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是作为《东之海神 西之沧海》Drama CD的附赠品发表的。
Ⅰ
雁州国,关弓山。贯穿云海的山顶像海中的孤岛,山顶的玄英宫孤立在未明的海中央。将沉未沉的月亮下,平静的海面像是一张巨大的织锦,以银丝织出涟漪。
距天亮还有一段时间,玄英宫一侧的仁重殿里已经挤满了小吏,特别在主殿卧室的周围围了十重二十重的侍官和女官。谁也没有特别做着什么,只是毫不放松的紧盯着周围,笼罩着浓重的紧张气氛,在门口和窗边伫立的小吏更是个个屏气凝神。
时间悄无声息的缓缓流动,终於东方现出曙光,高亢的钟声应时般的响了起来。
各处的小吏猛然行动起来,打开门窗,让亮光照进屋里。小吏们挤满了房间,涌向卧室的女官们气势汹汹打开豪奢的床榻的门,雪崩般的进入。
“台辅,请醒一醒!”
女官的一人扬声说。床帷中有挣紮的气息,两个女官左右拉开帷幄,一个人影逃似的往衾褥里钻去。此时有人拿来水桶,换好衣架上的衣物,把整理仪容用的器具摆在桌子上。床榻之中因为全员行动的女官毫无立足之地。
“是起床的时刻了。”
“请起来吧。”
女官的一人拉开衾褥,另一人拉过从床上跳起的主人。第三个人脱下睡衣的同时,第四个人展开官服,做好着装的架势。
“等等!就起来,我就起来嘛!”
六太挥开那些女官的手,慌慌张张抱着枕头向床榻深处逃去。床榻周围挤满的口口声声催促起床的女官就像墙壁一样,而且这面墙壁似乎正向床榻上崩塌过来。
“台辅,请起床。”
“请换装。”
“请整理头发。”
“现、现在就起来!总之大家先镇静下来。──啊?”
一国的宰辅以枕为盾落荒而逃,还是自己先镇静下来比较好吧。
“来,台辅,快些。”
“时刻已经到了。”
“起来,现在就起,马上就起!”
“来,──台辅。”
“起来老实去朝议就行了吧!”
Ⅱ
内殿宽阔的庭院洒满了清凉的日光,其上是澄澈的青空,吹过带着云海波涛的声音和潮水气味的风。
六太恨恨的看着充满秋意的景色走向外殿。因为早起而憔悴的六太进入外殿,就见到了持同样憔悴风情的主人──雁州国国主,延王尚隆。
“唷……”
“今天早上也又见面了啊。”
尚隆无精打采的打招呼。只有装扮称得上威风堂堂的尚隆,不管是声音还是表情,都没有一丝作为国王的尊严。
“虽然今天其实一点都不想见面啊。”
六太说着,不动声色的拉开和随从侍官的距离,和尚隆并肩走着低声说:
“喂,对这个乱子一点办法都没有吗?”
“不要对我说。”
国王低声说到,声音充满苦涩。
“你是这个国家里最伟大的人吧?凭命做点什么啊。”
“你还不知道谁是雁最伟大的人吗?”
“……帷湍。”
六太轻声说,主从同时叹了口气。
“都是因为尚隆做了奇怪的事情。”
延王尚隆即位以来已经过了百年以上,内政已上轨道,改年号为大元后四年,尚隆提议调动上级官员。
“你不也同意了吗?”
同一官吏长年执掌同样职务的话,政治就会走上歧途。即使本人没有意识到,政务中有所谓癖好的存在,经过较长的时间,难免积蓄起来。
为了避免执政的偏颇和僵化,同时扩展官吏的视野,尚隆主张不论功绩有无定期改变官吏的配置,这确实有一定道理。
“……那个,虽然同意了,但为什么帷湍是大宰呢?”
尚隆本来推举帷湍为六官之长,塚宰。但是帷湍说不是大宰的话就很讨厌。如果不是做大宰就返上仙籍隐居起来,与其说是请求还不如说是威胁更接近事实。
“六太不也说就随他喜欢吗?”
“没想到他如此的深谋远虑啊……”
天官长大宰主司宫中诸事。不管怎么说一直以内政为优先,没有整理王宫内部的闲暇,宫中的人和建筑都长年放置荒废到了极致,必须要进行整理了。──帷湍以此为由,为了首先端正王和宰辅的生活态度,开始了锐意的努力。
“为什么一定要在天亮的同时起床,早上很早就开始写书经,阅览草案和上奏呢?”
