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学生们为了各自被分派到的准备工作而离开了教室。按照惯例,体育祭是将一年级到三年级纵向分割开来,分成三个队伍来竞赛。各学年的五、六班──按照传统惯例称为蓝军──被编成一队。星期五的第五堂课是全校的课外辅导时间,因此教室里开始有一年级或三年级的学生进进出出。
后藤一边伸着懒腰一边回到准备室去,广濑则被留在教室里。他漫不经心地看着学生们一边闲聊一边做手工作业。
“广濑老师,如果您有空的话,能不能来帮帮忙?”
被学生们这么一喝,广濑露出了苦笑。
“我做什么好呢?”
“帮忙把这个裁开。”学生们把报纸递了过来,广濑看出他们可能正在做纸糊的小道具。高里坐在不远处,也乖乖地拿着剪刀剪东西。
“哟,广濑先生,您也被派上用场啦?”
听到这个声音,广濑抬头一看,只见三年级的桥上把头探了进来。
“实习老师不就是这么回事吗?”
“修行本来就很辛苦的。──这里有人负责啦啦队吗?”
桥上看着留在教室里的人问道。一个学生举起手来,桥上便开始传达联络事项,要他放学后留下来讨论啦啦队的事宜。
“高里,接下来剪这个。”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把一块蓝色的布递给了正在整理剪过后的报纸的高里。
高里点点头,接下了布块,桥上定定地看着他。
“你就是高里?”
“是的。”
不管对方是同学还是学长,高里的态度完全没有改变,不带任何感情的眼睛只是定定地回看着对方的眼睛。
“哦?”
桥上很感兴趣似地应了一声,然后问道。
“听说你小时候曾经有过神隐的经验?”
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之后教室里的变化!广濑觉得在场的学生好像都被一股浓烈得几乎可以用眼睛看得出来的紧张感给攫住了。一瞬间之后,大家又顶着一张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似的表情开始作业,可是怎么看大家都像是死命地想将视线从某种让人感到不安的事物中移开似的。
“那是真的吗?”
桥上以充满好奇的语气问道,高里只是默默地点点头。
“不是绑架吗?听说你完全不记得了,是真的吗?”
“是的。”
高里淡淡地回答道,看不出他有特别不快的样子。
“就是所谓的失去记忆吗?真是厉害啊。”
这时候高里第一次皱起了眉头。虽然仍然看不出他有什么不快,但是却隐隐约约可以感觉出他并不喜欢讨论这个话题。
“其实你是被带上UFO吧?最近常听说有这种事情发生。就是被让人觉得恶心的外星人做了人体实验,然后消除记忆之后又送回来。”
高里张开了嘴巴。这是广濑第一次看到他自发性地发表谈话。
“这件事你是听谁说的?”
桥上抬抬下巴,毫不犹豫地把视线投向筑城。
“无情的家伙!”广濑在心中骂道,这时他听到椅子翻倒的猛烈声响,瞬间表情僵住了。他寻着声音的出处回头一看,只见筑城脸色大变,站了起来。
“不是我!”
让人感到惊讶的是,筑城看起来竟然是无比恐慌的样子。
“相信我,不是我说的!”
筑城激动地否认,桥上看着他笑了。
“不就是你说的吗?”
“不是我!我没说过。”
高里只是把视线垂了下来。他的眉间微微地皱了起来,但是还是让人分不清楚那到底代表着什么样的感情。
“不是我,高里。”
桥上愕然地目送着逃也似地跑出教室的筑城离去。
“那家伙是怎么搞的?”
广濑也哑然失声。筑城为什么紧张到脸色整个都变了呢?这时候广濑更发现到一件事,那就是在场的学生脸上全部带着奇怪的表情。
他们看起来都一样紧张,而且又都拼命地想掩饰那种紧张感。每个人都刻意面无表情地装作没有注意到筑城怪异的行径。广濑觉得他们的模样像极了在电车中目睹醉汉胡闹的人们的反应。
广濑回头看着高里。高里的脸上已经没有任何表情了。实在看不出他是那种可能会在私底下使用暴力的人。广濑不认为他是会直接造成他人产生恐惧感的人。
“我觉得筑城这家伙反倒比较奇怪。”
桥上喃喃自语着,在场的所有学生依然不予理会。
Ⅴ
放学后校园里的喧闹景象依然没有平息。不知哪个队伍站在化学准备室的窗户底下努力地做着看板,而在某个死角的地方有红军的啦啦队正在做练习。二年六班也提出了留校的申请。后藤悠哉悠哉地画着图,因此广濑也好整以暇地埋首於他的实习日志当中。
就在这个时候,学级委员五反田急急忙忙地冲了进来。
“老师,有人受伤了。”
“受伤?是谁?”
“筑城。”
广濑顿时放下了手中的笔。
“筑城?发生什么事了?打架吗?”
广濑惊慌地问道,因为他忘不了那幅奇怪的景象。
出乎意料之外的,五反田竟然摇了摇头。
“做立式看板的时候,不小心被锯子伤到脚了。”
“哦……是这样啊?”
广濑竟然莫名地松了一口气。
“很严重吗?”
