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Ⅰ
只有苍猿为旅伴,她漫无目标地顺着大路走。心中只想着要远离配浪、远离河西,如此不停的旅行了两天。
每一个小镇的城门警戒都很森严,非常谨慎地盘查旅客,或许是因为从配浪逃脱的海客曾经待在河西的事已经曝光的缘故吧!出入小镇的旅客数目也变少,没办法混在人群里通过城门了。
无可奈何之下,她只好沿着大路继续露宿野外,到了第三天,她抵达了一个被高耸坚固的城廓所包围、比河西更大的城市。从城门上写着“拓丘城”的匾额,她知道这就是乡公所的所在之地。
在拓丘,店舖甚至开到城门外头来了。
每个城镇的城墙外就是一大片的田地,但在拓丘的城门前和城墙下却聚集了搭着帐棚的摊贩,形成了城外市场,围绕着城墙的路上闹哄哄地挤满商人和顾客。
简陋的帐棚里应有尽有,阳子在城门前的熙来攘往中走着走着,发现了一个堆满衣物的棚子,灵机一动地买了一套二手的男装。
一个年轻女孩子单独旅行,容易有麻烦上身。虽然有冗佑之助,要摆脱麻烦很容易,但是如果一开始就能不卷进麻烦之中,那就再好也不过了。
阳子买的衣服是类似帆布的厚料子,及膝无袖的上衣和八九分的长裤配成一套,是农夫常穿的服装,在穷人或从庆国逃来的难民里也有蛮多女人这样穿。
一离开大街,她就在别人看不见的隐蔽处把衣服换了。只不过半个月左右的时间,身体的圆润就整个消瘦掉了,穿起男装也不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注视着脂肪减少的身躯,阳子心情蛮复杂的。手臂和双腿或许是因为被迫进行了过度激烈的劳动,瘦虽瘦却出现肌肉的线条。她觉得在家的时候老是对体重计非常敏感,有一搭没一搭地热衷於减肥,实在可笑极了。
蓝色突然间映入眼帘。那是蓝染出来的颇为亮眼的深蓝色,像牛仔裤的颜色。阳子一直很想要一条牛仔裤。
小学的时候,有次远足要去有体能设施的游乐区,而且去了之后要分成男生和女生来比赛。穿裙子活动不便,於是恳求母亲买了条牛仔裤给她,结果父亲看见之后很生气。
(爸爸不喜欢女孩子家打扮成这样。)
(可是大家都有穿啊!)
(我就是讨厌这样。女孩子穿得像男孩子、遣词用句也像男孩子,真是难看死了,爸爸不喜欢。)
(可是要比赛耶!穿裙子会输的啦!)
(女生赢不了男生有什么关系。)
母亲制止了越说越僵的阳子,深深地低下头去。
(对不起。阳子,你也向爸爸道歉。)
在父亲的命令之下,她们拿回店里去退。
(我不想退回去。)
(阳子,忍一忍吧!)
(为什么要向爸爸道歉?我又没有做错事。)
(等你将来嫁人以后就懂了,这样做才是最好的……)
想到这里,阳子不禁失笑。
要是父亲看见现在的自己,想必一定满脸嫌恶吧?身穿男装又舞刀弄剑,而且没地方住的话就露宿荒野。他要是知道了,说不定会气得满脸通红。
──爸爸就是这样的人。
女孩子一定要清纯又讨人喜欢,最好还要乖巧听话,要老实得近乎腆才足够。不聪明也无妨,不优秀也无妨。
连阳子自己原本都一直这样认为。
“全都是假的……”
老实到被人家抓起来也无妨吗?就算被达姐卖掉也无所谓吗?
阳子握住用布包裹的剑柄。要是自己多多少少有几分霸气,当初遇到景麒时就能用更强硬一点的态度去应对,最低限度应该也会问他为什么?去哪里?目的地是什么样的地方?何时能回家吧?果真如此的话,也不会落到如今这般束手无策的地步。
不强悍就不安全,不把头脑、身体都运用到极限,就不能活下去。
她要活下去,她一定要回家。这是阳子唯一容许自己许下的愿望。
她把原来穿的衣服和达姐的换洗衣物一起拿到旧衣店去,换来了一点点现金。
手里握着钱,阳子混在人群中走进城门,守卫并没有叫住她。进城后沿着路向里走。离城门越远、住宿的费用就会变得越便宜,这是她和达姐一起旅行时所听来的。
“这位小哥,你要点些什么?”