“不要问我。”
“近来哪,天还不亮就醒了哦。已经来了吗?就要来了吗?战战兢兢一边想着一边等钟响,对心脏很有坏处啊。”
“真是的。即便如此,如果在时刻之前起来的话,侍官就奔过来赶回床上去了。”
“可不是开玩笑的。我好像失道了啊……”
六太叹气的功夫,两人已经到了朝议房间的入口。
“──一大早就说一些没头没脑的话。”
大门的前边站立着三个人。中央欢喜的说话的人就是传闻中的人物,天官长帷湍。
“失道可不是听听就算的事啊。”
“要是真的话就是头等大事,一定要请主上改正行状呢。”
帷湍左右发言的是夏官长大司马成笙和春官长大宗伯朱衡。掌管宫中诸事的天官,掌管身边警备的夏官,掌管祭祀、仪礼的春官聚在一起,明确的说,不管是六太还是尚隆都毫无插手的余地。这三官中的任何一个都是身边不可或缺的人物。
尚隆小声说:
“这些家伙,是合谋啊。”
六太无力的点头。
“早就觉得成笙想当司马很奇怪……”
成笙本是禁军左军将军,虽说同属夏官,成笙本来是武官而非文官。帷湍以前是地官长大司徒,管理土地、百姓和国库,热心於指挥现场,获取实利,当全无实利的天官实在是不合性情。
“朱衡的春官,觉得很适合就大意了。”
“就是啊。──我们说不定……”
六太叹口气,尚隆露出苦涩的表情点点头。
“……被这些家伙给骗了。”
Ⅲ
“不错不错,不是进行的很顺利吗?”
事态的首谋者帷湍正在自卖自夸。
朱衡的宅院里流泻着雨季前清冷的月光。庭院一侧直面云海,波浪冲击着树木另一边的石壁,含着海潮的夜风和波浪的声音,伴着皎洁的月光冲洗着陶桌的表面。
“虽然才开始到底被逃了几次,这两个月可是全勤。”
桌子上并放着三个酒杯,朱衡轻轻的苦笑着。
“就算是主上和台辅,被那样严密看管也会动弹不得啊。”
“为了连动弹的念头都打消,正切实从早到晚紧抓不放。那样就疲倦得想睡觉而不能夜游了吧。”
“……做到那种程度吗?”
“随你怎么说,”帷湍还是喜气洋洋。
“看国政已经稳定下来对他们宽大些的话,那对家伙就趁势两三个月的下落不明,在雁的各地见闻还算不上什么罪过,离开国境各处游荡,最后竟然在他国引起纠纷!这也是那两个应得的下场。”
就是的,成笙颔首赞同。不知什么时候就不知去向,这边正慌张的寻找,那边主从已经到了遥远的奏国,混入市井最终惹出乱子被抓起来,正身明了后送来了亲笔书信。宗王情谊深厚,说是可以派护卫送回来。可实在不该太纵容,於是郑重的拒绝从雁去迎接。那个时候真是觉得脸上都要冒出火了。
“怎么,那对是王和麒麟,有点疲累也不病不死。就这样管束直到他们切身明白为止吧。”
朱衡听到成笙的牢骚,呆了般的说:
“还在记恨奏那件事吗?”
“当然了。设身处地的想想公主笑说‘雁也变得和平了,没关系’时,我的感觉吧。”
那可能确实很讨厌,朱衡抬眼望向月亮。
“打算一百年都这样下去吗?”
“不那样那些家伙不能彻底明白吧。”
“但是也不能不顾虑到内殿官员的辛苦……”
什么啊,帷湍笑起来。
“官员们可是高兴得不得了呢。怎么说每天各官府都会送来贿赂。”
朱衡不由和成笙对视一眼。
“……贿赂?你默认了?”
“什么嘛,没什么大不了的。哪个官府都认为自己当值的朝议停开了的话损名声,因此拜托多多费心的小钱横行起来,看开些嘛。”
朱衡沉思起来。诸官从属於塚宰之下的六官府,天地春夏秋冬各官府顺次主持朝议六日,其后六官三公齐集一堂,巡视七日的公务。朱衡作为春官主持朝议的日子也不希望王或合辅缺席。不只是悬案不能进行,还要考虑到面对其他官府时的立场和心情。
“原来如此……送给近侍小钱,拜托无论如何把他们叫起来送到外殿啊。”
“用心过度了。不说如果送钱让他府当值的时候不要叫他们怎样,不用贿赂官员们就能那样尽心尽力才好啊。没有那样的手段是对付不了那对笨蛋的。”
“……意外的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啊。”
“不这么做那些家伙连朝议都不出席,有问题的是他们。”
“确实是那样没错,”朱衡说道,“但是……我不认为那两位会这样老老实实下去。”
“正是,”成笙放下杯子。“正因为是他们,不管怎样都一定会逃出去。”
“我已命令小吏们时刻紧盯,即使展开众人的时候也要守在门口,绝对不能离开。”
“他们还可以放手一搏,怎么说我们也不能对玉体出手。”
“加重了五门的警备,不管怎样都不让他们出门。”
“禁门呢?”
