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上都说没关系了,那就不至于."
知音说着,看着瑛庚.
"我知道你现在负担很重,但我希望你来判断这个案子.你与如翕,率由三人无论得出什么样的结论我都支持——所以我才会选你们三人."
知音的话非常受用,瑛庚深深地低下了头.但当他走回议事堂,又觉得心情低落起来.见到一脸担心的如翕和率由的脸,就更觉得黯淡了.
"……果然主上是对狩獭的案子没有兴趣."
先说出口的,竟然不是主上对自己的处置,而是这件事.
国家倾斜了——确确实实地.
想到这一点,讨论又回到了原点,也就是在这个国家即将倾颓的时期,将死刑复活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这个问题上.如果今后国家继续堕落,瑛庚他们这些司法官真的能够制止死刑的滥用吗?
瑛庚说出这一点后,如翕和率由都陷入了沉思.——结果还是感到了迷茫.谁都无法断定究竟将来会出现什么样的情况.每当想到狩獭的罪行以及被害者亲属的时候就觉得还是只有死刑才能解决问题.但同时又被对死刑的畏惧而打消了这个想法.
渐渐地,瑛庚觉得有些没道理了.就像杀人者偿命这个想法是没道理的一样,瑛庚觉得对死刑如此踌躇不定也是没有道理的事.
瑛庚的脑中回响起了李理的声音.
——父亲会成为杀人犯吗?
也许,李理这句不经意的话,实际上透出了事件的本质也说不定.瑛庚想当然地把杀人与判死刑当作完全不同的两码事,但是他心里真的相信是这样吗?可能他早就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不管怎么说判死刑都是一种杀人,都是通过双手来了断他人的性命.
就像人们想当然地认为杀人者应该偿命那样,人们也想当然地忌讳杀人.百姓们都要求判处狩獭死刑,如果司法不判死刑的话就交给他们自行处理,但是, 如果真正交到他们手里,让他们一对一地与狩獭对峙时,能够下得了手杀他的又有几个人呢?真正能够挥剑上去取他性命的,恐怕也就只有被害者的亲属了吧.因为瑛庚想到过,如果是李理被杀害了,他是半点也不会犹豫的.人为了复仇,就能够超越忌讳杀人的自己.——换言之,如果不是为了复仇就超越不了.
不论是畏惧死刑的滥用也好,觉得死刑是一种野蛮的制度也好,其实都是出于本能的怯懦——植根于忌讳杀人这一意识的怯懦.
瑛庚把这些说出来后,率由长叹了一口气.
"也许是那样吧.——可能是出于私情,每当我主张死刑,我的脑中就浮现出一个友人的脸庞来.他是我曾经担任地方官时的一个同辈,现在担任掌戮."
瑛庚转头看着率由的脸.掌戮隶属于司隶,实际掌管着对犯人的刑罚的执行.如果狩獭被判处死刑,那么执行死刑的就是掌戮.
"处死一个杀过人的人,这是不得已的事——我见到狩獭时是这么想的,但我总会想到,那位友人也会这么想吗?当然,由国家判处的处决与个人想象中的杀人是两码事,但是真正到了执行的时候,那就是确确实实地通过某个人的手来夺取狩獭的性命了."
但是,如翕以劝解般的口吻说道,
"恐怕实际处刑的是由夏官派遣士兵来执行吧.这种说法可能不太合适,士兵对于杀人应该是习惯了的."
"是吗?不论是取缔犯罪还是镇压叛乱,士兵都是处于一种不是杀人就是被杀的立场上.这种战场上互博的杀人方式和夺取一个被五花大绑不能抵抗的罪人的性命难道可以同日而语吗?"
"但是……刑吏处决罪犯并不是杀人.杀人的是正义,而不是刑吏.是天帝皆由刑吏的手来执行的.——这么说吧,是他的罪业对他的报应,这样的话刑吏也能够理解吧."
"……真的能理解吗?"
如翕垂首静静地摇了摇头.瑛庚也感觉到连自己都无法理解.