后藤问道,五反田耸了耸肩。看来并不是特别严重的事情。
“把他带到保健室去的时候,是流了一些血。”
“我去看看。”
广濑站起来说道,后藤对着他点点头。
当广濑和五反田一起赶到保健室时,筑城已经回家去了。
“回去了啊?”
既然他可以自行回家的话,那么应该不是什么严重的伤吧?广濑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同时却又觉得难以释怀。保健老师十时苦笑道。
“我不知道原因何在,反正他就是惊惶失措地跑回家去了。”
广濑在学时的保健老师已经到了退休年龄而申请退休了。十时是少数广濑没有看过的教师当中的一个。
“其实他的伤势还不到需要缝合的程度,我是交代过他最好到医院去一趟。”
“这样啊……”
广濑对着五反田举起手挥了挥,五反田便面无表情地点点头,离开了保健室。广濑对着十时轻轻地点头致意。
“劳烦您费心了。”
“哪里的话。”说完这句话,和广濑差没几岁的十时笑了。
“喝杯茶吧?实习情况如何?”
“比我想象中的还轻松。”
在十时的招呼下,广濑坐到一边的椅子上。他以熟练的动作给广濑泡了一杯冰麦茶。
“广濑老师教哪一课?”
“理课──化学。”
“啊,那责任教官就是后藤老师咯?”
“是的。”
“那不就很辛苦?听说他会把所有的学生都丢给实习老师。”
“就是啊。”广濑苦笑着拿起茶杯。
“十时老师也是留校加班吗?”
“遇到有体育祭或文化祭的活动时,我都得等最后一个学生回去之后才能离开。因为随时会有人需要我。”
十时沉稳地笑了笑,也跟着坐了下来。
“现在的孩子都太不机灵了。刚刚那个……”
十时说着看着桌上的笔记。
“叫筑城来着,他也说他明明用脚撑着板子,规规矩矩地用锯子锯木板的。”
“用脚啊?”
“他用膝盖撑住木板,结果伤到小腿。撑住木板的他固然是不够机灵,不过锯木板的人也不太行。”
广濑再度看着十时。
“不是他自己伤到的?”
“不是。听说是有其他学生帮忙锯木板。”
“你知道使用锯子的学生的名字吗?”
广濑问道,十时很感讶异似的,又翻看了笔记本一次。
“大概是陪着他来的那个吧,嗯,叫势多。”
广濑不自觉呼地吐了一口气。
“怎么了?”
听到十时这么问,广濑赶紧摇摇头。十时觉得有点狐疑,说道。
“唉,他们的情况倒还好。之前来的那个三年级生还把钉子钉进自己手上呢。”
“三年级生?”
广濑莫名地有种预感。十时点点头。
“竟然将有五公分长的钉子钉到手掌上,还深及根部,是钉的人自己伤到的。我真怀疑他是怎么使用铁锤的,竟然可以钉成这个样子。”
“他……”
十时点点头说。
“我立刻让他到医院去就医了。因为他用的是别人带来的老旧铁钉。最怕的就是这样的情况。”
“不,我不是问这个。”
广濑也觉得自己的想法很奇怪。无论如何,他都要问清楚那个学生的名字。
“那个学生叫什么名字?”
十时瞪大了眼睛,第三次翻阅他的笔记本。
“三年五班的桥上。”
Ⅵ
广濑走回准备室的途中,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自己情绪。
筑城和桥上。事情看起来似乎另有一番解读。尽管他也明白,整件事应该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他觉得自己好像看着一排排奇妙的符号。桥上、紧张的学生们、一溜烟逃走的筑城──还有高里。
从保健室所在的本部大楼可以直接回到特别教室大楼。他慢慢地爬上本部大楼的楼梯。楼层与楼层之间设计成转一个弯之后再往上爬的模式,楼梯平台处的墙面从地板到天花板镶着整面的玻璃。隔着玻璃可以看到开始罩上黄昏色彩的校舍。隔着宽广的中庭草坪和罗列着各间教室的教室大楼正面相对。
成一字形排列的玻璃是走廊的窗户。大部分的窗户里面都还亮着灯。广濑把脸凑近楼梯平台的玻璃,就可以清楚地看到教室大楼的内部。学生们在点着灯的走廊上来来往往。他甚至可以看到在门户洞开的教室里作业中的学生的身影。
广濑忘了刚刚的复杂情绪,不自觉地笑了。因为即将到来的活动气氛而兴奋异常、前所未有地像白色家鼠一般勤劳的工作着的学生们让广濑不由得发出了会心的微笑。广濑转动着视线,环视着所有的学生,突然间,他停下了游移的视线。他的目光停在一个站在校舍一端的窗边的学生身上。
在众人忙碌地来回奔走当中,只有他一个人定定地动也不动。他站在二楼的窗边,看起来像俯视着草坪一样。
广濑不由自主地眨了眨眼。然后再度用力地眨了一次眼,接着张大眼睛看着二楼的那一端。他抬起手用手掌抆了抆玻璃,更努力地定睛凝视着。
