么?”鲁有脚骂道:“臭老贼,服你甚么?”裘千仞左手用劲,格格几响,将他右手五指指骨尽数捏断,再问:“服了么?”鲁有脚又骂:“臭老贼,服你甚么?”格格几响,左手指骨又断。他疼得神智迷糊,口中却仍是骂声不绝。裘千仞道:“我肚皮运劲,把你脑袋也轧扁了,瞧你还骂不骂?”语声未毕,丐群中忽地跃出一人,身高膀宽,正是郭靖。只见他大踏步走到鲁有脚身后,高举右掌,在他后臀拍拍拍连打三下,清脆可闻。这三下虽然打在鲁有脚后臀之上,裘千仞只觉一股力道从鲁有脚头顶传向自己肚腹,腾腾腾连撞三下,这三下一撞重似一撞,登时将肚上的吸力尽数化解。鲁有脚斗然觉得头顶一松,急忙站直身子,但双手仍被对方紧握不放。郭靖叫道:“你不是裘老前辈敌手,走开罢!”左腿横扫,正好踢在他的肩头。
这一腿仍和适才一般,着力之处虽在他的身上,但受力之点却是传到裘千仞双臂。裘千仞但感虎口剧震,抓紧对方的掌力不由自主的松了。鲁有脚得此良机,借着郭靖这一腿之力斜里窜出,只是头顶被吸得久了,一阵天旋地转,站立不稳,倒在地上。裘千仞见郭靖露了这三掌一腿,不由得暗惊,此人小小年纪,居然有隔物传劲的本事,想不到丐帮之中还有这等人物,当下紧守门户,并不抢先进攻。群丐却不明就里,先前早认定郭靖是杀害帮主的帮凶,又见鲁有脚被他踢倒,当下大声呼喊,纷纷拥上。郭靖本来手足被钢丝和牛皮条纹成的绳索牢牢缚住,丝毫动弹不得,一直在仰观北斗,潜思全真七子当日在牛家村所使的阵法,再和记得滚瓜烂熟的《九阴真经》经文反覆参照,许多疑难不明之处,一步步的在心中出现了解答。《九阴真经》为前辈高人自道藏中所悟,与马钰所传的全真派道家内功、全真七子的天罡北斗阵皆是一脉相通,只不过更为高深奥妙而已,只是郭靖悟心实在太差,事隔多月,始终领会不到其间的关连之处,此时见到天上北斗,这才隐隐约约的想到了。当裘千仞与杨康、简长老、鲁有脚等人一问一答之际,他却正自全神思念真经下卷中所述的“收筋缩骨法”。这缩骨法的最下乘功夫,是鼠窃狗盗的打洞穿窬之术,但练到上乘,却能将全身筋骨缩成极小的一团,就如刺蝟箭猪之属遇敌蜷缩一般。郭靖在明霞岛上遵洪七公之嘱,起手习练“易筋锻骨篇”,此时已有小成,基础既佳,一经依法施为,不知不觉间就将手脚上束缚的绳索卸去。他身手之灵活,实胜於头脑十倍,绳索虽已卸脱,心中兀自不明白何以得能如此。彭长老本在郭靖身畔,忽见他脱缚而出,吃惊非小,伸臂一把抓去没有抓住,俯首但见地下空余一团绳索,仍是牢牢的互相钩结,而缚着的人却如一条泥鳅般滑了出去,待要上前追赶,只见他已将鲁有脚救出。彭长老心想挺身上前未必能讨得了好去,口中大呼:“拿住这小贼!”双足却钉在地下不动。郭靖被缚得久了,甚是气愤,体念黄蓉心意,想她小孩脾气,必然恼怒更甚,虽知群丐受杨康欺蒙,并非有意与自己为敌,但见众人高呼攻来,心道:“今日不好好打你们一顿,难消蓉儿胸中之气!”有心要试试刚好想通的天罡北斗阵法,双臂一振,足下已踏定了“天权”之位。