进了客栈被这么一问,阳子轻轻地笑了笑。客栈多半还兼营食堂,一进去就被询问要点些什么,是很平常的。
阳子环顾店内。只要看看食堂的感觉就知道客栈的水准,这家客栈虽然不算很好,但也不至於多差劲。
“要住店吗?”
客栈里的汉子一脸怀疑地看着阳子。
“小哥,你一个人吗?”
阳子只是点点头。
“要一百钱,你有吗?”
阳子不说话,指指钱包给他看。住宿一般是事后才付钱。
这里的货币是硬币,四方形的、圆形的总共有好几种,四方形的价值比较高。单位多半是“钱”,钱币上则刻着各自的币值。金币和银币似乎都有,但却没看过纸钞。
“还要些什么?”
男人问完后阳子摇头。住店后可以免费让客人用一用水井,不过洗澡、点茶就得要付钱。这也是和达姐旅行时学到的,吃饭就到门前的摊贩解决。
那男人粗鲁地点个头,朝着店里面叫道。
“喂!有人住店,来带路!”
一个刚好从里面出来的老人应了一下鞠了个躬,一笑也不笑地对阳子用眼神示意里面。自己有办法找到住宿之处让她松口气,於是阳子尾随老人而去。
Ⅱ
爬上里面的楼梯,老人带着阳子上到了四楼。这边的建筑物都是木造的,在大城里会盖到三层楼。这间客栈却是四层楼建筑,因此天花板非常低,低到阳子只要举起手就能碰到。要是像达姐那样大块头的女人,说不定还得弯着腰。
她被带进去的房间很小。两张榻榻米的面积,只见地上舖着木板,天花板上吊着一个架子,里面放了好几条薄棉被。因为没有床,所以大概是把被子舖在地板上睡觉吧。
房间后面因为有架子在,即使跪着都得弯腰,真可说是“醒时一叠、睡时二叠”。之前和达姐住的都是天花板比较高、有床有桌又整洁的房间,房钱两个人要五百钱左右。
或许因为治安不佳吧,就连这样的客栈,门上都牢牢装着内外得各用一把钥匙去开的锁。阳子叫住了把钥匙交到自己手上后就要离开的老人。
“请问一下,水井在哪里?”
听到阳子叫他,老人像是弹了起来,转身瞪大了眼睛。他死命盯着阳子好一会儿。
“请问……”
他是听不到吗?於是阳子正想把同样的话再说一遍,老人瞪着眼说话了。
“是日本话……”
一说完,老人马上沿着走廊小跑步回来。
“……侬是打自日本来的?”
他抓着不知如何回答的阳子的手。
“侬是海客?几时来的?哪里人?侬再说一遍我听听!”
阳子只是睁眼看着老人的脸。
“算我求侬,再讲给我听听吧?我四十多年无啥听过日本话。”
“这个……”
“我同是打自日本来的,讲讲日本话给我听听?”
老人深陷在皱纹中的眼睛里,眼看就盈满了透明的东西,连阳子也跟着想哭了起来。这真是巧合啊!两个混迹流连於异域的人,竟然会在这样一个大城的小角落里相遇。
“老伯您也是海客吗?”
老人点头。他不断不断很着急地点头,好像发不出声音一样。瘦骨嶙峋的手指紧握着阳子的手臂,仿佛能从那股力道中读出他至今为止的孤独,於是阳子回握他的手。
“……茶。”
老人用颤抖的声音咕哝。
“要茶吗?”
阳子不解。
“喝茶好不好?我有煎茶,不过无啥很多。我去拿过来……好不好?”
“那就谢谢你了。”
老人过一阵子就拿了两个茶杯过来。出现在房间的时候,他那凹陷的眼睛红通通的。
“弗是啥好茶就是了。”
“谢谢。”
绿茶清新的香气令人怀念,老人看着阳子将茶轻轻含入口中,然后坐在阳子对面的地板上。
“我忒高兴了,就装病弗去店里。……小哥,侬是小姑娘吧?叫啥名字?”
