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Ⅰ
“从心底里就认为我不可能明白──我最讨厌那样被人当作傻瓜。”
珠晶发着牢骚,季和在一旁夸张地点着头。
“那的确是太失礼了。珠晶可不是平常的孩子,毕竟是要升山的人嘛。”
“……嗯。”
“其实猎屍师也就是那样的人,到头来是他们在敌视世道。虽然叫他们黄朱、黄朱,但黄朱里也有出身与恭的人,可是从未听说过他们有人升山。当然,也根本没听说过黄朱中有人成为王。”
“黄朱他们从小开始就在黄海里生活,对黄海以外的是也不知道。当然我并不是黄朱。但这么说的话,黄朱也对商家的事根本不懂嘛。可是这样还摆出一脸自己明白的样子,不管什么事都大小姐长、大小姐短地嘲讽人家。如果说黄朱的事只有黄朱明白,我也有权说他们不是出身於豪商家,我的事他们根本不懂呢。”
“没错。其实就是小人物对别人的事没法理解。”
季和说完,环视了一下周围。
“这么多行李,怎么可能靠人来搬呢。是吧,珠晶?”
是啊,珠晶应着声,也朝四周看去。
马车上高高地堆着货物,货物间舖着厚厚的毯子,季和胖胖的身体坐在上面。走起来并不舒服,因为路况很糟。
“这么多行李,靠人搬运的确不可能。”
一辆马车和三辆货车。
虽然点了头,但珠晶带着些复杂的感觉看了看季和的脸。
“真是好多行李啊……为什么要用到这么多行李呢?”
季和笑道:
“因为我有很多随从。光是全员的食物就不是普通的分量。花多久都不知道的行程期间所需要的水、食物,这些东西不这样怎么搬呢?”
说到四十人份的食物,的确是相当大的数量。但是……珠晶微微歪起头说道:
“随从的每个人都带上自己需要的那份不就行了?”
季和像是说那根本不可能似的挥挥手。
“知道行程要花多久的话也许可能。可首先我是用木桶装的水。让人背上一桶水容易,但实际上搬运时的艰难决不可能轻易克服。就算想分开来搬,我们原本就没有容器。”
是啊,呢喃着,珠晶望向背后。因为没有装上纱帘,可以看到后面背着行李的随从们在拼命的推着货车前进。
“怎么了,珠晶,好象沉不住气似的──是害怕吗?”
“嗯──好象也不是那样,说不清楚。”
珠晶含糊的说道。
因为他们现在正是在朝着据说有妖魔的地方前进,会感到不安也在所难免。害怕当然害怕,但这是珠晶因为不愿意见到顽丘的脸而选择的结果,所以她不打算对此表率不满。比起这个,到是自己坐在马车上被人伺候这一点更令人在意。从进入黄海以来,迄今为止都是走过来的。一边走一边拣着薪柴,发现泉水就取水。一直都在做着那些事,所以现在仅仅坐着就在前进的感觉让她沉不住气。
“不要紧的,珠晶。虽说有妖魔,但那个倒木不已经是刚入冬的时候的事了。从那时起已经过了那么久,妖魔也要吃东西,可是那样挡住路,不是没有人通过了吗。没有食物,所以那个妖魔一定早就到别的地方去了。”
“是啊,也许是那样。”
对吧?季和脸上浮现出自负的笑容。
“在黄海跋涉这么久,就是外行也会增长一定智慧。我也不是那么差劲哦,和台可不同,我可是一直在观察刚氏们的行动。可是再怎么样也不能让我扔掉马车吧,我也有自己的情况。”
“是啊,因为有那么多行李啊,”珠晶回答道,“可是……是不是因为想搬上全部的水才会感到勉强呢?如果只考虑带上能背的动的部分,这样想点办法也许……”
“在明明不清楚以后的路上有没有能饮用的水的情况?”
“虽然如此,但是,顽──黄朱们都最多只带上一个水袋啊。黄朱既然那样就行,室先生这边每人准备上那么多水也应该够了吧?”
季和摇摇手。
“把我们和黄朱放在一起比较可不行啊,黄朱啊,有一种让无法饮用的水变得能喝的石头。”
“啊啊……这么说来的确是。”
“但是我们原来根本不知道有那种东西,当然就没有带者。所以必须比黄朱他们带上更多的水。”
说着,季和突然压低了声音。
“有件很过分的事听说过吗?”
“过分的……事?”