但见六七名丐帮帮众同时从前后左右扑到,郭靖双足挺立,凝如山岳,左臂横在胸前。先到的三名帮众同时伸手往他臂上抓去,郭靖只是不动,片刻间又有数人攻上。郭靖斗然间抽回手臂,滴溜溜的转了个圈子,在丐帮这几人后心疾施手脚,或推其背,或撞其腰,又或是踢其屁股,只听“哎唷”“啊哟”“贼厮鸟”一连串叫喊,六七人跌成一团。郭靖心下欢喜:“这法子果然使得。”回过身来,正要去抓杨康跟他算帐,月光下只见两名丐帮帮众扑向黄蓉,只怕她受了伤害,相距既远,救援不及,自己身上又无暗器,情急之下,弯腰除下脚上一对布鞋用力直挥出去。这计策本来他也想不出来,但听江南六怪述说当年在法华寺大战的情形,二师父朱聪曾除鞋投掷丘处机,於是也学上一手。那两名帮众惟恐黄蓉也如郭靖一般脱身,各持兵刃,要将她即行杀了,好替老帮主报仇,哪知刚奔到黄蓉身前,兵刃尚未举起,忽觉后心风声峻急,有物飞掷而至,知道有人暗算。一个武功较高,急忙转身,郭靖的鞋子正好打在他胸口,另一个未及回身,鞋子已到,却是打在背脊之上。布鞋虽然柔软轻飘,但被郭靖内力用上了,劲道亦是非同小可,两人立脚不住,一个仰跌,一个俯冲,齐齐滚倒。彭长老站在邻近,见郭靖以布鞋打人竟也如此刚猛凌厉,更是惊惧,忙退开数步。郭靖挥手推开三名丐帮帮众,急奔到黄蓉身旁,俯身去解她身上绳素,只解开一个结,丐帮帮众已然涌到。郭靖索性坐在地下,就学丘处机、王处一等人以天罡北斗阵御敌之法,只伸右掌迎战,将黄蓉放在双膝之上,左手慢慢解那绳结。他曾得周伯通传授双手互搏、一心二用之术,这时左手解索,右手迎敌,丝毫不见局促。
不到一盏茶时分,靖、蓉二人身周已重重叠叠的围了成百名帮众,后面的人别说出手,连郭靖的身子也望不到一眼。郭靖只以单掌防卫,始终不施攻击杀手,直到将黄蓉手脚上的绳索尽数解开,又取出她口中麻核,才道:“蓉儿,你没甚么伤痛罢?”黄蓉侧卧在他膝上,却不起身,说道:“就是混身酸麻,倒没受伤。”郭靖道:“好,你躺着歇一会儿,瞧我给你出气。”两人一个坐地,一个高卧,竟将四周兵刃乱响、高声喧哗的群丐视若无物。黄蓉笑道:“你动手罢,只是别当真伤了我的徒子徒孙。”郭靖道:“我理会得。”左掌轻轻抚摸她的一头秀发,右掌忽地发劲,砰砰砰三响,三名帮众从人群头顶飞了出去。群丐一阵大乱,又有四人被他以掌力甩出。只听人群中有人叫道:“众兄弟退开,让八袋弟子对付两名小贼。”正是简长老的声音。群丐听到号令,纷纷散开,靖、蓉身旁只余下三人,另有五人从后抢上,八人分站四周。这八丐背后都背负八只麻袋,是丐帮中仅次於四大长老的人物,每人均统率一路帮众,那接引杨康的瘦胖二丐亦在其内。八袋弟子原共九人,黎生自刎而死,就只剩下八人了。
郭靖知道目下对手虽减,但个个都是高手,正欲站起,黄蓉低声道:“坐着打,你对付得了。别将他们瞧在眼里。”郭靖心想:“若是八人齐上,却是不易抵挡,须得先打倒几个。”认得胖瘦二丐是从牛家村接引杨康来此之人,左手抓起从黄蓉身上解下来的绳索,一招“断胫盘打”着地扫去。这是马王神韩宝驹当年所授金龙鞭法中的一招,鞭法虽同,只是他功力大进之后,使将出来便威力倍加。