“我叫中岛阳子。”
这样啊,老人眨眨眼。
“我叫松山诚三。……小姑娘,我的日本话有无很奇怪啊?”
阳子心里正在纳闷,於是点点头。虽然有乡音,不过大致都听得懂。
“这样吗?”
老人很高兴地笑了,真是又哭又笑。
“侬在哪出生格?”
诚三握住茶杯。
“出生地吗?东京。”
“东京?真的假的,东京还在啊?”
“什么意思?”
他没理会反问的阳子,用上衣的领子抆抆脸颊。
“我是在高知出生,来这边之前我待在吴市。”
“吴市?”
“广岛的吴市啊,侬知道吗?”
阳子歪着头,想起以前在地理课中学过的功课。
“我好像有听说过。”
老人苦笑。
“那里有军港、有工厂,我就是在工厂里干活。”
“从高知到广岛去吗?”
“是啊,我娘的老家就在吴市。我家在七月三号的空袭里烧掉了,就把我寄养到舅舅家里去。我总不能吃闲饭,就出去干活,结果空袭来了。港口里的船多半都沉了,到处都乱糟糟的,我就掉进海里去哩。”
阳子听懂了,他说的是二次世界大战的事。
“一醒过来就到了虚海。我在海上漂流的档口,给人家救仔起来。”
老人口中说出的“虚海”音调有点不太一样,而且发音比较接近“细海”。
“原来如此……”
“在那以前就有好多回可怕的空袭,工厂就等於像报废了一样。到军港去,港口有船也无啥法子使用,濑户内海和周防滩都布满水雷,不能通行哩。”
阳子只能继续附和他。
“三月东京被大空袭炸成一片废墟,六月大阪又被大空袭炸成一片废墟,吕宋岛和冲绳同都沦陷,我们是不可能会赢了……是不是输了?”
“……是的。”
老人重重地叹口气。
“果真如此……我心头对这件事老是放心不下哩。”
阳子对此并不太能理解。阳子的父母都是战后才出生的,身边也没有爷爷奶奶会告诉她打仗时的情形。那是个遥远的故事,只会从课本、电影或电视中得知的世界。
况且对阳子而言,老人口中的世界比起现在这个世界还要遥远。她实在想不太起来,就询问一下听起来很耳熟的地名和历史,这让对方很高兴。
“东京还在吗?耐末已经变成美国的属地吗?”
“当然没有。”
阳子瞪大眼睛,而老人也一样。
“这样啊……是这样啊!对了,小姑娘,侬格眼睛是怎么了?”
阳子吓了一跳,接着才想到他是在说自己眼睛变成绿色的事。
“……这没什么。”
看到她吞吞吐吐,老人把脸低下去,然后摇摇头。
“勿要紧,勿要紧,勿想说也无啥关系。我还以为是因为日本变成美国的属地的缘故哩,不是的话就无啥关系。”
这位老人必然为了自己无法目睹的祖国命运,在遥远的异域天空下不停地担心吧?阳子虽然同样不知祖国将走向什么样的命运,但老人的思念之情一定是随着流逝的时间而越来越深厚。
自己被扔进这个世界才一段时间就痛苦得不得了,但是想想,老人却远胜过她,不断地为祖国操心了四十多年的时间,心该有多痛啊!
“陛下平安无事吧?”
“是说昭和天皇吗?那时候……是平安无事啦。不过,他已经死……”
阳子本来想说死掉了,但又急忙换一个措辞。
“去世了。”
老人猛地抬起脸,接着又深深地行个礼,用袖子按着眼角。阳子犹豫一下后,轻轻拍了拍他弓起的背。老人不想让她看见自己难看的样子,所以她只好一直这样拍着他那骨瘦如柴的背,直到老人这一阵呜咽结束。
Ⅲ
“……对不住,年纪一大把还哭成这德行。”
阳子摇摇头没说什么。
“……耐末是哪一年?”
“什么?”
老人用看不出情绪的眼神看着反问自己的阳子。
“大东亚战争结束是?”