“记得吧,前几天经过的那个水无法饮用的湖。”
珠晶微微紧张起来。
“嗯……嗯。”
“从那里到沼泽地之间的路程上,虽然有小溪,但水不能喝。”
“嗯,是啊。”
“刚氏们当时就用那种石头把那里的水变成了能喝的水。我想大家都希望他们能借那种石头用一用吧。”
“大概吧。”
“其实就有没了水的人去请求刚氏分一点石头给他们,可是被不由分说的拒绝了。既然被拒绝了,没有办法,现有的水用光了,就算是不能喝的水也只有喝了。”
“结果呢,喝了?”
不不,季和摇摇头。
“后来他们又到刚氏那里去求了一次,但刚氏还是顽固地不帮忙。结果,无奈下就有人做出了点不轨的事。”
“难道……是去偷了?”
“有人的确去偷了,真可怜。可是我不想责备偷窃者哦,因为没有水喝,人只有渴死了。然后,去偷的人被发现,受到了很惨的对待。”
“我看到有人在争执……那是过了沼泽时的事吧?”
的确,见到了那样的情景。
“对,就是那次。刚氏们聚在一起,对那个人又大又踢,打完了还对那人说‘本来的话,要把你扔进妖魔的巢穴里’。最后,还是我分了水给他们。”
“是吗……”
“很过分对吧。既然有人在为难,去帮一下不是也行吗?可是刚氏们却不那么做,对方稍微冒犯了一点就对其施加暴力。所以我啊,觉得实在是不能在跟刚氏走下去了──这次选择的路不同,正好是个分开的机会。”
“是啊……”
的确,正如季和讲的那样,刚氏们只要自己不渴,别人不管怎么缺水也不在意──可是。
季和讲的石头珠晶知道,叫翁满石。顽丘带着的小袋子了装着许多那种石头。扔掉的石头,有原来的纯白色变为说不清是淡黑还是绿的颜色。
“刚氏真是让人无法搞懂。”
“可是……刚氏也不是拿着那么多石头……”
听到珠晶这么说,季和收起下颚,惊奇地睁大眼睛。
“我不是袒护他们,但是刚氏也只带着仅够自己用的石头。他们是考虑好到达蓬山花费的路程,考虑好路上的状况,根据这些决定需要多少石头然后准备的。所以把他们给别人的话,刚氏自己就要为难了。正因为有石头,所以根本没有准备装满水的木桶。”
“可是眼前就有在为了水为难的人啊?”
“虽然是这样,但刚氏也没有带上多余的石头,顽丘其实也一直在意着会不会下雨,所以我想他们真的是只带着勉强够用的分。送给眼前为难的人容易,但那样做的话,大家都会说‘也给我吧’,是吧?可是刚氏又没有分给所有人石头,而且那些石头只能用一次,给了一次后,恐怕下次还有人来要。那么一来,石头很快就会用光啊。”
“那不就是说他们因为不想自己以后不会缺水,而把眼前正在为难的人舍弃不顾吗?”
“虽然是那样……但是,如果说把眼前正在为难的人舍弃不顾很残忍,那么明知道对方将会为难,还要向对方索求什么东西不也同样很残忍吗?刚氏身上担负的不仅仅是自己的性命,还担负着雇主的性命啊。现在因为同情他人而表现的大度,将来万一让主人渴死了,那就是本末倒置了啊。”
“原来如此,只要雇主平安无事,能拿到另一半佣金就行了对吧。”
“不是那样──啊啊,我说不好。”
叹一口气,珠晶把头瞥向一边。
“别急,”季和笑道:“珠晶因为心存感谢,想袒护刚氏的心情我理解。”
“我不是想袒护他们。”
是的,珠晶根本没有袒护刚氏的想法。刚氏──黄朱大概也并不想被她袒护。
(可是,在别人眼中看来只像是在袒护吧……)
白灼的阳光直射在路上,薄薄的尘土随着马车的前进飞扬而起,汗水不断从推着火车的随从额上流淌下来。
行李竟是如此的多。
可是,到下次能从黄海出去的夏至为止还有三个月。不想饿死的话,就需要相应数量的食物。这么去考虑,或许是只带着能放在一头骑兽上的那点行李、就想在通往蓬山的路上往复的顽丘才显得有些可笑。
“……不是那样。”
珠晶喃喃自语着。
顽丘没有带米之类的粮食,珠晶本来理所当然的以为需要带上米、小麦等粮食,但顽丘改没有预备那些东西。一袋磨成粉的谷物,就是主食的全部。一次用半碗,加水一煮,体积就会膨胀,变成满满三碗。里面加着从附近摘来的野草,其他还有从肉干上削下来的肉末,不是肉末就是小虾干、海藻或是茶叶。如果带米或者小麦恐怕就不止那些行李了。顽丘为了减少行李,从一开始就只准备了那样的东西──这么说来,利广也带着同样的行李,不知道他怎么知道那些东西是必要的。
总之,正因为行李很少,遇到妖魔袭击时才做到了迅速整理好一切快速逃开。
季和携带着丰富的行李,因此行动冲缓。可是那样行吗──明明会有妖魔来袭击。
“室先生,我看还是掉头为好。”
珠晶这么说完,季和露出不愉快的表情。
“就算扔掉行李,也许还是那样比较安全吧?”
