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司寇——请等一下"
门外说话的是司法的知音.
"现在司刑等三位大人正在讨论,即使是大司寇您也不能——"
知音的话还没说完,门已经打开了.门口站着一脸怒气的大司寇.
"判决下了吗?"
瑛庚一边诧异地想着,一边跪地行礼.
"下官们正刚刚开始讨论."
好,大司寇渊雅说着,看了看瑛庚.
"我先说好,不准用死刑.——这一点你们给我牢牢记住."
瑛庚三人面面相觑.当然,在司法程序上有向上级官员询问意向的步骤.首先,司刺执行三刺的时候要先向六官长等高官征求意见.但是不管怎么说,对于案件的论断,只能由典刑,司刺和死刑三个人来进行.
"大司寇,这不合规矩."
知音显得有些气愤.司法的结论是不允许别人来干涉的.即使是大司寇也不例外.大司寇或者塚宰这样手中握有大权的高官可以对已经决定的判决有异议,从而在征询百官意见后将案件押回司法重审,但是,像这样直接指示判决内容是不允许的.——唯一能够例外的是王的宣旨.
这么想着,瑛庚看了看知音.
"如此说来,是主上的旨意吗?"
如果是的话,那就好办了——但是,知音摇了摇头.
"主上还是那句话,交给司法处理."
"但是主上有言在先."
渊雅说着推开了知音.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犹豫不决的?即使你们说是考虑到民意,但是这能成为破坏主上好不容易整顿好的法制的借口吗?"
渊雅一边说着,一边看着瑛庚等人.
"——用刑,是为了无刑.刑罚的目的并不是惩罚犯人,而是为了将来有一天能够不用刑罚来解决问题.因此,刑罚作为一种措施也叫做刑措,就是这个原因.等到将来不用刑罚而天下也能够长治久安,犯罪分子减少,刑罚也就自然没有必要了.这无疑是一个国家最理想的状态.长久以来,柳国为了这个理想一直走到了现在,难道你们想毁掉它吗?"
"真的是这样吗?"
说话的,是率由.
"那么为什么还会有狩獭这样的禽兽出现呢?这难道不是说明我国的刑罚制度有待改善吗?"
"禽兽这种字眼不是你们司法官可以用的."
渊雅说道.
"即使有天大的罪孽,狩獭也是一个人.禽兽这个字眼,是把你无法理解的罪人排除在人以外的一种歧视性的说法.如果你一开始就把他划到人以下的类别里面,那么将罪人教化这个初衷就永远实现不了."
也不无道理,瑛庚感觉有点惭愧.但是率由却当仁不让.
"为了十二文钱而杀害一个孩子,这根本就不算个人."
"率由",瑛庚小声提醒他,但率由连看都没看瑛庚.与此同时,渊雅用严厉的目光注视着率由.
"狩獭这样让人无法理喻的犯人之所以会出现,难道不是你们这些随随便便把人贬低为禽兽的司法的责任吗?将人贬低为禽兽来要求罪人悔改难道会有效果吗?就是因为你们以这种心态来对待犯人,所以犯人才会继续犯罪!"
"但是——"
"难道有人会为了十二文钱甘愿去冒死罪吗?面对州司法的审问,狩獭是这么回答的.如果州司法当时就把狩獭当作是人以下的禽兽,那么狩獭根本就不会继续辩解了.将人贬低到人以下的这种行为,实际上就是在制造罪犯!"
率由沉默了.
"狩獭在杀那个孩子的时候,不论有多么不可理喻,也总有狩獭他自己的原因.如果能将他的原因解明,那么离拯救他的日子也就不远了.再施以教化,这不是可行的办法吗?"
"可狩獭说了,没有什么原因."
如翕说道.渊雅摇了摇头.
"他只是这么说而已.可能他本身不善言辞,或者他自己还没有了解自己.应该在这方面继续教育他,与他一起找到那个理由.这样对今后治理黎民,教化刁民都有好处.而且这也是你们司法的责任."
如翕沉默了.
"司法的责任并不是惩罚犯人,而是教化他,使他反省,让他重新做人.这一点你们决不能忘记."
渊雅说着望着瑛庚他们.瑛庚打算说什么,但是渊雅背后的知音使眼色示意让他别说,于是瑛庚将话咽了回去.这是知音走到了渊雅前面.
"大司寇的意思我们已经明白了."
渊雅点了点头.
"不用大辟.——给我记住!"
放下这么一句话,渊雅转过身去了.知音什么也没说,只是把头垂得低低的.瑛庚他们也一起低下头.就这么低着头将渊雅送出了大门.足音消失后,知音抬起了头,露出无奈的表情.
"大司寇虽然那么说了,但是你们还是像以前那样,不要被别人的意见所左右,履行自己的职责就行了."
"只是……"
"主上亲自说过交给司法全权处理,没有必要看大司寇的脸色."
率由诚惶诚恐地说,
"主上说交给司法全权处理,是不是表示主上要收回'惟大辟不用’这句话呢?"
知音斜着头.
"……不知道"
"怎么能不知道呢……"
知音对他们摇了摇头,敦促他们赶快坐下.他自己也坐到了一张长椅上.那是审理案件时证人或犯人坐的椅子.不知道知音有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我直接去问过主上'交给司法处理’这个旨意究竟有何深意,但是没有明确的回答……"
其实,对要求觐见的知音,王表示已经把要说的都说了,没有必要见了.这样一来不光是知音,瑛庚他们也很为难.后来又多次要求觐见,最后哭着求塚宰和宰辅才终于得到王的接见.