“我记得……一九四五年吧……”
“昭和呢?”
“这个嘛……”
阳子想了一下,从脑海里挖出为了应付考试而死背的年表。
“应该是昭和二十年。”
“昭和二十年?”
老人凝视着阳子。
“我到这儿来的时间也是二十年。二十年的几时?”
“八月……十五日吧。”
老人握紧拳头。
“八月?昭和二十年八月十五日?”
“对……”
“我落进海里是七月二十八日啊!”
他盯着阳子。
“才半个月!”
阳子只能垂着头,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於是默默地耐心听着老人边流眼泪边一一列举自己为了战争牺牲了多少东西。
将近半夜的时候,老人开始质问阳子,像是有些什么家人、身家背景、住什么房子、生活过得如何等等。其中只有少数问题可以回答,她觉得很痛苦。在自己出生前就有人被抓到这里再也回不去,这件事不由得渐渐渗入她的胸中。
阳子也会像他这样活着吗?一辈子流落异乡回不了家?那么至少遇见同为海客的人,也算得上是一种幸运吧!想到老人孤伶伶的一个人活到现在,也许自己真的是很幸运。
“我是遭啥报应啊?”
老人盘腿坐着,手肘支着膝盖抱着头。
“离开我的朋友和家人,来到介奇怪的地方。本底子已经觉悟,以为我会死在空袭的档口,没想到才半个月就结束了。只要再半个月。”
阳子不发一语。
“本底子只要战争结束就可以过好日子,我却来到了这个吃也吃不饱、让人活得不痛快的鬼地方。”
“您说的是……”
“耐末不如干脆死在空袭的档口算了。在这种莫名其妙、人生地不熟又讲话听不懂的鬼地方……”
阳子瞪着眼睛。
“……您听不懂吗?”
“都听不懂啊!如今也只会讲讲单字,所以才沦落得只能干这种活。”
说完之后他讶异地看着阳子。
“小姑娘,侬都懂啊?”
“是啊……”
阳子凝视着老人。
“我一直以为是讲日文。”
“胡说八道。”
老人一脸愣住的样子。
“当然勿是日本话。扣掉我格自言自语勿算,今日还是我头一遭听见日本话。我也不知这里讲的是什么话,好像有点像中国话,却又大大不同。”
“这里也用汉字对吧?”
“用啊!不过不是中国话,以前在港口也有中国人,伊不是讲这种话。”
“不可能的。”
阳子一头雾水,注视着老人。
“我来这边之后,从来没有发生过语言不通的困扰。如果不是日文,我不可能听得懂啊!”
“店里伙计讲的侬都懂?”
“我听得懂。”
老人摇头。
“侬听到的勿是日本话,这里无啥人讲日本话。”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阳子脑中一片混乱。
自己听到的明明就是日文,老人却又说那不是日文。但是她天天听到的话和老人所讲的话,听起来没有什么差别啊!
“这里是巧国吧?巧妙的巧。”
“是啊。”
“我们是海客,从虚海来的。”
“是啊。”
“这座城里有乡公所。”
“乡公所?侬讲的是乡城?还是讲这个乡?”
“就是类似县政府的地方。”
“县政府?”
“里面有县长。”
“这地方无有啥县长,县里最大的人叫做县正。”
怎么可能?阳子喃喃地说。
“我一直听说的是县长。”
“无有啥县长啦!”
“人民冬天住在镇里,春天来了就回到村里。”
“冬天住的叫做‘里’,春天住的叫做‘庐’。”
“可是我……”
老人瞧瞧阳子。
“侬到底是啥人?”
“我……”
“侬和我是不一样的海客。我在这个异乡只有一个人,从在打仗的日本被丢到这个讲话、生活习惯都不懂的地方,这些年来无有老婆无有孩子,如假包换的孤丁丁一个人。”
为何会发生这种事?阳子拼命寻找原因,但是想破了头,也无法从至今所见所闻的一切事物中找到任何线索。
“我从一个烂透的地方,来到另一个烂透的地方。为啥侬这种因为有我们的牺牲才能过安稳日子的人,连来到这里都是占尽便宜?”
“我不知道!”