“那样一来,我和珠晶不是都非得步行了吗,珠晶?”
“大家都在步行,并不是做不到。”
“不行的,你应该明白的吧。”
Ⅱ
季和在中午休息时也撑起了一个小帐篷,地上舖上了布。生起火,用锅烙了揉过的小麦面饼,有配上了汤菜、茶和水果。
珠晶没有吃那些食物──那不是行走於黄海的人该吃的东西。
到了晚上,这次生起火打算好好做米饭。
“也许不生火为好。”
珠晶这样劝阻,但季和吃惊地回道:
“不生火什么也吃不了啊。”
“刚氏他们不是说了不要生火吗?在过倒木前。”
“可是我们已经走过那里了啊。”
对季和吃惊的态度,珠晶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
道路前方有妖魔,而且是连刚氏也要迂回躲避程度的妖魔。所以近迫才说行动不要太明显、不要生火、不要斩杀牲畜。因为近处有妖魔,人活动时的声响、篝火、血的气味都说不定会招来妖魔。所以接近那个妖魔的现在,也必须同样谨慎行事才行。
“那个──不是说在那里、在倒木附近的地方不能生火烹煮食物,是因为生火危险才那么说的。”
“火危险?”
“所以刚氏才那样只生起小小的火,而且用完立刻灭掉。”
“当然,马上就会灭的,珠晶。”
“可是在这种地方──”
季和把马车停在路旁的树下,撑在旁边的帐篷完全暴露在空地的外面,篝火就生在稍微离开一点的地方,没有遮住火的东西。篝火学着刚氏那样用树枝围了起来,但那样围起来究竟意味着什么他们并不知道。
顽丘那样的谨慎,即使不用说明,意图也非常明显。在树下睡觉是因为树梢可以挡住火光、人和骑兽的身影,特别是要挡住妖鸟的视线。所以树枝如果在很高的位置,就是用绳子把树枝拉下拉,也要做成轩檐挡住。在篝火四周围上树枝为了尽量让外面看不到火光,篝火如果生在露天的空地,不管怎么围也毫无意义。
“室先生,篝火周围的树枝……”
季和抢先说道:
“啊,那个啊,珠晶没有注意到吗?珠晶那里的猎屍师也是那么做的吧。为了避风或是什么法术吧。猎屍师就是会做些奇妙的事,不过既然那么做了,大概就有什么含义吧。”
珠晶愕然了。这个男人跟在刚氏后面走,模仿着各种事情,但根本没有去考虑刚氏那样做的理由的目的,以为只要照样模仿就安全了。
“室先生,拜托你让人把火灭掉。”
“珠晶──?”
“黄朱灭掉火是因为火危险。妖魔知道有篝火的地方就有人,会跟着光亮找来……”
“──灭掉火!马上灭掉!!”
随从们吃惊地转过身,季和高喊呵斥着发出把所有火都灭掉的命令。众人照着吩咐灭掉火,在变黑的场地上不安的碎语着。
几个人来找季和。不是季和的随从,是其他跟着季和一起升山的人。
“室先生,这么暗不要紧吗?”
“还没有煮好饭啊。”
“知道大家有不安,忍耐一下,妖魔会冲着篝火来的。”
看到季和这么跟人说明,珠晶指着树林说道:
“在大树下的话不要紧。尽可能找树叶茂密,而且低处有枝叶的树,在那种树下──”
“别开玩笑!”
季和像是听到了可怕的事情似的颤抖起来。
“妖魔不是会冲着篝火过来吗?”
“对。所以要在树下,小心地生火,不起眼地用树枝围起来──”
“那样怎么可能遮住火光嘛!”
