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的就不知道了,只知道叫白什么的。”
高里露出思索的样子,然后喃喃说道。
“白sanshi……”
“白sanshi?”
“白、汕……子。”
高里在画纸的空白处将字写出来,然后突然停下了手。
“怎么了?”
广濑问道,高里摇摇头,好像有什么事情让他感到讶异。
“白汕子是什么?”
广濑查了查字典,但是找不到。
“我不知道。”
广濑惊讶地看着高里。
“你不知道?”
“不是……很清楚。只是脑海里突然浮上这个字眼……”
高里好像感到非常混乱一样。
“……好奇怪,从前一阵子开始,我觉得好像突然要想起什么来一样……”
“那段期间的事吗?”
“我想是的。”
高里回来已经七年了。七年来一直抗拒着觉醒的高里的记忆。
“什么时候开始的?”
“从窗户掉下去之前。当时他们要求我跪地道歉。”
广濑想起来了。第一次看到高里露出强悍的表情,发出刚毅的叫声。──他当时叫着“我不要!”
“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可是就是觉得自己绝对做不到。”
高里十分困惑的样子,广濑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
“我说我做不到。其实在那之前,我一直都认为,如果我道歉就可以让大家平静下来的话倒无所谓。可是在被推落地面的那一瞬间,我却觉得自己绝对做不到。”
“高里,那是……”
人都有所谓的矜持。人是知道屈辱的生物。高里用坚定的语气打断了话才说一半的广濑。
“不是的。不是羞耻或憾恨的感觉,而是不能做。我心里想着,绝对不能做对着他们屈膝求饶的事情。”
高里就此打住。他似乎对自己表露真实的情感一事感到很难为情似地闭上了嘴。
“是这样吗?当时我看你好像一脸愕然的样子。”
高里点点头。
“我产生那种心理的瞬间,差一点就想起某个人。我被那种思绪摄去了注意力……”
“是谁?”
“我不知道。就像一个影子的感觉,我知道那是个人,可是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人……”
高里叹了一口气。
“然后我在这里看到圭亚那高地的摄影专辑,对这上面的风景产生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像蓬山。”
“蓬山?”
“蓬山。脑海中只跳出这个字眼,可是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广濑走到书架前面,拿出地图。有那种山吗?日本境内还是日本以外的地方有这种山吗?可是他查了索引,却找不到那种名称的山。
广濑把视线落到素描簿上。用无数线条画出奇岩的奇怪风景,那就是“蓬山”,是一块和高里失去的一年有某种关联的土地。
Ⅳ
就在这个时候,已经沉寂了好一会儿的门铃声又响了起来。
广濑望向厨房的方向,只有短短的一瞬间,然后立刻又把目光移开。门铃仍然不死心地响着。除了门铃声之外,还听到有人呼叫广濑的声音。
“老师。”
广濑抬起身体。
“广濑老师。”
好像是哪个学生在叫他。除了他之外,还听到其他几个人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有人正跟那个按门铃的人讲话。
广濑站起来,来到玄关,轻轻地打开门来看。
“啊,你果然在家。”
说话的是田。在他背后的几个男人们露出一副“就是现在”的嘴脸,开始滔滔不绝地问起问题来。广濑松开门链,将门打开。
“赶快进来。”
广濑催促着田,看也不看外头的人,立刻又把门给关上了。
“真是吓人。”
田一边脱下鞋子一边说,他的语气中隐含着些许的兴奋之情。
“如果你羡慕的话就分一点给你。──怎么了?”
广濑一边走回后面的六叠房间一边问着。
“我想知道高里在哪里啦。我到高里家去──”
话说到一半,田看到当事人就在房间里面,不禁惊讶得长大了嘴巴。高里轻轻地对他点点头。
“高……”
田正待开口叫高里,却被广濑制止了。田大吃一惊地看着广濑,广濑用眼神望着门的方向,然后将玻璃门关上。
“不好意思,他在这里的事情能不能请你保密?”
“没问题,可是高里为什么会在老师这里?”
“说来话长,我要求他的父母先把他交给我来照顾。”
“哦?”