"但是主上只是又说了一遍'交给司法处理’.然后我又问是不是表示可以收回'惟大辟不用’这句话,主上又说交给司法.并说如果司法觉得有必要收回,那也可以."
"那么,也就是说死刑还是可行的喽?"
"我也向主上确认过了.如果你们觉得可行,那么就那么办,包括使用死刑在内.主上说不会有异议."
瑛庚的心情很复杂.这能不能理解为王是因为信任司法才将这件案子全权交给司法呢?或者说,这根本就是王在推卸责任呢?说实话,从最开始听到王说" 交给司法处理"这句话后,瑛庚就一直抱着这个疑问.这句话并不是因为王觉得很难解决,也不是因为对司法表示信赖,而是王对这件案子根本没有兴趣,只是找了这个委婉的方法来表达.
究竟是怎么样呢,想着想着瑛庚不免又叹息起来.如翕和率由大概也是这么想吧,屋子里叹息声此起彼伏.
柳国的王是一个构筑了柳国一百二十余年太平盛世的贤明的王.但最近的有些作为却总让大臣们无法理解.有时甚至表现出对施政没有兴趣而乱来.连这么一个贤明的君主——这个以构建了一个法制国家而让柳国名声大噪的人,竟然也会无视法律而这么乱来,做出一些让人费解的判断.他有时还会提出一些将既有法律无效化的想法而向群臣征求意见,每当这时都会有人站出来提出谏言,但王并不是每次都能听进去.
知音深深地叹了口气.
"不管怎么说,主上说了交给司法来处理.那么你们也不要被一些其他事情所左右,继续你们的讨论,不管结果怎么样,我始终是支持你们的判决的."
"但是,大司寇那边……"
瑛庚有些顾虑.
"既然他是大司寇,那么他对审理提出一些意见也是无可厚非的,但是你们没有服从他的义务.更何况这件案子是主上交付的,那么就算是大司寇也不能违抗.——而且,我将审判结果报告主上后,大司寇会亲自去劝说主上也说不定."
这并不是不可能的事.大司寇渊雅并不是别人,正是刘王的太子.是一个不光是公共场合,私底下也能够直接跟王交涉的人.
"能说得动吗?"
率由的声音很低.大概不太容易吧,知音回答道.
大司寇渊雅被称作刘王以上的刘王.——当然,这是在大臣们之间才这么称呼.大概是为了向享有贤君美誉的父亲表现出他的对抗心.渊雅有时故意表现出自己比父亲更有王者风范.现在他坚定地表示不能用死刑,可能也是出于这种心态吧.
不论大事小事,一旦王有任何决断,渊雅就会表现出好像他自己从一开始就这么认为似的来游说大臣.如果大臣们对王的决断抱有疑义,即使王接受大臣的意见而打消自己想法,渊雅也决不妥协.决断已经变成了渊雅的决断,不管是道理还是正义都在自己身上,觉得进谏王的大臣和接受大臣意见的王都是错误的.甚至以太子的特权跑到王的寝宫来"纠正"王.
——但是,不幸的是,渊雅并不是一个像王那么杰出的人物.甚至可以说,如果王不做决断,渊雅什么也决定不了.更甚至,他连自己的意见都没有.在王作决定之前,他总是左一句右一句来看王的脸色.一旦王作出决定,他就像自己从一开始就是这么想的一般拿来当作自己的主张,从而开始四处游说.就这样追着父王的思考,把它当成自己的思考,更有甚者,他会比王更加执着于这个决定并自己附加一些论据,将事情扩大化.但是那都是些脱离了现实的大道理,而且由于是先有结论才找论据,因此牵强附会的地方太多,将实物逻辑本末倒置的情况也不在少数.一边唾沫横飞地说着司法的理想,却又一边侵犯着理想的根本——司法的独立性.至于听取他人的意见从而重新审视自己意见,渊雅根本没有这个度量.这是因为他的意见也根本就不是他自己的,所以这很理所当然.
因此不论渊雅怎么想说服他的父亲,也从来没有成功过.王每次都只是苦笑着数落他一番,但渊雅同样不能接受,反而认为已经超过了自己的父王.
以目前为止的先例来看,王不见得会听渊雅的劝说.这么一来,——决定权还是在瑛庚他们手上.
如翕心情复杂地叹了口气.
"……我这么说可能有些不敬,为什么主上还如此中用太子呢?"
一旦将决定说出口就顽固不化,任何意见都听不进去.但是,所谓政治,是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改变的.对于下面那些官员来说,冥顽不灵的渊雅在很多时候更像是一个障碍.尽管如此,王还是重用渊雅.臣下们经常私下议论:还好天官长和春官长是站在我们这一边的.但不幸的是,地官长和秋官长等重要职位都是依渊雅的意思安排的.
这个嘛,知音苦笑道.
"这恐怕就是父子情深吧.就连那么伟大的人也不能将亲情置于国家大事之后啊."
所有这些,让瑛庚感到非常黯淡.现在,渊雅的存在使他感到心里负担很重.他非常清楚司法的理想,为了追求这个理想瑛庚自然也是不遗余力.但是,关于狩獭这案子,却又是另一码事了.正因为它们是两码事,所以瑛庚他们才这么为难.而理解不了的人却又偏偏是大司寇,这真是一个极重的负担.更糟的是王已经渐渐对施政失去了兴致.如今政治错轨,国家正在倾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