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奇怪的是,就在他以为要被老虎吃掉,浮生一梦,生死一念,可能就是人生真谛的时候。
那老虎扑向陆崖的时候,忽然止住身形,然后急转跳入了草丛之中。
随即,一行人听到了那草丛之后,竟然传出了人的声音,好似是一个人躲在草丛里后怕的喃喃自语:
“好险,差点就……”
一听这个声音,陆崖便是如蒙雷击,这声音无比耳熟,他赫然就想到是谁的声音,当即上前大声急切询问:
“听此声音,莫不是我的好友陈政!”
听到陆崖的询问。
草丛之中一时寂静了下去。
片刻之后,传出了一个男人的涩然羞愧的泣声,良久之后,才低声喏喏道:
“在下,正是。”
陆崖顿时上前,激动道:“兄弟,你怎会到了这里,你可知伱已经失踪了将近十年之久,还请现身一见。”
陈政躲在草里回答低声叹息道:“我现在已经不是人了,你刚才已经看到了我的样子,倘若我现身之后,你见到我肯定要心生恐惧和厌恶,我自己也更是羞愧,所以难以与你相见,然而,我没想到时隔如此之久,竟然还能因缘巧合与你相遇,属实让我激动,不知你能否就隔着草丛,不要嫌弃我,与我交谈片刻。”
陆崖上前一步:“你我生死之交,我怎会嫌弃你。”
大梦初醒,陆崖似乎已经不是陆崖,他完全接受了这种超凡现象,或许是因为草里就是自己苦寻的好友,便丝毫不以为怪,便站在草旁与老虎的声音交流了起来:
天下的传闻,以往一些他们的共同朋友的消息,陆崖如今的官位,以及来自陈政的恭喜……
即便是隔了十几年,两个人还是一如年轻时候,刚高中的时候一般坦诚,陆崖就问自己的好朋友是怎么样变成这样子的。
草丛里的老虎道:“自从我重新入仕之后,便情绪大变,便偶尔发作疾病,那一晚,我疾病发作,大吼着朝着屋外狂跑出去,只觉外物顿与我无关,不知不觉之间,就跑入了秦岭,跑着跑着,竟不自觉的双手着地,与双脚交换,等回过神来,发现我的手脚都长出了毛发,天亮之后,我在山边的水潭一照,自己竟然变成了一只老虎。”
“我当即就想要自杀,然而这个时候,有兔子从我面前跑过,我一看到它,体内的人性竟然荡然无存了,等到我人性再度恢复的时候,我嘴边已经沾满了兔毛和血迹。”
“这是我第一次变成老虎,往后,我一天之内,会有一段时间恢复人性,也能够说一些人话,甚至还能够继续作诗,同时,以人的目光再去看我化身为老虎的时候杀戮的那些生命,便就觉得羞愧恐惧,可悲又愤慨,不理解怎会我好端端一个人,竟就变成了猛虎。”
“可伴随着时间不断过去,我渐渐发觉,我慢慢到后来,变成老虎的时间越来越多,竟然会因为自己是一个人而不理解,好似我本来就应该是一个老虎,但又回过神来,我以人的角度去看老虎的思想,又会感觉到不寒而栗,似乎我的人性未来会逐渐彻底为兽性所吞没掉。”
“现在我跟你聊这些,也是在恐惧,如果我有一天真的忘了自己是一个人,那将是我最可悲的结果。”
“所以在我没有彻底丧失人性之前,有一事相求。”
陆崖凝神屏息,道:“请说。”
那声音说道:“所求不是别的,是我变成老虎这些年,做了数百首诗,希望好朋友你帮我记下来,哪怕其中有一首诗能够流传后世也好,若能传世,我死也瞑目了。”
说罢,就开始诵念起来。
陆崖完全记下,但在伤感的时候,还是当年的感觉,每一首诗,都尤觉得某个微妙之处欠缺了一些什么。
心头叹息。
却没有开口。
陈政却是自嘲起来:“说到这里,其实我也并非对自己落到这个境地完全不能理解,正如我现在这样子,按照常理来说,我本该先将自己的妻儿之事托付於你,我与他们分别十几年,也不知他们如今如何了,可比起妻儿这十几年所受的苦难,我见到你的第一面,竟还是只想着自己的诗作。”
陆崖问道:“所以,你觉得是因为这样,你才变成了老虎?”
陈政道:“不清楚,只是想到了以前自己的经历,或许有关系吧,在我还是人的时候,就不怎么喜欢和人交往,所以他们都说我清高,我是个很复杂的人,又自卑又自信。”
“我想留下诗词名传后世,却又不主动去和人切磋诗文,不和比我更厉害的人交流。”
“与此同时,也不愿比我更差的凡夫俗子为伍。”
陈政发出了深深一声叹气:
“总结下来。我的一生都是处在怀疑自大和盲目自信之间的焦虑之中度过。”
“我深怕自己本非美玉,故而不敢加以刻苦琢磨,却又半信自己是块美玉,故而不肯庸庸碌碌,与瓦砾为伍。”
“所以我离群索居,却又碍於生计所迫,不得不再次入仕,入仕之后,又不愿去交好他人,便越来越疏远人世间的一切。”
“如今变成老虎之后想来,我因自己的焦虑,让仅有的那一点才华也都腹水东流了,其实我哪里是真的想要诗文名传后世。只不过是一个有点才华,又怕自己只有这点才华,故而既不肯刻苦用功,又时常因为自己不用功的懒惰而痛恨罢了。”
“正是这种焦虑和极易受伤,易碎玻璃般的心理,毁了我的人生。”
“甚至变成了老虎之后,我还在焦虑。”
陆崖听着陈政讲完这一切。
林中寂静。
“我真的好痛苦。”陈政的声音哭诉道:“感谢我还能再次遇见你,能够听我倾诉这些,让我在不久后为兽性彻底吞噬之前,还短暂得到了一点生而为人的快乐。”
一众林间的人,也都闻之落泪。
陈政喃喃道:“好苦啊。”
“有痛苦,才能放下痛苦。”
陆崖眼睛里的光芒一片梦幻:
“什么时候能超脱这些,那便就得道了。这一世,才是个破题儿,文章才在后头呢。”
陈政在草从当中问道:“得道?什么文章?”
陆崖微笑,走入了草丛之后。
“你怎么进来了!”陈政就如同一只受了受了惊吓的大猫,缩着虎头,蹑手蹑脚连忙朝头倒退了很多。
陆崖微笑,上前摸了摸陈政的脑袋:
“我们不急,一世不悟,就两世,两世不悟,就三世,即便是千百世,我也要度你。”
一语落,眼睛恢复清明。
世界颠倒梦想。
陆崖梦醒。
复睡。
这方世界也就随着一起再睡第二个回笼觉。
第二梦起。
……
(本章完)