田站着俯视着高里。高里两手施在合起来的素描簿的封面上,略微低着头坐着。
田坐到他旁边。
“高里,你一直都没到学校来,我很担心你呢。”
高里只是用没有任何表情的眼神看着田,没有回答。
“我打电话到你家,也亲自到过你家,可是都没有人在。连雨窗都紧紧地关着。我还在想,你到底跑到哪里去了。”
高里完全不出声,只是微微地皱起眉头。田完全没有把他的反应放在心上。
“啊,高里,不知道你认不认识我?我们是没有同班过啦。”
“不认识。”
非常简短的回答。
“我想也是。我叫田,我一直好想见你,跟你谈谈。高里,现在的情况让你觉得很辛苦吧?不过,我是站在你这边的。”
田打开话匣子,开始一厢情愿滔滔不绝地说起话来,高里几乎没有回答。田发问,他才简短回答,但是要是没有问题,他就保持缄默。总括说来,他只是面无表情地定定地看着对方。
广濑有一种奇怪的感慨。高里现在的表情就是当初广濑见到他时经常看到的样子。刚刚带着微笑跟他交谈的高里仿佛是不曾存在似的。
──是谁说高里是没有感情的?
广濑怀着复杂的思绪看着高里丝毫没有波动的侧脸。他就是这样一路活过来的吗?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看。所以,没有人了解高里,没有人注意高里。这两者到底何者为因何者为果呢?是高里将整个世界排除在外?还是这个世勇抗拒着高里?
“岩木他可是自作自受啊。”
田继续滔滔不觉地说着。
“因为他竟然打高里一巴掌。这是绝对使不得的事情。还说什么:有本事就降祸给我啊!他实在不该做这种怀疑高里能力的事情来。结果,唉,虽然演变成让人遗憾的事情,不过说穿了他是自作自受啊。”
“是吗?”
高里说道,语气沉静,但是带着刚毅的色彩。
“就是说呀!是那些测试高里能耐的家伙不对。”
“岩木没有非死不可的理由。不管他是什么样的人,都不应该遇到那样的事情。”
田似乎有点被高里的气势所震压住,眨了几次眼之后,赶紧堆出一脸笑容。
“人各有命啦。岩木的死亡是因为他的寿命已尽,所以高里没有必要自责。”
高里垂下视线,没有回答。
田完全不把高里的态度放在心上,又开始径自聒噪起来。他的谈话内容无非就是其他的人是多么的愚蠢而无聊之类的话。人因为愚蠢,所以看到聪明特异的人时,只会将对方视为异端。而蔑视异端的人不知道事实上他们才是应该被唾弃的存在。──项田一再地重复着这样的说词。
广濑被一股难以用言辞形容的不快感和不安搞得心浮气躁。他完全无法理解田这种人的思考回路。田反反复复地表达着他那似是而非的哲学,无可救药地让广濑感到不快。同一时间,广濑产生了某种遣散的不安感。他觉得好像看到满满一屋子的无色透明方块在田的四周零零落落地崩散了。
Ⅴ
经过一段很长的时间,田完全没有想闭嘴的样子,他根据自己的经验,针对人类的愚蠢没完没了地发表议论。
心浮气躁的广濑以迂回的态度劝他回去,可是田始终无法理解广濑的意见。──也许他是故意装出听不懂的样子。外头已渐渐罩上暮色,广濑终於下定决心,用坚定的语气说道。
“田,我们要吃晚饭了。”
田笑着说。
“哦?你们晚饭吃得可真早啊。”
“我们不常自己做饭,要花多一点时间来准备。所以……”
“啊,你们不要在意我,尽管吃你们的。我中饭吃得比较晚。”
广濑叹了一口气。
“不好意思,你在旁边看我们吃,我们会觉得不自在。”
“那你们吃饭的时候,我先到外面去等着。”
“你这样做会延误回家的时间。”
“我住下来也没关系,我的父母不会有任何意见的。”
广濑又叹了一口气。
“我没有多余的棉被,房间又这么小。”
“我睡厨房也没关系,不计较睡觉的地方是我的特长。”
田笑着说,广濑只好怀着苦涩的心情挑明了讲。
“对不起,能不能请你回去?”
田瞬间收进了笑容。他以看着奇怪的东西的眼神看着广濑。
“我在这里很碍事吗?”
广濑出於反射地差一点就要说出否定的话,随即赶紧把话吞了下去。
“……因为现在情况是一片乱。”
“哦,是吗?”