“可是……”
“透过树枝还不是能看到火光吗,即使不这样,妖魔眼睛晚上也很灵对吧?不行不行,绝对不能生火。”
“那些的话,我们看不到周围的情况,反而危险。像今晚这样没有月亮的时候,需要在离开睡觉的地方整晚生着火。在上面盖上树枝,防止火灭掉或烧得太大。”
“能看到周围,不就意味着在周围也能看到火吗?”
“虽然是这样。”
“那不就是明摆着让妖魔来袭击吗。”
“所以要在离开睡觉的地方──”
“不行,我可不想冒那种危险。”
珠晶费力地说明了一番,但季和像是被“妖魔会冲着篝火来”这个想法附了体似的,完全听不进去。
“真服了,完全说不通道理。”
生着气,珠晶向季和的随从借了一头山羊。
“我不会偷走的,只是借来当作枕头。”
说完,珠晶走到近处看起来比较安全的树下,选择了一处长有灌木的地方,栓住了山羊。
“小姐……”
听到有人叫唤回过头,眼前站着与季和一起行动的几个升山者。
“小姐从猎屍师那里学到了安全睡觉的方法是吧?”
“并没有学……”
“但在旁边看到了是吧,能不能请你告诉我们怎样做才好?”
“在树下。尽量找树叶茂盛的,像这里这样有灌木、岩石或者倒木等可以隐藏起身体的东西最好了。地面凹起的地方也可以。”
“啊,原来是这样。”
“帐篷因为是白色的很显眼,所以什么也没有反而好些,树枝高的话用绳子拉低,没有的话要弄些树枝盖在身上也行。”
“啊,这样啊。”
“在有气味的树旁边安全,最好还可以生着火。”
“可是火──”
“大篝火不行,要在可以看到的范围内的远处做上炉灶,生上火。顽丘曾用枞树枝似的树枝罩在火上,但他是这样让火烧的小又不会灭的,这我不知道。”
“生起火比较好是吗?”
“火很危险,但完全没有火光,像今晚没有月亮的时候,妖魔走近了也看不到对吧?而且火放在身边反而会让周围显得更暗,所以要特地隔远些,那样可以既安全又能看到。妖魔晚上眼睛好,有光亮时反而不灵。还有和马、骑兽一起睡为好,最好把它们当作枕头紧贴在身边枕着。因为牲畜更敏感,有妖魔接近时会动弹,这样人也跟着醒来。”
“啊,的确如此。”
看着人们明白赞同的样子,珠晶突然感到一股不自在。
(他们好好听进去了。)
顽丘说别人不会听,但不是那样,人们其实还是很需要黄朱的知识──但是,这样真的就行了吗。
他们这样简单就听进去,这样反而让人感觉不自在。珠晶并不是像黄朱那样在黄海长大,只是照着顽丘所做所言模仿,这样像自己什么都懂得似的讲出来真的行吗?
“那个……听我说……”
珠晶慌忙补充道:
“我可不像黄朱那些了解黄海,所以……我刚才说的话请不要囫囵吞枣。”
“不要紧的,多谢你。”
没什么,珠晶露出放心的微笑,目送人们离去,然后拉过山羊说道:
“今晚拜托哦。”
可是山羊不知是讨厌珠晶还是什么原因,扬起蹄子拼命挣脱开。等珠晶好不容易劝服了它,林子四周亮起了篝火。然后听到人奔走的声音和怒吼声,接着又传来争吵声、泼水声或是踩灭火声音。睁眼看着过了一阵,四周再次恢复成原来的黑暗。
“真是……室先生完全听不进别人的话。”
Ⅲ
终於让不停挣脱的山羊老实下来,珠晶尽量钻进灌木下面躺下了。说不害怕、不担心是假的,四周变黑,变安静后,各种事情浮现在脑海里,好久都没有睡着。
众多的行李和马车,为了守住这些,季和踏上了明知道有妖魔的道路。但这众多的行李让珠晶感到不舒服,总觉得这和黄海不相称。因为不想看见顽丘,冲动地来到了这边,然而季和虽然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其实却对黄海一窍不通。
“都是刚氏没有好好教别人的错……”
这么想的时候,马上又想到季和听到火危险,就不管一切的把火灭掉的情形。
只知道答案……
脑海里浮现出台说的话。告诉别人‘火危险’,也许就是只告诉了答案。在什么场合下烧多大的火危险,珠晶并不知道。有需要隔开一定距离生火的时候,也有绝对不能生火的时候。至尽为止的路上,顽丘一直对此做了正确的判断。单纯知道‘火危险’等於只知道了答案。
他要是从一到十,再好好跟我说明就好了。
可是,那真的可能吗?黄朱因为在黄海长大,花费了很长的年月,所以掌握了那些知识──反过来说,不积累长期的经验,就不可能真正有意识上掌握那些知识。
我在后悔吗?