阳子叫着,这时门外有人说话了。
“客倌,有什么事吗?”
老人急忙把手指抵着嘴唇,阳子看着门。
“不好意思,没事。”
“是吗?这里还住了其他客倌哦。”
“我会注意要小声一点的。”
听着门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远,阳子轻轻松口气。老人用非常冷峻的表情看着阳子。
“刚刚的侬也懂?”
注意到语言问题的阳子点头。
“……我懂。”
“刚刚伊讲的是这边的话。”
“那……我说的是哪一种语言?”
“我听到的是日本话。”
“可是对方都听得懂啊。”
“那倒是没错。”
阳子平时说的只有一种语言,听的也只有一种语言,那么为何会出现这种状况呢?
老人的表情软化了。
“侬不是海客,起码不是寻常海客。”
他说的“海客”一词不光只是声调,连发音都和阳子听惯的不一样。
“侬为啥听得懂?”
“我不知道。”
“怎磨会不知道?”
“我完完全全都不懂,不懂自己为何会来这里、为何自己和伯伯会不一样?”
为何连样子都变了?阳子心里嘀咕着,一边摸摸因为染过而变得硬梆梆的头发。
“要怎么样才能回去?”
“我找过了,答案很简单,回不去。”
说完他干笑着。
“能回去我早就回去了。不过,倘若现在回去会像浦岛太郎吧?”
说完后他丧气地看着阳子。
“……小姑娘,侬要去哪儿?”
“我没有目标。呃,有个问题可以请教一下吗?”
“啥事?”
“伯伯,您没有被抓吗?”
“被抓?”
诚三瞪大眼睛,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
“……原来如此,这儿的确会抓海客。不,我不一样,我是漂流到庆国的。”
“什么意思?”
“每一国对待海客的方式好像都不同,我是到了庆国,在那儿拿到户籍。本底子去年之前都在庆国过活,不过大王驾崩之后全国一片混乱,我住不下去才逃过来的。”
阳子想起了曾在城里见过的难民。
“那……在庆国的话,就可以住下来而不必逃亡吗?”
诚三点头。
“说得不错,不过如今不行了。因着内战,全国兵荒马乱。我住的村子被妖魔攻击,死去一大半。”
“妖魔?不是因为内战吗?”
“国家动乱必有妖孽,不只有妖魔而已,干旱、洪水、地震,灾祸一椿接一椿,所以我只得逃来了。”
阳子垂下眼睛。到庆国就不会被追缉。继续在巧国到处逃亡和到庆国去看看两相比较,哪一个比较安全呢?在她思索时,诚三接着说了。
“女人是更先前就开始逃了。大王不知是哪根筋不对劲,要把女人赶出国去。”
“不会吧?”
“千真万确,听说首都尧天剩下的女人都被杀了。本底就不是啥多好的国家,很多人就趁着机会逃出来了。侬还是勿要接近的好,那儿已是妖怪的巢穴了。前一阵子有好多人逃命出来,今个却明显少很多,只怕是已无法越过国境了。”
“原来……是这样。”
诚三对着喃喃低语的阳子露出自嘲的笑。
“问我日本的事我勿知道,反而这儿的事我能告诉侬。……看来我已经变成这儿的人罗!”
“哪儿的话。”
诚三笑着抬起手。
“巧国比起庆国好忒多了。不过这儿会抓海客,再好也没有用。”
“伯伯,我……”
诚三笑了。一个半哭半笑的表情。
“我明白,小姑娘,这不是侬的错。我心里明白,但就是嘴巴笨,我向侬道歉。小姑娘不得不逃命,还是侬比较命苦。”
阳子只是摇摇头。
“我得回去干活了,要打点早饭的事。一路上小心啊!”
他只说了这些就溜出门外去了。
阳子本想叫住诚三,不过又忍住,只向他道了声晚安。
Ⅳ
从架子里拉出薄薄的棉被,阳子躺在上面叹了一口气。虽然已经好久没有睡在棉被里了,自己却丝毫没有半点睡意。她明白,这是因为有事让她挂心。
为何阳子没有语言上的困难呢?她从来也没想过要是自己语言不通的话,现在会是什么样的田地。话说回来,她也想象不出到底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事。
如果这里通行的不是日文,那阳子不可能听得懂的。她和门外的人讲话时,说的究竟是什么语言?在老人听起来是日文,其他人听了却是这边的语言……
老人所讲出来的这边的用语,发音在她听起来有些不太一样。这也是一个奇怪的地方。这里没有“县长”一词的事就更不用说了,那阳子一直以来所听到的“县政府”、“县长”这些词,到底又是什么语言?