田冷冷地说道,然后站了起来,对着高里举起手。
“我走了,我很遗憾得回去了,我会再来探望你的。”
广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田,不要再到这里来。你也知道外面是什么状况。”
那瞬间,田似乎想说什么,结果却只是闷哼了一声。他匆匆忙忙地转身走向玄关。以险恶的眼神瞪了广濑一眼之后就回去了。广濑一边在门上上了锁一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回到后面的房间,只见高里带着困惑的表情抬头看着他。广濑对他露出了一个苦笑。
“不好意思,我实在忍耐不下去了。”
高里也轻轻地笑了。
“我也是。”
“这世界上真是什么人都有。”
广濑靠在书架上茫茫然地叹着气说,高里点点头。
“是啊。”
田那样的人让广濑感到非常沮丧。在这个时候,他打从心底有一种想回去那个世界的冲动。
“我好想变成仙人。”
高里不解地歪着头看他。
“大概是高中的时候吧,我真的有过一个梦想──跑到某个山里面去躲起来,辟一块小小的田地,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
高里笑了。
“我明白。”
广濑露出苦笑。
“可是就算是在深山里面,土地还是得用买的啊。即使有片田,也不见得一年四季都有收成。我想,还是必须先存钱存到某种程度次行。我得先去社会,努力工作,把钱存到一定的数量。然而这个目标太遥远太大了,最后便死了心。”
“必须到南方去。”
“南方?”
“那边一年四季都很温暖。我指的不是日本的深山,而是热带雨林的叶林之类的地方。必须是一个到处都可以找到食物的地方。”
广濑大吃一惊。
“小说里描述的漂流者,所到之处都是在南方的岛屿。因为如果漂流到北方的话,故事就没办法成立了。”
“有道理。”
高里轻轻地笑了,然后把视线望向手上的摄影专辑。
“委内瑞拉好像不错。”
“委内瑞拉?”
位於圭亚那高地,被称为“奥洋特普伊”的方块山的山麓住着一个叫莱梅的老人。他是个出生於立陶宛的白人,在那边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相称为“仙人”。
“罗莱马。”
“是罗莱马山的山麓吗?在莱梅老人的对面落地生根,成为‘罗莱马山的仙人’。”
那是一幅非常愉快的想象画面。在那种深山密林里随意定居就不会有人有什么意见了。在那边开疆拓土,种些香蕉什么的赖以维生或许也不错。
“如果真要选择的话,上头会比较好一点……”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山上很冷的。因为标高将近有三千公尺呢。我不认为那边适合耕田。”
“耕田可能有问题,不过天候的问题应该可以想办法解决。因为阳光很强。”
“去捡‘水晶谷’的水晶来卖,你觉得怎样?”
高里露出微笑。
“不行啦。不会获得许可的,而且第一个面临的问题是,下山卖水晶太辛苦了。那边可是有着八百公尺高的断崖绝壁耶。”
“那这个怎么样?‘岩石迷宫’还没有人去过吧?我们可以用制作‘岩石迷宫’的详细地图作条件,找到出钱的金主。这么一来还可以打发时间,真是一石两鸟啊。”
“……那倒不错。”
“我就说吧。”
广濑和高里一起轻轻地笑了一阵。
“可是,要怎么制作地图?不到三天可能就会迷路了。”
“我看还是得在‘岩石迷宫’的边缘搭一间小屋。然后从外侧慢慢地向内侧作深入调查。”
“长度达三公里,宽度也有一公里半之多呢。”
“可以一边进行调查工作一边移动小屋。‘岩石迷宫’的岩石不是都很大吗?从相片上是看不出有多大,不过应该有大楼那么大吧?再说岩石因为受到侵蚀的关系,会被蚀成奇怪的形状,只要找一找,或许可以找到可以盖房子的岩石。就像卡巴德奇亚一样。”
因有位於土耳其的奇岩和地下都市而出名的那个地方也是广濑一直憧憬的地方之一。
“一边调查岩石一边帮它们取个名字,就像帮星星取名字一样。”
高里笑了。
“要带罗盘吗?”
“嗯,罗盘和绳子。粉笔可能也派得上用场。”
“那边雨很多哦。而且长期笼罩在雾气当中。”
“那么还要带伞和长靴。”
高里轻轻地笑了起来。
“伞?”
“对呀。闪电很可怕,所以不能带有金属伞骨的伞。像这样,一手拿着伞,一手拿着绳子。很像童话故事对不对?”
“最好是红色的伞。”
“红色?”
广濑不解地问道,高里笑着点点头。
“红色的。因为岩石的颜色很暗沉,所以要用红伞。有大楼那么大的奇石耸立的迷宫当中加上弥漫的雾气,再撑上一把红色的伞。很有童话味道,对不对?”