说没有后悔恐怕是假的,也许不得不承认。怎么说呢,总觉得有些别扭。跟季和待在一起,总有种“这里不是我应该在的地方”的感觉,感到自己和这个地方格格不入。
还是说我已经受到了黄朱的影响……
但是,一想到顽丘胸口就因为愤懑而沉重。
又不来道歉……
这边的路不是危险吗,然而他却不来劝阻。怎么说也拿了一大笔钱,哪怕只是嘴上道歉,来劝阻一下不也好吗?不就应该这样做吗?
真是让人来气。
而且连利广也不来……
明明是他自己特地跑道黄海来。
讨厌……我在像小孩子似的闹别扭……
这一点最让自己生气。
一旦进入梦乡就睡得很沉,但珠晶在半夜醒了过来。为什么而醒却不怎么明白。
睡意还笼罩着全身,珠晶一半处在朦胧中。目光无意地去寻找山羊,却看不到它白色的身体。想到它也许绕到树的背面、或是灌木的另一边睡了,就无无意识的伸手想去拉将山羊栓在树上的声绳子。
珠晶是把腿伸进灌木下,把头枕在树根上睡的。正好头顶在树干上,转过头眼前就是栓羊的绳节。珠晶伸手够到绳子,轻轻一拉,绳子跟了过来。无意识地继续拉,绳子毫无阻力的不他跟过来。
什么地方不对,这样想的时候,发觉拽过来的绳子湿了。
──被什么弄湿了……
没等考虑其中的意义,绳子收到了头。
绳子断了。
(山羊呢……?)
好不容易从心里醒了过来。摸到的绳头散开断了。
(山羊……不在了。)
浑身颤抖起来,手模到绳头断的地方又湿又粘。
几乎就要叫喊出来,珠晶极力忍耐住了。想扔掉绳子站起来,这也动员起全部的意志力忍了下来。忍耐着用颤抖的手把绳子抱紧,屏住呼吸竖起耳朵聆听。
(不可以动……静静待着、不要出声……)
这样告诫自己,但只有眼睛管不住地朝黑暗里收索,同时呼吸无法抑制地变的急促了。尽量静静的深呼吸,就已经竭尽全力了。耳朵只听到心跳的响动,听不到周围其他的声音,至少听不到能压过心跳的叫喊声。
(在身边……?还是──)
试着寻找气息,可除了自己的呼吸和心跳,什么也听不到。微微看的见树干的轮廓、伸手可以够到范围的灌木和草丛,看起来谁──什么都不在的样子。
(是去了别的地方吗──?)
就在这样想的时候,什么东西滴落在侧过头的珠晶脸上。
像水滴一样的感触,一滴、两滴地掉在脸上,水滴在珠晶脸上流下来。又有水滴落下来了,掉在太阳穴上的水滴顺着眼角流了下来。
是雨……还是……
(上面……)
在树上。从那里有什么滴落下来。
映在眼睛里的是眼前的树根,视野里看不到树枝。仅把目光朝上,也只能微微看到遮在头顶影子一样的树枝。
又有什么滴落下来了。带着一股腥腥的、铁锈似的味道。
无法继续忍耐,珠晶战战兢兢地,扬起了头。绷紧起全身肌肉不让身体动弹,屏住呼吸只转动头部。
看到了白色的东西。
挂在头顶树枝上白色东西,还有它身旁黑色的巨大影子。
那个东西就蹲在紧靠近头顶的树枝上。
惊叫如痉挛一般从腹腔低部冲上来,冲过胸膛又通过喉咙。然而没有成为声音。不是珠晶成功地吞下惊叫,是她没能发出声音。
全身像麻痹了一样,很快胸口起了痉挛。
眼前那白色的东西伸长,裂开。然后有液体啪嗒啪嗒地滴落下来。
(会被发觉……一定会。)
这样待着不动,早晚会被发现。也许趁它对付山羊的现在逃走为好。
只要稍微把视线往下移动一点点,不经意地往下看一眼它就会发现珠晶。
(在那之前必须逃走。)
然而怎么才能不发出声响地逃走?