阳子瞪着低矮的天花板。
──是被翻译了。
阳子所听的语言,是不是用某种东西、某种方法翻译得好好的,变成了阳子可以理解的话呢?
“冗佑?是你吗?”
这个朝着自己背后低声问出来的句子,想当然是得不到答案。
※ ※ ※
她像平时一样抱着剑入睡,等到醒过来时,阳子摆在房间角落的行李不见了。
阳子跳起来,急忙开门试试看。房间门被锁得好好的。
她找来店里的人,说出事情原委。很怀疑地打量着房门和房间的两个伙计,用凶狠的眼神瞪着阳子。
“你真的有什么行李吗?”
“有啊,我的钱包就放在里面,不知被谁偷走了。”
“可是房门好好地锁着啊!”
“是不是另外打了钥匙?”
听到阳子这么问,男人们的目光更凶了。
“你是说是我们店里的人偷的吗?”
“你是不是早就不想付钱?打一开始就盘算着要找麻烦然后溜掉?”
两个男的咄咄逼人,阳子悄悄将手放上剑柄。
“不是的。”
“反正付钱就是了。”
“我说了钱包被偷走了嘛!”
“那就把你送到官府去。”
“等一下!”
阳子正打算把布解开,突然想到一件事,於是对他们说道。
“请叫昨天那位老伯过来。”
“老伯?”
“就是庆国来的,姓松山的那位。”
男人们面面相觑。
“他怎么了?”
“叫他来,他有看到行李。”
其中一个男人像个门神似地站在门口,对着背后的年轻人用下巴指一指。年轻人跑着离开了走廊。
“你左手的包袱是什么?”
“这里面没有钱。”
“让我检查检查。”
“先等老伯过来。”
阳子断然地说,而男人则用怀疑的眼光瞧着她。很快地,吵闹的脚步声响起,年轻人回来了。
“他不见了。”
“不见了?”
“行李也不见了。那个老头跑掉了啦!”
挡在门前的汉子咂咂舌头,阳子听着那声音,咬紧了牙关。
──就是他。
是那个老人干的。
阳子闭起眼睛。连同样身为海客之人都背叛自己。
他是不能原谅阳子在战后富裕的时代中成长?还是不能原谅阳子没有语言障碍?又或许他根本一开始就有这个企图了?
她还以为发现同伴了,而且本来还相信老人也有同样的想法。被达姐所骗,让阳子没有勇气再去相信这个国家的人,没想到连同样是海客的诚三都背叛她。
心头的苦涩一点一点地累积,怒气唤醒了阳子体内那片怒海的幻影。她觉得自己就将要变成某种野兽。
阳子在巨大的打击下冲口而出。
“就是他偷的!”
“他是个流浪者,八成是对这里没兴趣了吧!”
“你不要强词夺理推到他身上。让我来看看你有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阳子紧握住剑柄。
“我是被害人耶!”
“我们这儿可是做生意的,怎能让你白住啊!”
“是你们管理不周。”
“少罗唆!把那个给我。”
男人正伺机而动,阳子便摆好姿势,用手把布包抖开。只见从小窗照进来的光将剑身映得闪闪发亮。
“你、你想干嘛?”
“让开。我说了我是被害者啊。”
年轻人大喊大叫着跑远,单独被丢下的汉子则慌张得直跳脚。
“让开!想要收钱的话,就去向那家伙讨。”
“你老早就计划好了对吧?”
“我说不是就不是!等你抓到了老伯,再从行李里头拿钱来付吧!”