广濑笑了。
“那我就撑黄色的伞。”
广濑和高里两个人一边吃吃地笑着,一边提出一些听起来很可笑的点子。当天晚上,他们已经将一个隐居生活的计划给完全拟出来了。
※ ※ ※
她打开窗户。
是地上三楼的窗。从窗边看来,学校的建筑物就像是一艘漆黑而巨大的船一样看得清清楚楚。她之所以会觉得像一艘船是因为它和小学举办的社会参观教学时所看到的油轮的印象极为相似的关系。
不知道为什么,她很害怕那艘油轮。同样的,学校的那栋建筑物在夜里看起来也很可怕。最近发生了许多事件,她就读的高中里面流传着让人觉得不快的传闻,但是在流传那样的传闻之前,她就很害怕那所学校──学校的建筑物。
她知道从窗户的正面可以看到的是设有职员办公室等教室的本部大楼。现在窗户上罩着百叶窗,如果百叶窗没有拉下来时,她甚至可以看到放在窗边桌上的茶杯的颜色。
而上头看起来高耸无比的便是之前有人跳楼自杀的大楼,旁边则是特别教室大楼,再旁边便是教室大楼。
她靠在窗边看着那栋可怕的建筑物好一会儿。虽然觉得害怕又讨厌,可是没来由地,在睡前没有看一看她又静不下心来。她觉得自己一定是想确认,确定那不是什么可怕的东西,单纯的只是笼罩在夜色当中的学校而已。
她支着下巴,视线扫向那栋建筑物。突然间她皱起了眉头,将手支在窗边,把身体探了出去。
教室大楼那边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蠕动。因为距离太远,从她的房间看不清楚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她拉开桌子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小小的望远镜。这是她参加赏鸟社团时买的。
她透过望远镜一看,确定那个东西应该是人。
对於她就读的学校里的女孩子而言,这所学校的学生是她们憧憬的对象。一些比较大胆的女孩子有一阵子就曾经流行过利用晚上的时间溜进学校将情书丢进自己心仪的男孩子的橱柜当中的游戏。这个游戏是因为教室大楼的使用太过频繁,学生经常忘了锁上一楼的窗户才得以成立的,但是也有一些运气比较不好的女孩子被警卫逮於正着,所以这个游戏便无疾而终了。
她之所以想起那件事是因为那个人影是个女人,她心想,难道现在还有人在玩那种游戏吗?随即又突然想起目前在学校里流传的其他传闻。
她拿着望远镜的手在颤抖,那个女人无所事事地在窗户内走动。透过望远镜一看,她才发现,那扇窗户是走廊的窗。
她一边发着抖一边放下望远镜。有那么一段短短的时间,她没办法看清楚景色。当她的视野恢复正常时,这一次她又看到有东西在教室大楼的屋顶上蠢动。她不自觉地被吸引住,又拿起望远镜窥看着屋顶。
在屋顶上的是一头看起来像狗的动物。学校的屋顶上怎么会有像狗的东西在呢?那是之前发生七个学生跳楼的不祥场所。狗在那边散步太过不合逻辑,而且也太让人觉得不快了。
她拿着望远镜转动着视野。没来由的觉得如果不把学校整个看过一遍,心情似乎就没办法平静下来一样。她将望远镜往旁边一扫,看到面对着特别教室大楼的渡廊。她在二楼里看到一个黑色的影子,一个像黑色的大牛的影子。再往旁边一看,可以看到教室大楼的窗户。这时候,她看到墙上好像有什么攀爬着。看起来像是呈现出红黑色,身长有窗户的高度那么长的水蛭。那个动物以水蛭式的爬移动作从下往上爬升。随着那只动物往上一看,她看到屋顶边缘同样盘踞着几只水蛭。再往下一看,建筑物底下还有十几只水蛭蠢动着。
中庭里有像黑色侏儒一样的东西在走着。往运动场上一看,像巨大的双形虫一样的东西黏附在上头。
“那些是什么东西啊?”她丢下望远镜。“那所学校到底是怎么了?”
就在她害怕得想关上窗户的时候,突然看到一道星光掠过天际。她的视线追寻着那道光,发现那根本不是流星,她愕然地张大了嘴巴。
那是一头像鹿一样的怪兽,和鹿不一样的是它身上散发出淡淡的光芒,不知道是从哪里飞来的,轻轻地落在教室大楼的屋顶上。很不可思议的是她并不觉得害怕,反而觉得刚刚产生的那些不安感都急速地消失了。
那头怪兽很快的就不知道消失於何处,然而却已经足以让她怀着极其沉稳的心情缓缓地将窗户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