如翕仿佛自嘲般失笑了.
"现在我倒是感觉更想把狩獭交给被害者的亲属了呢…….他们的话应该会很乐意代替刑吏来下手吧."
率由也只好干笑着说,
"那倒也是.——不过,这样一来就是复仇了.为了复仇而动用死刑,从而造成连锁复仇,司法可是不容许的呀."
说着,率由无力地望着空中.
"所以,还是要刑吏挺身而出才行吧……"
"我想问问二位大人."
瑛庚来回看着如翕和率由的脸.
"百姓们要求死刑是吧.下官们也肯定了死刑.但是越是国家的高官就越是显得踌躇不定,这是为什么呢?"
"这个……"
如翕开口说道,接着又合上了嘴.
"直接参与审判的我们这么踌躇不定倒还情有可原,那些与自己无关的高官们居然也对此案持慎重论,仔细想想不觉得很不可思议吗?"
率由点了点头,
"这个……确实是."
"是不是因为自己其实就代表着国家呢?我就觉得自己是国家的一部分.不光是司法,我们会感觉到自己的意见以某种形式反映在国家的行为上.同样的, 参与国政的高官们也是这样,感觉自己是国家的一部分.自己的意思就是国家的意思,国家的行为就是自己的行为.因此,国家处决犯人也就是自己在杀人."
——父亲会成为杀人犯吗?
死刑是一种将人杀死的行为.终将有一个人来了结狩獭的性命.这个人是由国家命令的.而且,向国家建议这么做的就是瑛庚他们这些司法官,也是任命了瑛庚他们这些司法官的国官们.——也就是说,他们自己就是杀人者.
"杀人的人将有死报,这恐怕并不合理.与此同时,决不能杀人,不想杀人的这种想法,也是不合理的吧.由国家执行的司刑实际上就是自己在杀人,所以不管怎么样都要回避.……这当然,也是一种私情吧."
瑛庚内心深处,有一种对于杀人的本能的怯懦.这种怯懦也存在于普通的百姓心中.但是,对于百姓来说,国家是上天的一部分,是上天选择的王与王选择的官僚们.百姓们从来就是被隔绝的.所以对于死刑,他们没有任何犹豫.杀死狩獭的不是他们自己,而是上天.
"即使是司法官,也不能以一己私情来说是道非.也就是说不能以私情来左右刑罚.但是,不愿意杀人这种想法,对于理解正义的人来说,是与杀人者偿命这种义愤同样不得已的.我自己不想杀人,也不愿意唆使别人杀人……"
如翕深深地叹了口气.
"与杀人者偿命这种合情但不合理的反射相同,忌讳死刑即杀人的感情大概也是合情不合理的反射吧.两者都是一种接近于本能的主观观念,我想这两者是否在人们心中是同等的呢?"
"……大概是吧"
"死刑复活将导致死刑滥用,这大概是不争的事实.但是制止死刑的滥用是我们司法的责任,这大概也没有谁能否定吧.不论是复活死刑,还是继续停止死刑都有它的道理,在此是得不出结论的."
"这样一来,剩下的就是狩獭自己了."
率由说后,瑛庚和如翕都斜着头.
"在道理上用死刑和不用死刑是势均力敌的.那么接下来就应该还原到狩獭他自身了.主上说过惟大辟不用,意思是说刑罚的目的并不是惩罚犯人,而是教化犯人.那么问题就在于,狩獭是不是可教化的."
但是,瑛庚看着如翕.
"狩獭重新做人的可能有多大呢?"
如翕仿佛很意外一般斜着脑袋.
"我见过狩獭,绝不是一个对罪过有所悔改的人.但是我又想到了大司寇说过的话.将人划为人以下的禽兽,能让他悔改吗?"
瑛庚心中一震.
"现在还不知道狩獭究竟为何要杀骏良.我感觉狩獭一定有他自己的理由,我们不能否定大司寇说的这句话.只要将这个理由弄清楚,说不定还是可以教化他的."
瑛庚思考着——然后点了点头.
"去见见狩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