“当然也一样,数倍增加了门卫。特别命令厩舍的人,一定要看牢他们,绝对不要让他们靠近乘骑。”
“问题不是在於TAMA和TORA吗?(注:或许可以叫做玉和虎吧~)驺虞很听话,一招呼自己就过去迎接了。”
朱衡指出这点,成笙地点头同意。把驺虞给那对主从,就相当於请他们在眼前出奔而去。其中一头是枭王的时代留下的,初代的TAMA已经死了,整理诸官的时候,官吏为了保身毫不考虑的献上了第二代TAMA和TORA,真是没有办法。
“不用担心。我想到了,已经把两头驺虞移送到司马的厩舍。”
“但是台辅还有使令在。”
成笙这么说,帏湍无语了。
“哪个……倒也是。没有办法,只有使令没有办法抓起来关进笼子啊。”
成笙冷冷的看着帷湍。不管布下多么万全的体制,怎样的团团围住本人,有使令就毫无效果。而且麒麟还有最后的手段──转变。
“拜托过冬官府了。哪个,嗯,哪次谋反的时候,不是曾经封印住台辅的角吗?是叫做什么的石头。──实在不行就用那个吧。”
成笙满面怃然。
“你认为台辅会老实戴上那个吗?在重要的地方留下了漏洞啊。”
帷湍更无语了。“没什么,”朱衡安慰的苦笑着。
“权且对台辅说一切都是主上的错。”
“──哈?”
“即是说,这么不自由都是主上的错。依台辅的个性,就算是使用使令逃跑,也会弃主上而去吧。当然主上也不会觉得那样有趣,一定会下令给使令不许出奔,而使令在台辅没有生命危险的场合会以主上的命令为优先。”
“嗯……”
帷湍沉吟着视线转向成笙。成笙也呆了似的看着朱衡。
“但是那样权且的手段不知能用到几时。那两位也是有了想法就不择手段啊。”
“啊,也是……”
“不管怎样,在主上和台辅还没有真心想出逃的期间,尽量驱使他们吧。”
“你……真是不可小视啊。”
帏湍呆声说道。朱衡笑了。
“哪里的话。我只是严谨实直罢了。”
说谎!帏湍和成笙的内心深处藏起这样的独白。
Ⅳ
“我已经受够这种日子了……”
六太喃喃的说,尚隆无言颔首。因为让众人退下了,尚隆宽阔的私室中没有别人,不然周围总是乱哄哄的围满侍官女官。本来那样就已经很郁闷了。现在门窗外边还是有成群的人,真是叫人不能平静。
“都是你不好,晃荡晃荡到处游玩。尚隆的缘故,给我也造成不小的麻烦。”
“游玩这件事你也同罪吧?”
游玩的性质不同,六太想这么反驳,还是放弃了。类似的回合已经有许多次,反复起来真是麻烦,而且一大早就不得不起来,被政务和教养追得没有喘息的空闲,吃了晚饭已经很困了。
六太趴在桌子上。
“想想办法嘛~”
“……也不是做不到。”
尚隆低声说,六太猛的起身。
“尚隆──”
满怀期待的声音自然变高。尚隆打手势让他安静。
“要是你有达成和议的意思的话。”
“和议~?”
“从那些家伙的手段来看,显然是以你我不联手为前提。一切都是他们设计的。”
“那是当然。我和你合作的话,他们一定会倒霉的。”
“这就是他们的打算。──没关系,总之我和你联手的话也不是没有办法。”
“……一方作为诱饵?”
“不如说互相成为诱饵,引着小吏们兜圈子。我作为诱饵的时候,你做好让我逃脱的准备;过了一关你作诱饵,我来为你的逃脱做准备。”
嗯,六太低声沉吟。考虑到那三人的打算,协力合作是比较有效。但是如果被尚隆背叛只有自己做了诱饵的话,实在是无法忍受。
“自己逃了的一方一定会倒大霉的哦。”
“所以才约定不那么做嘛。”
“你有那种念头才奇怪。”
“什么话。我看你这么憔悴才说要帮你的。”
六太竖起指头。
“一点──信用都没有啊,那种话。”
“怀疑主人的温情吗?”
“与其相信你的温情,还不如期待朱衡他们突然笑眯眯的说着‘无论如何请出去游玩吧’送出门去呢。”
“首先,”六太盯着尚隆的脸。
“要说温情的话,你做诱饵,只让我逃出去不好吗?也用不着做诱饵,只要取消给使命的命令,我什么时候都可以出逃的啊?”