两栋大楼之间的距离并没有近到可以让他清楚地看到那个学生的脸,但是广濑却可以清楚地看到有手挂在他的肩膀上。那是裸露出来的手臂。现在学生穿的制服是短袖的,所以可以看到手肘部分是很正常的事情。可是那只手臂似乎露到了肩膀一带。裸露出来的手臂仿佛从背后覆盖住那个学生一样。瞬间广濑以为他背着个人,可是他的背后却看不到手臂的所有人的头和肩膀。只有两只手臂从他的两边肩膀上无力地往前垂挂着。
广濑觉得自己看到了不可能存在的景象。为什么看不到那两只手臂的主人的头和肩膀呢?上胳膊几乎连根部都整个越过了肩膀,可是背后却看不到任何影子。肩上挂着手臂的学生地姿势看起来也不像背负着某种沉重的东西的样子。那两只手臂就好像从他的脖子旁边长出来一样,垂挂在他的胸前。几个学生快速地经过他的背后,但是却没有人发现他有什么异状。
当广濑一次又一次地看着那个学生和手臂时,学生突然转向旁边。他只是把脖子转了过去,而他所看着的方向出现了两个学生。
广濑不禁松了一口气。那一定是他的恶作剧,他把在化妆比赛中──那是这所学校最出名的竞赛──所使用的假手臂就这样垂挂在胸前闹着玩。后来有人发现到了,便呼唤他。一定是这样没错。
站在窗边的他说了什么话,然后把背转过来面对着窗户。在他把背完全转向窗户的那极短暂的时间当中,那只手仿佛被收卷到背后似的消失了。整个过程看起来就好像形状像手臂的蛇滑溜地往后退一般。离开窗边的他的背后当然看不到任何影子。
广濑呆在原地好一阵子。他把额头抵在玻璃上,眼底一再重演着自己刚刚看到的景象。
“因为距离的关系。”广濑这样自言自语着。
是的,因为距离的关系,而且又逆光。
现在大家正如火如荼地准备迎接体育祭的到来,学校内什么东西都有。有纸糊地人形、化妆的小道具、啦啦队使用的乍见之下根本不知道有什么用途的东西。
一定是因为某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才让自己把事情看成那个样子。
广濑这样告诉自己,然后吐了一口大气。温热的空气使得他的额头渗着汗水。他死了心不再多想,顺势一转身,然而那副光景却沉淀於脑海中某个深深的角落里。
※ ※ ※
男人於深夜急急地赶回家中。夜风轻抚着渗着汗水的肌肤,使得他流了更多的汗。
喝了不少酒。男人凭着归巢的本能在马路上走着,然而他的本能却无法在这个到处都是相似的建筑物的住宅区内发挥作用。他不止一次去按到了别人家的门铃。
不过,他至少残存有一些仍然记得这些糗事的理性,因此他几度停下脚步,抬头看着上头。有着同样设计外型的建筑物整齐地排列着,看起来像是巨大的墓碑,他几度确认过建筑物的旁边。地上十二层楼的建筑物面对紧急逃生梯的旁边的最上层用彩色的瓷砖大大地镶着大楼的号码。
──都已经确认这么多次了,为什么还会搞错呢?
他在心里喃喃自语着。
同时想着,好像“还枕”一样。
在他的老家有一个“还枕”的传说。听说有一个叫“还枕”的妖怪会在夜里现身,把沉睡中的人的枕头拿到奇怪的地方去。每当他到位在乡下的祖母家时,“还枕怪”就一定会出现。早上醒来时,枕头都会跑到他脚边。不但如此,当他张开眼睛静止不动时,甚至觉得棉被的方向跟他当初睡觉时不一样。现在想起来,根本只是自己睡癖不好罢了,但是他仍然无法忘记那种奇妙的感觉。在乡下房子的老旧房间里醒来时的那种违和感。仔细想想,棉被仍然保持昨夜的样子,根本没动过,可是心中难免还残留有些许难以释怀的感觉。
他带着苦笑停下脚步。定定地仰视着眼前的建筑物。确认自己就站在应该回去的建筑物的前头。
他莫名地点点头往前走,再度抬起头来看看上头。禁止车辆进入的路上没有其他人影。自己的脚步声在这空旷的空间当中回响着。他觉得高耸的建筑物仿佛就要朝着他落下来一样,他转头看了一下四周,觉得有点轻微的晕眩。
他甩甩头,发现自己仰望着的建筑物的屋顶上好像有什么白光。
那是微弱而朦胧的光。屋顶的边缘点着一道朦胧的圆形光芒。他眨了眨眼睛,然后定睛凝视。他看到圆形的光芒当中浮起了某种影子。
男人愕然地张大了嘴巴。好像有什么野兽从光芒当中爬出来一样。他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东西,不过倒是知道那是一头体积相当庞大的四脚兽。要说是狗又嫌太大太高了。四脚兽的身影变暗了,没办法仔细辨认,然而男人却看到它的背部发出淡淡的光芒。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啊?”还来不及多想,那头四脚兽就一跃而起。以仿佛在水中游水的速度越过他的头顶,在十二层楼高的建筑物之间飞翔着。
待那个身影消失之后,他仍然茫茫然地眺望着那个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