胖瘦二丐见钢索扫到,忙纵身跃起闪避。郭靖舞动钢索,化成一道索墙,挡住前、左、后三方,却将右面留出空隙。这破绽正在胖瘦二丐身前,其余六丐却尽被钢索阻住,急切间攻不进去。二丐见有机可乘,立时扑上,只听得简长老急叫道:“攻不得!”但为时已然不及,郭靖掌去如风,拍拍两掌,分别击在二丐肩头。二丐身不由主的疾飞而出,撞向铁掌帮的一众黑衣汉子。二丐受力虽同,但二人肥瘦有别,份量悬殊,重的跌得近,轻的飞出远。砰砰两响,撞倒了两名黑衣汉子。裘千仞原在一旁袖手观战,见二丐飞跌而出,也不以为意,但听到相撞之声,却不由得吃了一惊,心道:“我们的人非死必伤。”抢上前去,只见胖瘦二丐已一跃站起,并无损伤,铁掌帮的两名帮众却已被撞得筋折骨断,爬在地下。裘千仞大怒,刚欲回头,只听身后风响,又有两名丐帮的八袋弟子被郭靖以掌力甩了出来。裘千仞知道郭靖所使的这般隔物传劲之力是远重近轻,丐帮弟子亲受者小,但被他们撞着了,受力却是极重,当下回臂将一丐往无人处斜里推出,随即双掌并拢,呼的一声,往另一丐背心击去。这一击是他生平赖以成名的铁掌功夫,若是胜过郭靖掌力,便不但抵消了来力,还能以余力重创那丐,否则自己纵不受伤,也会被击得跌倒或是后退。丐帮四老和黄蓉知他这双掌一击是正面和郭靖的功力比拚,胜负之间,关系非小,俱都凝神注视,但见他双掌发出,那八袋弟子倒飞丈许,随即轻轻巧巧的落在地下,呆了一呆,转身又向郭靖奔去,竟是丝毫没有受伤。这一来,丐帮四老均知郭靖与裘千仞的武功大致是在伯仲之间,虽然郭靖稍有不及,却也相差不远,实是可惊可畏。黄蓉更感惊疑:“这老骗子功夫甚是寻常,怎能挡得住靖哥哥这一掌之力?这是硬接硬架的真本事,万万不能施甚鬼蜮伎俩,好教人难以索解。”裘千仞一招接过,已试出郭靖的真实功夫,以内力修为而论,自己尚胜他半筹,但这小子与丐帮友敌难分,自己身在险地,犯不着在此与他拚斗,当下右手一挥,约束铁掌帮诸人退后。丐帮八袋弟子的武功只与尹志平、杨康之俦相若,郭靖一起手就击倒了四人,虽有一人回来重行加入战团,但郭靖将降龙十八掌与天罡北斗阵配在一起,以威猛之势,济以灵动之变,这五丐怎能抵挡得住?若非郭靖瞧在师父脸上,早已将五丐打得非死即伤,只斗了十余招,又以掌力震倒二丐。余下三丐不敢进攻,转身欲逃,郭靖左手钢索挥出,卷住二人足踝,扯到身旁。黄蓉道:“绑住了!”郭靖抄起钢索,将两人手足反缚在一起。黄蓉见他大获全胜,既惊且喜,心想擒获自己的是那满脸笑容的彭长老,记得师父曾说过江湖上有一门慑心之术,能使人忽然睡去,受人任意摆布,毫无反抗之力,想来这彭长老所用的正是这门邪术,问道:“靖哥哥,《九阴真经》中载得有什么‘慑心法’么?”郭靖道:“没有……”黄蓉好生失望,低声道:“提防那笑脸恶丐,莫与他眼光相接。”郭靖点头道:“我正要狠狠打这家伙一顿出气!”说着扶了黄蓉背脊,两人一齐站起身来。郭靖瞪视杨康,大踏步向他走去。