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时书斋之外有数名家丁正在打扫庭院,听得屋内叫骂声大起,都聚过来看热闹。待听得那孩童的骂声之后,这些家丁有的捂嘴偷笑,有的对着那老者指指点点。那老者见有人围观,又羞又气,挥起手中的戒尺便要向那孩童打去。那孩童却也不惧,指着老者叫道:‘有种你就打死我!打死我你就是杀人灭口,自然有官府和你算帐!’
那老者高举起戒尺的手臂颤抖不已,想要打下去,却又有些犹豫。哪知就在他拿不定主意之时,那孩童突然向他冲了过去,趁这老者不备之时,右手猛然伸进他的怀中,掏出一物后跑出了书斋,站在门口对围观的众家丁叫道:‘看呀看呀,大家都来看呀!看这个老王八蛋怀里藏着什么?!’
“众人向他手中望去,却见他手里高举的赫然是一只粉红色的女子弓鞋。众家丁哄堂大笑,其中还夹杂着笑骂之声。方才那老者与孩童撕扯之时,早有家丁去通报了家主。此时一位六七十岁的锦袍老者手里拄着拐杖,在几名家人的搀扶之下,急急地赶了过来。恰好见到那孩童手举着弓鞋神气活现地站在书斋门口,正自得意洋洋地左顾右盼。锦袍老者听出了一个大概,又气又恼。那些围观的家丁见到这锦袍老者,登时吓得匆匆散开。锦袍老者指着那孩童骂道:‘你这个小畜牲,又在这里胡闹,看我不打死你!’
“锦袍老者说完之后,挥舞着拐杖便要向那孩童打去。那孩童梗着脖子,竟然并不害怕,一副‘你要打死我便打罢’的模样。锦袍老者怒意更盛,手里的拐杖颤巍巍地向那孩童打了过去。只不过说是要‘打死’,终究下不了狠手。拐杖砸下去之时,微微向右偏了偏,避开了孩童的脑袋,直向他左肩落了下去。
“眼见拐杖就要击中孩童的肩膀,书斋中那老者已走了出来,伸手抓住那孩童的胳膊,将他拉到了一边,恰好避开了锦袍老者的拐杖。锦袍老者原本也并未用力,是以拐杖砸了一个空后,便即收了回去。他对那老者说道:‘宫先生,您老人家别生气。这个小畜牲顽劣无比,老朽自会教训他……’
“锦袍老者的话音未落,那宫先生对着他摆了摆手,口中说道:‘小少爷天资聪颖,若是能够静下心来读书,别说中个举人,就是将来做了进士,点个翰林,却也并非难事。只是他在杂学之上用力太多,轻慢圣人的教诲,始终参不透勤学上进的道理。恕宫某直言,司徒老爷白手起家,遍历艰难辛苦,才有了这样一份家业,是以对子孙后代未免娇惯。虽说这是人之常情,却时刻也应谨记,若不能修身养性,谦恭待人,待二代、三代之后,只怕便有败家之祸。宫某这份才学,已不足以为人师。为了不耽误小少爷和其它各位公子的学业,还请司徒老爷另请高明。宫某年纪已经大了,这就辞馆,回转凤阳老家。’
“那锦袍老者听宫先生要辞馆,心中大惊,急忙对宫先生说道:‘全是老朽管教无方,才让这个小畜牲三番五次捉弄先生。还请先生再饶他一次,若是再犯,老朽拚着将这小畜牲活活打死,也不敢得罪先生。’他说完之后,瞪起眼睛对那孩童说道:‘还不快向宫先生赔罪?!’
“那孩童听宫先生说要辞馆,心下大喜,只是他最怕这锦袍老者,见他瞪着眼睛凶霸霸地看着自己,无奈之下,只得草草地对宫先生拱了拱手,口中说道:‘小子得罪了先生,还望先生恕罪。’
“宫先生看着孩童,片刻之后叹了一口气,道:‘小少爷,你在我教过的学生之中,若以天份和聪明而论,足以挤入前五人之中。 其余四人都点了翰林,官位最高的已是礼部侍郎,最差的也当上了知府。小少爷,你虽挤兑得宫某离开贵府,临行之际宫某还要留下一句话,望小少爷能够记住。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这是本朝一位了不起的人物所说。望小少爷仔细揣摩这句话,待你能看清世事,不为俗事羁绊,静下心来读圣贤之书,行圣贤所教导之事,便是你有大成就之时。’
“宫先生说完之后,一双眼睛紧紧盯着那孩童。只是那孩童却是浑不在乎,脸上一副贼忒兮兮的神情,不时还与躲在一边的其它几个孩童挤眉弄眼。宫先生见他如此模样,知道自己这番教诲徒费力气,只得长叹了一声,向着那锦袍老者拱了拱手,口中说道:‘宫某这就告辞,多谢司徒老爷几个月来的关照。不过小少爷说的那些事情,宫某可是一件都没有做过。这怀中的鞋子,却也不知道是谁、什么时候放进去的……’
“那锦袍老者涨红了脸,不待宫先生说完,便一脸愧色地对宫先生道:‘先生不必多虑,老朽自然知道宫先生的为人。先生教书育人,数十年来桃李遍布天下,大江南北六省,官绅富户之家,谁不说您宫先生是一位心术端正的正人?!是这个小畜牲胆大妄为,行事无状,还请宫先生不必放在心上。哪怕再留上数月,对老朽来说,也是天大的面子。’
“锦袍老者苦苦挽留,宫先生却坚持不就,最后拱了拱手,连行李都不要了,飘然出了院子。”
司徒桥说到这里,长叹了一声,道:“当年我若是悟到了宫先生话中的深意,这一辈子也许会快活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