被刺到痛处般,尚隆皱起脸。
“──因为,有想去拜访的地方。”
“哎──?”
“约好了这个时候再去的。──六太,拜托。”
是女人啊,六太这么想着,但是对方说了“拜托”心情就坏不起来。
“怎么办呢~就算逃出去了,回来以后可是很恐怖的~”
“什么啊,到那个时候敕命就派上用场了嘛。”
“现在就开始?”
尚隆仿佛听到了什么意外的话的样子,扬起眉毛。
“他们可是打算就这样把咱们关起来,不干点出人意料的事怎么行。”
六太一拍手。
“没错~”
“使用敕命或使命愚蠢透顶,要逃的话就从正面堂堂正正的逃走。”
“出人意料的事称得上堂堂正正吗?”
“不做吗?”
六太悠然的笑了。
“做。”
六太拿过茶器,对着地面轻轻的比划着,向着露出怪讶表情的尚隆笑着:
“为了麻痹他们,在这里掀起大乱比较好吧?”
Ⅴ
眼下是广阔的原野,呈现鲜艳夺目的黄金色。
“──厉害。”
和尚隆进行了不良商谈后五日,以玄英宫为舞台玩了整天的捉迷藏,终於巧妙的逃出关弓山。
那一天正是天官府的朝议,选择这一天也有以牙还牙的意味在其中。帷湍一定正在生气吧,回去后少不了一番骚动。但是命使令带来TORA后连夜赶路,现在玄英宫已经在遥远的彼方,看着眼前的光景,不由觉得那些事情怎样都无所谓。
越过被浓重的绿色覆盖的山地,就来到广大的平野。空中疾驰的TORA的脚下是无边的农田。雨期前的收获之际,平野一片金黄,金色的海面有风吹过,描出波纹。极目远眺可以看到青色的大海。海空之间耸立的绀紫色的浅影是包围着黄海的金刚山。
雁内海一侧突出,分隔开黑海和青海。隔开黑海和青海的是艮海门,跟前是贞州,海的对岸是国都靖州的领地艮县。
“这边的海一向不错。”
六太自言自语。目光所至的空中只有自己一个人,就像海上的玄英宫。六太抬起视线,只能看到高而澄澈的苍穹,看不到云海的水。升到一定高度的空中,随角度变化可以看到像玻璃板一样张开的云海底部,但一般场合是不能确认那里云海的存在的。但是,即使眼睛看不到,也可以知道那里有海隔开天地。──被隔开了。
“……尚隆脱身了吗?”
含笑回想起玄英宫的混乱,觉得尚隆肯定会做出什么来。算了,哪一边都无所谓。既然自已在下界的空中了。
TORA越过染上鲜艳色彩的山野来到海上。前方是金刚山。渡过大海,金刚山半山里突出来的沙洲般的土地是艮县,那里有进入黄海的四令门之一的令艮门。
六太飞掠过艮县广阔得令人惊叹的山野,浴着夕阳深入艮的城镇降落下来。艮县是六太自己的领地靖州的领土,但是应该不会有人认得六太的脸。於是六太从TORA上下来。悠游自在的牵着缰绳向城镇西南的人门走去。
金刚山的山体以仿佛要倾倒的角度耸立在人门的宗关跟前。距闭门的时刻还有一定时间,人门已经紧闭了。人门向前只有令艮门。令艮门只有在冬至日才开闭,所以人门也只在冬至的时候开启。冬至的日子还早,因此门前的艮的城镇呈现地闲散的气象。
“你……出生在那里哦。还记得吗?”
伫立在门前的广场,六太看向TORA的头。驺虞像是要肯定一般轻轻鸣叫着。
“想回去看看吗?”
只有TORA喉咙低吟的声音回应六太,好像在说不知道一样。
六太想去那里。改元以来四年,再过一年就是第五年了。──到底明白了把自己的生命置於危险之地的意味。想去,但是不能去。看看覆盖了焦土的令人赞叹的金色海洋是另外一回事。
吐了口气,六太牵着TORA的缰绳向宗关近前走去,看到了那附近的布告板。这里是雁州国尽头与黄海的交接点。四年前立起的布告板还是当时的样子,在细长的小屋一样的墙和房顶的包围下免受风雨。旁边一个官差艰难的站立着,仿佛找不到立足之地。
六太抬头看向布告。骑兽家禽之令,又称四骑七畜之令。──令曰,增妖魔於骑兽家畜之列。尚隆下达这条敕令的时候,帷湍朱衡,甚至成笙都呆了。只有六太懂得其中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