杨康当郭靖大展神威、力斗群丐之际,心中已自惴惴不安,只盼群丐倚多为胜,将他制服,哪知群丐逐一败退,郭靖却向自己逼来,只要被他一近身,哪里还有性命?情急之下,高声叫道:“四位长老,咱们这里无数英雄好汉,岂能任由这小贼猖狂?”嘴里喊得急,脚下也不慢了,忙退在简长老身后。简长老回首低声道:“帮主放心,小贼武功再高,总是敌不过人多,咱们用车轮战困死他。”提高嗓子叫道:“八袋弟子,布坚壁阵!”一名八袋丐首应声而出,带头十多名帮众排成前后两列,各人手臂相挽,十六七人结成一堵坚壁,发一声喊,突然低头向靖蓉二人猛冲过去。黄蓉叫声:“啊哟!”闪身向左跃开。郭靖向右绕过,东西两边又有两排帮众冲了过来。郭靖见群丐战法怪异,待这坚壁冲近,竟不退避,双掌突发,往壁中那人身上推去。他掌力虽强,可是这坚壁阵合十余人的体重,再加上疾冲之势,哪里推挪得开?那坚壁中心受力,微微一顿,两翼却包抄上来。郭靖一个踉跄,险被这股巨力撞得摔倒,急忙左足一点,倏地飞起,从人墙之顶窜了过去,身子尚未落地,只叫得声苦,但见迎面又是一堵帮众列成的坚壁冲到,忙吸口气,右足点地,又从众人头上跃过。岂知那些坚壁一堵接着一堵,竟似无穷无尽,前队方过,立即转作后队,翻翻滚滚,便如巨轮般辗将过来。郭靖武功再强,终究寡不敌众,至此已成束手待缚之势。黄蓉身法灵动,纵跃功夫也高过郭靖,但时刻稍久,一队队的移动巨壁越来越多,趋避奔窜之际渐感心跳气喘,东闪西躲了一阵,竟与郭靖会在一起,渐渐被逼向山峰一角。黄蓉心念一动,叫道:“靖哥哥,退向崖边。”郭靖听了,一时尚未领会,但依言退向悬崖,眼见离崖边只余五六尺之地,丐帮的坚壁竟然停步不冲。郭靖恍然大悟:“啊,下面是个深谷,冲过来收不住脚,不跌死才怪。”向黄蓉望了一眼,刚要说她聪明,却见她脸上突转忧色,只见一堵又厚又宽的人墙缓缓移近,这番不是猛冲,却是要慢慢的将二人挤入深谷之中,同时是成百人前后连成了十余列,再也纵跃不过。郭靖在蒙古之时,曾与马钰晚晚上落悬崖,这君山之崖远不及大漠中悬崖的高险,眼见巨壁渐近,叫道:“蓉儿,你伏在我背上,咱们下去。”黄蓉叹道:“不成啊,他们会用大石头投掷,那是死路一条。”郭靖旁徨无计,不知如何,在这生死悬於一发之际,忽然想起了《九阴真经》上卷中的一段文字,说道:“蓉儿,真经中有一段叫做‘移魂大法’,只怕跟你说的什么慑心法差不多……好,咱们跟他们拚了,要摔么大家一齐下去。”黄蓉叹道:“这些都是师父手下的好兄弟,咱们多杀人又有何益?”郭靖突然双臂直伸,抱起她身子,低声道:“快逃!”在她颊上亲了一亲,奋起平生之力,将她向轩辕台上掷去。黄蓉只觉犹似腾云驾雾般从数百人的头顶飞过,知道郭靖要独挡群丐,好让自己乘隙逃走,双膝微弯,轻轻落在台上,心中又酸又苦,却见杨康正自得意洋洋的站在台角,指手划脚,呼喝督战,这良机岂肯错过,足未站定,和身向前扑出,左手手指已搭住绿竹杖的杖头。