(声音……)
这样在意也毫无意义。心跳声也好,咬紧牙关时漏出的声音也好,它根本不可能没有听到。
(但是……动不了。)
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
(我……真是愚蠢……)
我真的反省了。
(顽丘……救救我……)
这祈祷仿佛被听到了,从什么地方响起了人的叫喊声。
“──喂!马!!”
头顶的树枝发出响动,坐在上面的那个东西动弹了。
呼叫声还有人们慌乱地跑动声响了起来。同时白色的东西掉落在珠晶身边,发出令人厌恶的声响,渐起同样令人厌恶的飞沫。接着树枝发出响动,深深地弯曲下沉,反弹了起来。
耳边开始响起人的哀嚎、马的嘶啼、大群人来回奔跑的声响。
听着这些,珠晶一动不动的注视着头上,摇晃的树枝现在静静地停止了动静。那里已经看不见那个黑色的影子了。
Ⅳ
其中一人醒来,发现本来在自己声旁的马消失了。难道它逃走了?带着这个念头环顾四周,然后在旁边的草丛里看到了横倒在地上的马。赶忙走过去一看,发现那里只有马的下半身。
他喊起来,然后周围的人也条起来。有人忍耐不住点起了火,然后他们发现四处散落着身体只剩下一部分的马和人的屍体。他们拿起武器,点亮松明在周围找了一番。
他们在一棵树下发现了山羊的残骸和少女。谁都以为少女也成了牺牲品,但看到人来,少女哭喊了起来,她知道自己得救了。
搜索持续到天明,结果还是没有找到那个撕裂四人、屠杀了数头家畜的东西。
“珠晶……不要紧吗?”
季和拉过用水抆干脸的少女,少女总算点了点头。
“还好……不要紧,还好好活着。”
“可是……”
“拜托,放开我。头发上,身上都带着血腥味,让我去洗掉。”
但是……话刚说出口,季和沉默下来,从随从里叫来三个健壮的女人,命她们跟着珠晶一起去下面的河流。
太阳升起后的野营地是一片绿色,道路是白色,一切如同假象般的明亮。珠晶在三个女人的陪同下,沿着路下了斜坡,然后不远处是一条细细的小河。珠晶不顾一切的把脸埋进水里,解开头发洗了起来。一个手掌结实的女人帮了她的忙。
河水很凉,这样一来头脑冷静了许多。脱下衣服,一个女人同情地拿去清洗,另一个女人打湿毛巾,帮着珠晶抆着身体。
“很害怕是吧,真可怜……”
“不要紧的,总算得救了,没事了。”
“怎么可能没事,不用那么勉强自己啊。”
“真的不要紧的……是啊,的确很可怕。”
一回想起来就感到恐怖,但至少现在身体在发抖应该是因为水冷,而不是因为恐怖。抆干身体,裹上干布后,身体的颤抖止住了。回到暖和的路上,珠晶的心情开朗起来──性命没有大碍,运气不坏。
在广场的一角,死去的人和马被埋葬起来。妖魔的袭击不是第一次,但屍体想这样剩下足以能好好加以埋葬的情况恐怕是第一次──这一点才可怕。
带着战栗看着埋葬进行,季和不知所以的来到珠晶旁边。
“不要紧吗?静下心了?”
“嗯,完全好了。对不起,那头山羊是室先生的东西。”
季和摇摇手。
“不用道歉,珠晶能平安真是太好了。”
说着,季和顺着珠晶的视线看去,然后慌忙推着珠晶说道:
“那种东西不要看了,来来,给你弄点暖和的东西喝。”
季和把珠晶带到马车旁边,那里生着一小堆篝火,上面烧着水。接过绿茶,坐到火的旁边,心情变的更加平静。静下心后才发觉篝火边没什么人,也难怪,空气很热。
“他们干出的好事。昨晚那么一再强调,还是有笨蛋生了火,恐怕就是因为那个火光引来了妖魔。我得告诉那些愚蠢的家伙让他们滚回去。”
“──啊?”