她将剑往前一送,男人向后退。她继续威胁地逼近三步,男人立刻连滚带爬地逃走了。
阳子跟在他后面跑了出去。
多半是那个年轻人去搬救兵了,有好几个人追过来,阳子一边挥剑吓吓他们一边冲向客栈外,拨开人群向前跑。
她觉得手臂好痛,就在被老人紧紧用力抓着的地方。
这是个教训,她再也不相信任何人了。
Ⅴ
从那以后,她又开始继续着餐风露宿的旅程。
不知不觉就沿着大路到了下一个城镇,可是身上没有钱,既不能投宿也不能吃饭。虽然应该可以进城像难民一样睡在城墙下,但一方面有守卫在城门口站岗,一方面阳子再也不能忍受混杂在大批人群中的痛苦。
她在这里没有朋友。没有任何人会伸出援手。
这里没有任何人值得阳子信任。
她觉得与其上当受背叛,还不如边挥剑赶妖魔边在野外露宿算了。
※ ※ ※
换了装扮之后她看起来不像女的,人家也常常把她看得年纪更小。这里的治安很差,有好几次她都被神色凶狠的混混们盯上,但要她举剑对着别人吓唬,她已经再也没有一丝手软。
白天走着走着要防备抆身而过的人们,夜里走着走着要和妖魔奋战。晚上睡觉时说不定会有妖魔突袭,她便自然而然地过着白天睡觉夜里上路的生活。
沿着大路旁的庐中也有卖食物的人家,但仅限於白天,更何况阳子的身上没有钱,当然也就没有饭吃。
有几次她耐不住饥饿,压抑着厌恶去找工作,但是有大量难民涌入的城镇里已没有工作机会。再说她看起来像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更不可能有人会雇用她。
※ ※ ※
妖魔每晚都出现,有时甚至连白天也会现身,逼得阳子很头痛。疲倦和饥饿无时无刻不在煎熬着她。而更让阳子困扰的,是宝剑显现的幻影,还有那只苍猿。
看着母亲哭泣的样子让她心痛,苍猿则继续地诱惑她死了比较好。然而这些都赢不了她看看母亲、看看自己曾经生活之处的渴望,赢不了至少和人说说话的渴望。
剑上显现的幻影必定是在晚上到来,而且会呼应着她想家的心情。是宝剑不可思议的力量碰巧在夜晚出现,还是根本就只会发生在夜晚?阳子对此毫无头绪。
妖魔接连不断袭击、无暇思念家乡的夜,让身体倦怠,终於有一点空闲的夜,让心灵疲惫。她也明白只要剑发光时不要去看就行了,却又硬不起心肠。
於是阳子今夜也注视着开始浮出磷光的宝剑。她从妖魔手中逃出,弯进了山里,背靠着一棵白色的树。
深山里偶尔可以发现这种白树,它和阳子所知的任何一种树都不同。树皮几乎是纯白的,树干直径虽有一间屋子那么粗,不过却很矮,她觉得最顶上的树枝应该也不超过两公尺。
没有叶子的树枝低得垂到地面,细虽细却极为坚韧,即使用剑也砍不断,简直让人以为这是棵用白色金属做出来的树。枝上长着黄色的果实,像被焊接上去一样,拔也拔不下来。
白色枝桠即使在黑夜里看来都光亮洁白,要是有月亮就映得更加雪白了,阳子很喜欢这种树。
树枝虽然低矮,不过拨开钻到树干旁,树根上就有个可以坐下来的空位。只要待在白树下,妖魔的攻击不知为何就会变得断断续续,野兽更是完全不再来袭,让她可以休息一下,这真是再好不过了。
钻到树下、背靠着树干的阳子,正注视着宝剑。距离在拓丘遇见老人已经超过十天了。
宝剑放出淡淡的光芒,把附近的树枝映得皓白皎洁,果实则发出金光。
自然而然又在等待着母亲身影的阳子,眼前出现了好几个移动的人影。
许多人。黑衣服。年轻女生。宽阔的房间和成排的桌子。
──是教室的景象。
教室中,穿着制服的少女们聚在一起。这是寻常的下课光景,整理得漂漂亮亮的发型、熨烫得整整齐齐的制服、干净又白白嫩嫩的皮肤,和自己相较之下,对比实在太强烈了,她不禁自嘲地笑了笑。
“听说中岛离家出走耶!”