杨康斗然见她犹似飞将军从天而降,猛吃一惊,举杖待击,黄蓉右手食中二指倏取他的双目,同时左足翻起,已将竹杖压住。杨康武功本就不及黄蓉,而她这一招又是洪七公所授打狗棒法的绝招“獒口夺杖”,倘若竹杖被高手敌人夺去,只要施出此招,立时夺回,百发百中,即是武功高出杨康数倍之人,遇上这招也决保不住手中杆棒。黄蓉夺杖是主,取目是宾,却因手法过快,手指竟已戳得杨康眼珠剧痛,好一阵眼前发黑。杨康为保眼珠,只得松手放开竹杖,随即跃下高台。黄蓉双手高举竹杖,朗声叫道:“丐帮众兄弟立即罢手停步。洪帮主并未归天,全是奸徒造谣。”群丐一听,尽皆愕然,此事来得太过突兀,难以相信,但乐闻喜讯,恶听噩耗,原是人之常情,当下人人回首望着高台。黄蓉又叫:“众兄弟过来,请听我说洪帮主消息。”杨康眼睛兀自疼痛,但耳中却听得清楚,在台下也高声叫道:“我是帮主,众兄弟听我号令,快把那男贼挤下崖去,再来捉拿这胡说八道的女贼。”丐帮帮众对帮主奉若神明,纵有天大之事,对帮主号令也决不敢不遵,听到杨康的号令,当即发一声喊,踏步向前。黄蓉叫道:“大家瞧明白了,帮主的打狗棒在我手中,我是丐帮帮主。”群丐一怔,帮主打狗棒被人夺去之事,实是从所未闻,犹豫之间,又各停步。
黄蓉叫道:“我丐帮纵横天下,今日却被人赶上门来欺侮。黎生、余兆兴两位兄弟给人逼死,鲁长老身受重伤,那是为了甚么缘故?”群丐激动义愤,倒有半数回头过来听她说话。黄蓉又道:“只因为这姓杨的奸贼与铁掌帮勾结串通,造谣说洪老帮主逝世。你们可知这姓杨的是谁?”群丐纷纷叫道:“是谁?快说,快说。”有的却道:“莫听这女贼言语,乱了心意。”众人七张八嘴,莫衷一是。
黄蓉叫道:“这人不是姓杨, 他姓完颜,是大金国赵王爷的儿子。他是存心来灭咱们大宋来着。”群丐俱各愕然,却无人肯信。黄蓉寻思:“这事一时之间难以教众人相信,只好以毒攻毒,且栽他一赃。”探手入怀,一摸怀中各物幸好未被搜去,当即掏出那日朱聪从裘千仞身上偷来的铁掌,高高举起,叫道:“我刚才从这姓完颜的奸贼手中抢来这东西。大家瞧瞧,那是甚么?”群丐与轩辕台相距远了,月光下瞧不明白,好奇心起,纷纷涌到台边。有人叫了起来:“这是铁掌帮的铁掌令啊,怎么会在他的手里?”黄蓉大声道:“是啊,他是铁掌帮的奸细,身上自然带了这个标记。丐帮在北方行侠仗义,已有几百年,为甚么这姓杨的擅自答应撤向江南?”
杨康在台下听得脸如死灰,右手一扬,两枚钢锥直向黄蓉胸口射去。他相距既近,出手又快,但见两道银光激射而至。黄蓉未加理会,群丐中已有十余人齐声高呼:“留神暗器,小心了!”“啊哟不好!”两枚钢锥在软蝟甲上一碰,铮铮两声,跌在台上。黄蓉叫道:“完颜康,你若非作贼心虚,何必用暗器伤我?”群丐见暗器竟然伤她不得,更是骇异万状,纷纷议论:“到底谁是谁非?”“洪帮主真的没死么?”人人脸上均现惶惑之色,一齐望着四大长老,要请他们作主。众丐排成的坚壁早已散乱,郭靖从人丛中走到台边,也无人再加理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