“自己要做蠢事是他的自由,但可不允许他给别人也带来危险。不要紧,珠晶,那种事我不会再让它发生了。”
“等等。”
“静下心了就坐上马车吧,等埋葬完了我们就出发。”
“等一下,室先生。”
“怎么了?还害怕吗?也不怪你,不过留在这里也危险,我们必须早点通过这种危险地方。”
说完,季和忙着去指挥随从们了。珠晶哑然地目送着他的背影离开。
“他到底在想着什么,亏他还是大人。”
季和真的没明白吗?受到妖魔袭击本来就是因为他们踏入了不该踏入的道路。现在该做的是立即回头,而不是前进──而且,珠晶想到,被袭击后还残留着屍体,而妖魔还没有找到。这意味着什么,季和连考虑都没有去考虑吗?野营地留下了血腥,然而没有其他妖魔来,所以留下了屍体──这难道不是意味着这里的妖魔是连其他妖魔都畏惧的厉害角色吗?
“往前走不行。”
难道刚氏要迂回了,这个妖魔和至今为止的家伙完全不同。
珠晶站了起来。考虑自己独自回去追黄朱,但没能踏出脚步。季和他们打算前进,能不管他们只自己逃走吗?不去说服季和他们不行。
告诉季和他们这条路有多么危险,然后权他们往回走,现在去追的话,或许还能赶上刚氏他们。
“啊啊,不行……室先生还有马车在。”
必须从那里开始说服才行。考虑到这一点,又觉得也许只有自己会去比较好些。往回走,追上刚氏说明情况。刚氏的话,这种情况下该怎么办他们应该心里有数。
想到这里珠晶为难起来。
“可是刚氏不可能因此就来救他们啊……”
而且原本珠晶他们就是无视了刚氏的忠告来到这里的。就算一个人回去,以她的脚程能在没有路的森林里追上黄朱他们么?有骑兽的话到有可能。
“还是得去说服大家往回走。总之要先让室先生扔掉马车,分开行李……”
可是这么多人往回走,去追黄朱的话,妖魔会不会跟着追上来呢。妖魔听到人声后藏了起来,这说明他比至今曾袭击过的任何妖魔都聪明。万一这样做而把危险引到往那边走的人们身上,如果变成了这样的后果……
“我好愚蠢。”
对顽丘生气,也对利广生气,但不管怎么生气也要忍耐才对。珠晶本应该这样做的。
“该怎么办……”
季和一行继续沿着路前进了,珠晶进退两难地乘坐在马车上。途中队列三度停了下来,因为走在路边的人消失了。
──队伍被妖魔跟上了。
他隐藏在树林里,见有机可乘就把落在后面的人,溢出队伍的人抓走,而且只把猎物撕裂,看起来就像在把杀戮当作享乐。
人们的步伐自然而然地变快了,像被恐怖驱赶着一样,有马的人乘上马,肩并肩地挤在路中央急急向前赶。到了晚上,都默默地聚在一起整夜不眠,然后还是有人从边上一个两个的消失。
“不在那里狩猎掉它不行……”
这样继续走下去,和黄朱们合流的话,会把他们也卷入危险。在这之前,就算停止前进也必须先把这个狡猾的妖魔除掉。这样跟季和讲了,他当然没有同样。
寻找消失的人,想把他们安葬的努力很快就放弃了。队伍不顾一切的扬着会场向前赶着路。没怎么经过休息地急赶了整整两天,人们欢呼起来,森林走到了尽头。
这样一来,妖魔无法隐身了。眼前是长着茂密灌木,散步着岩石的草地。荒凉的起伏延续着,视野可以一直望到遥远的天边。
“这下好了,妖魔也没有了可以藏身的地方,应该放弃追踪了吧。”
季和露出微笑说道,然后令人马加紧步伐。在勉强分辨的出是路的路上,人们像是获得了解放似的急赶着前进。从长长的队列尾端传来惨叫声的,是刚过正午的时候。
珠晶瞥到了一个巨大的类似猿猴的影子。队伍从尾部开始瓦解,人们向开阔的原野四散开来。马车奔驰,跳了起来。徒步的人眼睁睁的被抛下,消失在荒野的起伏下不见了踪影。
“室先生,不行。那么多人都……”
“我们就是去什么也做不了啊,珠晶。只有趁这期间逃走。”
“可是!”
“被袭击的人很可怜,但是我们就算回去又能做什么?当然心情也许会因此放松下来。可是比起这个,我们不是还有使命在身上吗?”
“使命──?”
“当然了。我们是为了什么来升山的?我们必须要到达蓬山。必须去到那里成为王,拯救恭国三百万百姓。在这里可怜几个人的性命,让要成为王的人死了的话,三百万百姓的性命就会受到威胁。”
珠晶等着季和。
“你以为在这里救不了几条性命的人能救得了三百万人民?”
“那么,你认为如果成为王,可以一个人都不杀吗?”