朋友熟悉的声音起了个头,七嘴八舌的吵闹声顿时涌进阳子的耳朵。
“离家出走?不会吧?”
“是真的,是真的。中岛昨天不是请假吗?就是因为她离家出走了。昨晚中岛她妈妈有打电话给我,害我大吃一惊。”
(这是前一阵子的事了……)
“吓死人了。”
“她是班长耶!”
“果然,人家都说外表正经的人,背地里才不知道在搞些什么花样。”
“说得也是。”
阳子觉得更好笑了。这和自己的处境简直风马牛不相及。
“听说有个奇怪的朋友来学校接她,而且还是个很可怕的男人哦!”
“男的?哇塞!”
“会不会是私奔啊?”
“也有可能。对了,教师办公室的玻璃不是全都破了吗?据说那就是中岛的朋友弄的。”
“真的假的?”
“喂!什么样的男人啊?”
“我也不清楚,好像是个长头发还染起来的家伙,穿得披披挂挂打扮得很奇怪。”
“其实中岛是搞重金属的啦!”
“原来如此啊!”
(景麒……)
阳子面对着这些吵嚷,像个鬼魂似地动也不能动。
“我就说嘛,她那个头发一定是染的啦!”
“她不是说天生的吗?”
“一定是骗人的,哪有人天生就是那种颜色啊?”
“可是……听说她把书包和外套留在教室耶!”
“咦?真的吗?”
“昨天早上森塚发现的。”
“这不就是私奔吗?只献上自己的身体……”
“你耍蠢啊?不过,这样就不是离家出走,而是失踪了吧?”
“好恐怖哦……”
“再过一阵子车站前面就会贴出海报了。”
“会竖一个看板,然后中岛的妈妈就会在街头发传单。”
“她会说:请帮忙找找我的孩子!”
“你们这些人哦,讲这些不负责任的话。”
“管他,反正和我没关系嘛!”
“一定是翘家啦!”
“对咩对咩,其实那种好学生才特别容易走错路说。”
“我看是私奔啦!因为她太死板了,一旦燃起熊熊爱火就昏头了。”
“够了没啊?你和中岛交情不是还不错吗?”
“哪有,不过是讲讲话而已。说真的,我并不是很喜欢她。”
“我懂,摆个好学生的架子。”
“就是说嘛!”
“还说什么爸妈管教很严,她还以为她是千金小姐啊?”
“脸皮有够厚。不过,可以抄她的作业就蛮不错的。”
“对喔,真的耶!其实今天的数学讲义我还没准备说。”
“啊~人家也是啦!”
“有没有人写好了?”
“要是中岛就一定有写。”
“阳子~快回来吧!”
哇的一声,她们开心地爆笑出来。突然间原本清晰的景象变模糊了,眼睁睁看着它扭曲、消失。它闪了一下,然后视线又变清楚,然而阳子眼前只剩下失去光芒的剑身了。
Ⅵ
阳子把剑放下,觉得手好沉重。
她心里的某处终於明白,自己一直称之为朋友的那些人,其实并不是朋友。
人生仅有很短暂的一段时期,会和被关在狭小牢笼里的同伴相聚一堂,等到年级变高分班了,彼此也就遗忘,毕了业也不再见面。如今就是这样的情形吧!
想到这里,她掉下眼泪。
虽然有朝一日必定会体悟到这只是短暂的关系,但心里仍不免期待,其中仍会隐藏着一些真心吧?
如果可以,阳子真想跳进教室,告诉大家自己的处境,这样她们会如何反应呢?
这些生活在遥远世界、和平国度的人,她们一定也会烦恼和痛苦吧?一思及此,阳子打从心底笑出来,睡在地上蜷起身体。
和这个世界的一切彻底切断,孤伶伶的,百分之百孤伶伶的,蜷起身体的自己。她感到真切的孤独。
每当和父母吵架的时候、和朋友不愉快的时候、单纯因伤感而沮丧的时候,口中就会抱怨自己好孤单,这实在太幼稚了。她有家可归,没任何人与她为敌,而且有东西能抚慰她的心灵,就算那样东西消失了,也一定能马上再交到朋友,即使那只是表面上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