珠晶闭上了嘴。
“舍弃数人挽救百姓全体,还是为一时的感伤所动去救数人,结果让国土面临亡国的荒废……坐上玉座后,会无数次必须面对这样的选择啊,珠晶。”
“那──”
“让他们牺牲我当然也难过,如果我现在有足以拯救他们的力量,我当然会立即返回去就他们,可是我没有那种力量。所以这时只有感谢他们宝贵的牺牲,继续往前走,以后通过为他人鞠躬尽瘁来表达自己的感觉,只有靠这样做来报答他们的牺牲。”
“那样……”
这样不是和黄朱一样了吗。归根结底,还是要在别人牺牲的时候,趁机逃走──可是,对人们来讲有这以外的方法吗?
“……我真的好愚蠢。”
呢喃被奔驰的车轮声打消了。
强者救助弱者,这是强者的义务。可是在这黄海里没有所谓的强者。那是强者保护弱者、而且自己和弱者都能保护得了的世界的理论,即使刚氏们在黄海里也绝非强者。
保护自己就已经竭尽全力,姑且没有什么大的意外──比如遇到必须迂回躲避的厉害妖魔,除了自己还可以勉强帮到两三人。所以虽然他们被雇佣,作他人的护卫,但那也并非意味着刚氏在黄海里是强者。
刚氏能在黄海里保护自己,最低限度地能让自己活下来,然后用很微小的余力竭尽全力保护住自己的主人,其实应该是这样。更多的事就超过了他们的限度,所以主人以外的人就算被袭击,他们不会去救也不想救。
“应该是这样啊……”
不论是怎么熟悉黄海的黄朱,在黄海里也不是强者,不能没有经过准备和觉悟就带着他人上路。从一开始就要听从刚氏的建议,全体人员都做好最大限度能保证安全的准备,必须这样才行。因为有喝不了水的地方,所以需要满翁石,必须准备好携带在身上,因为黄海里没有店舖。黄海里没有路,有平坦的地面,但那不是路。就算后悔也不能回头,不能在路途中放弃。所以进入黄海前,做到了那种程度的准备就决定了一切。
接受刚氏的提议,从一开始就毫不懈怠的做好准备,对刚氏的知识表示相应的敬意,信赖并遵从他们的指示──不这样做的人,就算是刚氏也保护不了。人们雇佣刚氏,但不是刚氏的主人,旅程的主导权必须由刚氏来掌握。
生火灭火,仅仅是这件事,只有黄朱才明白什么情况下应该生火、什么情况下应该灭掉。他们观察地形,通过各种状况做出判断。这是他们从小就在黄海生存下来的,为了生存积累经验得来的智慧。所以旅途的主导权必须由有经验的人掌握。
雇佣刚氏,就意味着这样。
“支付佣金,请人跟自己去蓬山……”
和这样雇佣护卫有微妙的区别。雇佣刚氏请他们去蓬山。他们踏上去蓬山的旅途,雇主则跟着走。雇主被指挥被指导,同时被他们照顾。刚氏考虑好付出这样代价的人,从一开始就做好准备。所以本来就没有把季和还有台的安全加入考虑范围内,如果要考虑到,就必须要有更多的刚氏。
“除非所有人都带着刚氏,否则没有意义啊。”
一个升山者需要复数的刚氏,这样才勉强能拥有集合起力量回避危险的余力。然而实际上大多数人没有带着刚氏。季和带着的随从有四十余人,而他与他的随从都同样对黄海一无所知。如果进入黄海前有刚氏在,大概会提议减少随从,然后用刚氏或者朱氏来填补上缺少的人树吧。不管怎样人数,如果谁都不懂得在黄海里保护自身的方法,那么除了靠牺牲他们的期间自己逃命外,不可能有其他能做到的事。
“真恨自己……到现在才明白。”
马车丢下徒步者,在荒野上奔驰。
“这样我……就是被顽丘嘲笑,也许也没办法……”
等到队伍奔驰的速度降下来时已经到了黄昏。人们把隐藏着妖魔的森林和他人的牺牲抛在后面,终於安心地露出了笑容。
珠晶走下马车,朝着尘埃逐渐变淡的后方看去。远方有被丢下的人。环视队列,剩下的人数只有三分之一,那么多人被舍弃了。
踩着似乎还在摇晃的地面,珠晶走到了正想生火的季和旁边。
“室先生,有件事想请求你。”
什么事?季和回过头,温和地说道。
“让你帮了我这么多,再这么说虽然很过意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